盧躍剛:四川人
發(fā)布時間:2020-06-09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5月12日14時29分,汶川大地震發(fā)生后不到一分鐘,我收到成都發(fā)來的一個短信:“成都地震了!”這個短信之珍貴,是我過一段時間才意識到的。我估計,這個短信是地震災(zāi)區(qū)發(fā)出來的最早的信息之一。
成都人告訴我,當時成都天搖地轉(zhuǎn),大樓和樓里面的人像水草一樣擺動。一位四川大學的學生對我說:“地震那天坐在出租車里,走到人民南路廣場那兒,咋個看見毛主席左右向我揮手呢!”
短信發(fā)得急促,卻是從容鎮(zhèn)定。接著打回去,不通,再打,還不通。接下來的三四個小時,成都所有親人、朋友的電話都打不通。我有一個可怕的預感:一個巨大的黑洞降臨成都,把我所有的親人、朋友給吞噬了。后來知道,是中國移動基礎(chǔ)建設(shè)差,中國移動四川省用戶2000多萬,成都地區(qū)800多萬用戶,幾百萬人同時打,大大超過了基礎(chǔ)信息通道瞬間通話能力,都堵死了,像是憋了一肚子尿,括約肌緊張,尿不出去。急死了!
再翻看那個短信,那口氣,怎么讀,像是報信兒,更像是訣別。緊急上網(wǎng),才知道四川汶川剛剛發(fā)生了7.8級地震,震中距離成都只有70多公里。后來又說是8級地震,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有關(guān)部門又變魔術(shù)似地調(diào)為8級地震。我陷入了忐忑和悲傷。
這種四川人的幽默,在如此恐慌、如此悲情的情形下突如其來,像是天外來客
汶川,那個岷江上游的峽谷縣城,震前我去過多次。1998年長江大洪水后,我們?nèi)ツ抢锓N過樹。岷江是長江上游的一條支流,相傳大禹出生在岷江上游的北川、汶川一帶。在岷江邊上種樹,大概是想祈福大禹保佑,節(jié)制洪水。
天上龍王開恩,1998年后,沒有發(fā)生過全國性的大洪水,卻是地下閻王震怒。一震就是8級。
8級地震,專家說釋放的能量是唐山大地震的三倍,至少是400顆廣島原子彈!也就是說能毀掉400個廣島!每天看電視直播,地震所及,山崩地裂,改天換地,毀壞的城鎮(zhèn)、學校、村莊慘不忍睹。在電視里,我們看見總理溫家寶,看見了源源不斷奔赴災(zāi)區(qū)的軍隊、志愿者。還聽說去了大量的心理咨詢師,說是災(zāi)區(qū)人民留下了深重的心理創(chuàng)傷。死亡人數(shù)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不斷增多,每天都有余震?傊,災(zāi)區(qū)的人是恐慌,每天都在躲余震;
外面看電視的人是悲壯、悲情。
可是災(zāi)區(qū)的恐慌好像沒有持續(xù)多久,許多四川人的心弦不知被何方神靈撥動了一下,一股信息流在剛剛緩解的移動通訊里涌動。
那天,我在看央視四頻道抗震救災(zāi)直播,埋了好幾天的人活著救出來,臉上竟無苦痛、恐慌之色。我正為生命的頑強、堅韌而唏噓、贊嘆,突然手機響了一下,打開一看,成都人給我發(fā)來一條短信,是一個只有四川方言才能念出意趣的段子:
“一汶川地震幸存者被俄羅斯救援隊救出。記者采訪他,問他感覺怎樣,幸存者想了半天說:‘狗日的地震好兇嗷!老子被挖出來看到老外,還以為把老子震到國外去嘍!’”
這個段子在我此刻最屏蔽的癢癢處撓了一下,念下來,笑翻了我。鼻涕眼淚一大把,不知道是因為悲傷,還是因為快樂。但是效果可以肯定,此刻濃重的悲情被一種神奇的液體給稀釋了。酸辣苦甜咸,仿佛是鹽太重,加一點兒酸辣苦甜。
這種四川人的幽默,在如此恐慌、如此悲情的情形下突如其來,像是天外來客。
接下來,四川人的幽默段子源源不斷,創(chuàng)造了一個想必是任何人類自然災(zāi)害史都沒有記錄過的奇異景象。
“有一個人被埋了50多個小時,被救出來還很清醒,記者前去采訪,他看到記者背著筆記本電腦,忘了傷痛問記者,你的筆記本能上網(wǎng)嗎?記者回答說能。他說:那你幫我看看大盤漲了沒有!
