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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發(fā)云:思想最后的飛躍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1

  

  思想是孟凡家的一只貓。當初給它起了這么一個名字并無什么深意,只是一時應急。

  思想是一只很老的貓,有十好幾