埋在地下第一關(guān)心地震生死,活轉(zhuǎn)過來第一關(guān)心股市漲落。可見股市跌落對普通股民的傷害之大。
成都人愛打麻將,最夸張的說法是,飛機降落成都雙流機場前,就能聽到滿成都打麻將的聲音比飛機發(fā)動機聲音還響。以至于新到任的省委書記要制定新的戰(zhàn)略,想把成都“休閑”二字給取了。
手機開始流行:“成都麻將的最新規(guī)定:不準打512,不準打血戰(zhàn)到底,不準打刮風下雨,不準打推倒胡。”“512”、“血戰(zhàn)到底”、“刮風下雨”、“推倒胡”,都是成都等地麻將打法。都跟地震有關(guān);逇,所以不準。
查百年以來,四川共發(fā)生5級以上大地震33起,其中6級以上地震14起,7級以上地震5起。大多數(shù)都在成都周邊西北部、西南部斷裂帶上。晚近的兩次七級以上的大地震是,1973年2月6日甘孜藏族自治州境內(nèi)爐霍縣的7.9級地震,1976年8月16日22時06分松潘——平武7.2級地震。這次汶川大地震,平武也是重災(zāi)區(qū),尤其是南壩鎮(zhèn)。前者發(fā)生時,處于文革大鬧騰的喘息期,四川人好像完全沒有記憶。后者就給成都人印象深刻了,因為唐山大地震剛剛發(fā)生了18天,中國人驚魂未定,謠言四起。那時我在成都。成都搭滿了“抗震棚”。各單位和人家戶搭建“抗震棚”財力有大小,什么材料什么形狀都有,歪瓜裂棗,長短不齊,像是成都市區(qū)一夜之間長滿了瘤子,名字卻起得好,讓惶惶不可終日、驚慌失措跑地震的成都人顯得無比英勇無比偉岸。
仔細搜索1976年的記憶和記載,找不到一丁點兒四川人幽默的段子,好像四川人的幽默神經(jīng)被什么神奇的力量給掐斷了。
與以往相比,這次汶川大地震有兩大特點:第一,余震極多,上萬次,5級以上的破壞性余震數(shù)次。第二,之前沒有跡象,沒有預報。四川人對那么大的地震沒有預報很有意見,弄得地震預測部門很緊張,枕戈待旦,草木皆兵。5月19日放著膽預報了一回,說是今晚有大余震,結(jié)果19日晚上,成都市民瘋狂出逃。開始的時候,全部壅塞在各個路口和主干道上,誰都挪不動一步,恰似地震后兩三天的中國移動。
這一夜,人流慢慢疏散,成都幾成空城。
第二天一看,咦,沒事兒。天天跑余震,天天沒事兒,疲了,于是跑余震的段子、對聯(lián)大泛濫:
“比地震可怕的是余震,比余震可怕的是預報余震,比預報余震更可怕的是預報了余震卻一直不震。”
對聯(lián)也寫得很精彩:
對聯(lián)一:
上聯(lián) 災(zāi)區(qū)人民無房可住在余震中等待吃喝
下聯(lián) 成都人民有房不住在吃喝中等待余震
橫批 都很惱火
對聯(lián)二:
上聯(lián) 早也跑晚也跑一天到黑都在跑
下聯(lián) 跑得脫跑不脫看來要把命耍脫
橫批 安心睡覺
這種樂,不是對災(zāi)區(qū)災(zāi)民苦難、堅強的不悲憫,不尊重,也絲毫不會貶損人們對自然和人為災(zāi)難的嚴肅追問、思考、反省
還是余震不斷的時候。我在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講座,題目是“關(guān)于災(zāi)難報道”。開講前,我向同學們提了三個問題,其中一個問題是:你所接觸到的汶川大地震報道和信息中,什么事情給你印象最深刻?
有的說豆腐渣學?逅,壓死那么多學生;
有的說災(zāi)民生命力驚人頑強;
有的說解放軍救災(zāi)及時。他們說完后,我說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四川人的堅韌、達觀、幽默。現(xiàn)場我給學生們念段子,大家樂死了。你知道,這種樂,不是對災(zāi)區(qū)災(zāi)民苦難、堅強的不悲憫,不尊重,也絲毫不會貶損人們對自然和人為災(zāi)難的嚴肅追問、思考、反省。
地震后,陽光衛(wèi)視董事局主席陳平見我第一面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們四川人真棒!真堅強!”堅韌和達觀我們在電視上都看見了。那個埋在汶川映秀鎮(zhèn)水電站廢墟里150多個小時被救生還的女工,雙腿截肢,住在醫(yī)院里大口吃飯,說要好好活下去,后悔電視采訪沒有化一下妝。我看見《新京報》“芭蕾女孩”王月截肢后說,她將來還要跳芭蕾;
看見“夾縫男孩”廖波《南方人物周刊》的封面照片,一臉頑強等待的模樣;
看見“可樂男孩”被救出來,第一個要求是“我要喝可樂……冰鎮(zhèn)的”……我的喉嚨經(jīng)常是哽咽的。
一電視記者采訪一老者,問去哪里,說回家,問干嘛,說家里還有糧食和菜地,回去看一下。問家里還有什么人,說除了他以外,一家四口人都壓死了。老者說話的時候,沒有情緒的波瀾起伏,像是講一個很宿命很久遠的故事。
遭災(zāi)遭難的人,被救的人,都平實得很,記者的話筒端得再久,也不會順桿子爬,猜透某種意圖,說感謝某感謝某某。而且每一個故事都透著骨子里的戲劇性。
陳平說“你們四川人”顯然已經(jīng)把四川人已有的內(nèi)涵給擴寬了。我想,之前全國人民的四川人概念大多是陳戈主演的電影《抓壯丁》給的?鋸埖南矂,夸張的幽默,加上夸張的語音。陳戈——梳著兩片油光水滑黑瓦的王保長說的是自貢話。自貢話是川東話的一種,其特色是一種極其過度的卷舌音,北方語系中,其夸張程度可以與之比肩的是馬季嘴里的唐山話。卷舌音在四川話里絕對是另類。四川話“四”、“十”不分,四就是十,十就是四。沒有卷舌音的四川普通話,四川人叫“川普”,或叫“炒焦鹽”。有卷舌音的四川話就是自貢話。很不幸,1976年大地震,唐山人可沒有四川人運氣好。唐山大地震的時候,當時的領(lǐng)導人要“自力更生”,誰的援助都不要,至今悲苦的陰影還沒散去。
成都話跟自貢話大不同。成都話軟,男人說出來尤其軟,女人說出來卻有別致的風景。我曾聽見一位都江堰市的老兄贊美我身邊的成都女子,“你們成都女娃兒說起話兒來,那是鶯歌燕舞的!
說話如同“鶯歌燕舞”,可謂婉轉(zhuǎn)嫵媚,極盡美譽。說的俗一點,就是成都妹子說話有點嗲。于是災(zāi)區(qū)就有了嗲的段子。
《成都MM和地震GG的對話》:
成都MM:親愛的地震GG,我們商量哈(注:哈,即“下”。)嘛,我們實在是來不起了。今天晚上就讓我們歇口氣嘛,讓我們睡盤安穩(wěn)瞌睡嘛!你不曉得,實際上成都并不好耍,你去那個美麗街(美利堅)耍嘛,那兒安逸得很。
地震GG:你麻(注:麻,意“哄”)我嗦(注:嗦,四川話常見的發(fā)語詞),你們自己說的 ,“成都是一座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城市” !呵呵,遭起(注:遭起,意“中招”、“中靶”、“倒霉”等)了呦!
總之是個怕。地震來了怕,余震來了怕,怕就睡不成覺,天天在恐懼中睡不安穩(wěn),天天沖瞌睡,又怕又不敢睡,神情慵惰,面黃肌瘦,早就沒有了鶯歌燕舞的模樣兒。
于是地震一個星期后,一位四川作家給成都妹子寫了一首搖籃曲——《豬兒巴(注:豬兒巴,即小豬娃,小豬崽子)歌》:
有個妹娃娃,
她叫豬兒巴。
最愛沖瞌睡,
啥子都不怕。
有個妹娃娃,
她叫豬兒巴。
只想睡覺覺,
天塌都不怕。
有個妹娃娃,
她叫豬兒巴。
起也起不來,
地搖也不怕。
有個妹娃娃,
她叫豬兒巴。
人家都跑嘍,
她說懶得怕。
哥哥來相問,
妹妹真不怕?
妹說睡覺覺,
咋個說不怕?
哥哥對她說,
有哥就不怕。
妹在夢中說:
“哥哥怕怕怕……”
怕歸怕,睡歸睡,再怕也要睡。當個睡死鬼也好?梢娍謶种,缺覺之多。只是不那么苦相。
無論面臨怎樣的災(zāi)難,四川人有自己救助自己的一套生存策略,生命哲學
語言是一種文化品質(zhì)的再現(xiàn)。
班固《漢書》說四川:“民食稻魚,亡(注:此處通“無”)兇年憂,俗不愁苦,而輕易淫 ,柔弱褊厄。”此說按《漢書》所記歷史算,已近兩千年。
當然,現(xiàn)在的四川人已經(jīng)不是《漢書》上的四川人了,大多數(shù)是明末清初張獻忠屠蜀后,“湖廣填四川”的移民。跟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一樣。許多四川人,包括我的祖上,都有一個象征性的籍貫:湖北麻城孝感鄉(xiāng)。
今年年初,《中國國家地理》雜志評選“天府之國”,包括臺灣在內(nèi),中國16個地區(qū)參選,成都平原位居榜首。成都平原承繼2300年“天府”美譽,有評論說是這塊土地內(nèi)“風俗的超強穩(wěn)定性”。
今天看來,“亡兇年憂”已不再,“俗不愁苦”則有過之。
2008年就是一個大大的兇年。這是自然的兇年。還有人為的兇年。
先說1957年反右。反右主要整的是知識分子,但是我所知道的四川右派知識分子與其他地方的右派知識分子有些差別。
四川某大學教授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不久,寫了一首打油詩,密示好友:“夜夢入深山,虎在山上等。老虎一見人,抱到腦袋啃?杏挚械闹,實在痛得很。老虎開言到:我在跟你醒!
這個“醒”字,在四川話里是跟你逗著玩、拿你開涮的意思,暗喻“引蛇出洞”。
這首打油詩,要用四川話念才有味道。
我讀了兩本四川人寫的右派回憶錄。遭罪、悲苦自不必說,但是基調(diào)卻是舉重若輕,正話反說,口吻中處處是戲謔、解嘲。
其中一本說勞改營的故事:“一位作家,接到家里寄來一個包裹,他只拆開一點點,聞一聞,就知道里面包的是當時叫做‘高級餅子’的糕點,喜出望外。到晚上,他躲到被窩里一口氣把那些糕點通通吃完,(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得到極大的滿足。第二天,他又接到一封家書,信上說,注意!每一塊餅子背后都貼著一斤糧票,也就是說,他一陣狼吞虎咽,把餅子和糧票都吃掉了,悔之晚矣!”
1977年冬天,我在四川最南端金沙江邊的一個縣中學,碰見一位成都籍右派老師。他孤身一人發(fā)配到這里,已經(jīng)20年了。我問他將來回不回成都。他說,“回去做啥子,這兒挺好!
我問咋個好。
他指著窗外嬉鬧的學生,隨口吟道:三餐紅米飯,一群小潑猴。
有一種命運不可逆的飄逸之氣,如同蘇東坡,貶惠州,伴朝云,“日啖荔枝三百顆”。
最大的人為兇年是1959~1961“三年困難時期”。根據(jù)四川省委原第一書記廖志高、省政協(xié)原主席廖伯康2005年底公開發(fā)表的回憶文章,四川應(yīng)該是1958~1962“五年困難時期”。
插根鋤把都發(fā)芽,富饒了兩千多年的成都壩子也不能幸免。
長期以來,餓死人叫“非正常死亡”,著名歷史地理學家葛劍雄編的中學自修課文《人口》中叫“損失人”。這讓一位崇州市(原崇慶縣)的老師為難。崇州市是縣級市,屬于成都市,亦是地震災(zāi)區(qū)。
學生問這位叫何學嘉的中學語文老師:“損失”可不可以理解為“餓死人”?
自詡“傳道授業(yè)解惑”口碑不錯的何老師一時語塞。后來他根據(jù)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發(fā)奮寫出了《大饑荒中的何家壩》,與另一位四川作家東夫?qū)懙摹尔溍鐑呵嗖嘶S——川西大躍進紀實》,一個在微觀,一個在宏觀,回答了學生的疑問。
這兩部著作,一如他們的右派前輩,敘事平和、解嘲、機智、幽默;
一如前面那位地震家里死了4口人的老者,很樸實很宿命地講述著驚心動魄的故事。
他們的故事好像不完全是講給別人聽的,同時是講給自己聽的。像是自言自語,自我救助。故事告訴了別人,其實也是解脫了自己。自然和人為的巨大災(zāi)難降臨的時候,壓在身上的東西太沉重了,你會在這種達觀和幽默的敘事中看到一種卑微的持續(xù)的不滿、不服,和害怕傷及自己也害怕傷及別人的有節(jié)制的嘮叨。經(jīng)受如此苦難,我嘮叨一下還不行么?
在成都召開的一次汶川地震的學術(shù)研討會上,一位人類學家說,四川人有自己獨特的文化人格,不研究這種文化人格,就不可能進行創(chuàng)傷心理治療。他不相信北京、上海的心理學家唱呀跳呀能解決多少災(zāi)民的心理問題。這個說法有一定道理。
無論面臨怎樣的災(zāi)難,四川人有自己救助自己的一套生存策略,生命哲學。什么是達觀?達觀就是不認死理,不較死勁,東方不亮西方亮,另辟蹊徑。什么是幽默?幽默是一種宣泄,一種渺小、無奈和恐懼的心理宣泄,轉(zhuǎn)換看世界看事物的方式、角度,變被動為主動,進行自主自洽的自我拯救?傊恰耙騽堇麑В樒渥匀弧,順勢應(yīng)變。
這也是李冰治水,興修都江堰的思想。這種治水思想讓成都平原成為“天府之國”,2260多年享其利,由治水而治國,漸次演變?yōu)橐环N政治哲學思想。
四川人在以自己的方式向自然向人類表態(tài)。這種表態(tài)是血液中的,命定的,如同所有發(fā)生過的大災(zāi)難,依然不可逆。如此應(yīng)對災(zāi)難,不啻是人類社會一大財富。
地震20多天后,我去了四川災(zāi)區(qū)。我最關(guān)心都江堰。二王廟已經(jīng)震毀關(guān)閉,都江堰還在運行。我研究水利,都江堰是我百去不厭的地方。這里有四川人的大智慧在。這種智慧,治水也好,治國也罷,亙古不變地擺在那里,沒有任何歧義。至此,誰笨誰聰明,高下立判。
2001年我在青城山寫作,常去都江堰岷江畔的大排檔宵夜。臨江100多米,江水滔滔,大雨磅礴,燈火通明,吃客觥籌交錯,喝五吆六,吃的波瀾壯闊。有人說,都江堰人有“五塊錢消費”一說。早上起來,洗漱畢,吃了早點,搭輛三輪車去茶館,要一杯茶,中午餓了,要一碗小面,該聊天聊天,該睡覺睡覺,傍晚時分再搭三輪車回家吃夜飯,一天下來,除了早晚兩餐飯,五塊錢搞定。煞是逍遙自在。
跟成都一樣,早前都江堰是一派成熟的市民社會景象。消費是分層的,各個社會階層都可以在適合他的消費層里找到安逸所在。而且各層級之間互不妨礙,且不封閉,你過你的,我過我的,自得其樂。四川人,不管是誰,只要安逸了,就搞定了,應(yīng)該有比較強的社會災(zāi)難自修補能力。
都江堰這回傷筋動骨了,市區(qū)百分之七八十的房子被震壞。岷江邊的大排檔還能開張嗎?車開過去,沿江兩排一二百米整修不久的大排檔空空蕩蕩,一片蕭條。陪我去看災(zāi)區(qū)的老彭說,今天你來算是運氣,有一家飯館開張,地震20多天,都江堰街上沒有開伙的館子。他都是經(jīng)常吃方便面。
老板娘給我們摻茶,我問,怎么開張了?她說,等不得嘍,瓦抖松了,自己雇人上去揀了。我問,其他人呢?她說,跑地震還沒回來,馬上要回來了,要不然咋過日子?
一會兒,顧客就坐滿了,大桌的飯菜端了上來。
都江堰回來,去雅安災(zāi)區(qū)。雅安是我的家鄉(xiāng)。去那天,6月12日,剛好是地震滿月。雅安市委副書記張錦明接待我,她的手機響了,有一條短信,她一看,笑了,是一個段子。
她念給我們聽:
“各位同志,接上級通知,為了紀念地震發(fā)生一個月,請大家今天下午兩點二十八分自己抖動兩分鐘,以表達我們的眾志成城,重建家園的決心。特此通知!”
本來是談災(zāi)情,談災(zāi)區(qū)重建的事兒,挺莊嚴?陕犕甓巫,在場的人都大樂。
她念完后說:“發(fā)給你。
”我接到后,順手又轉(zhuǎn)發(fā)了出去。
轉(zhuǎn)發(fā)對象包括正在都江堰救災(zāi)的老彭。老彭是都江堰市的名人,認識的人多,想必轉(zhuǎn)發(fā)的人更多。
── 原載 中國青年報—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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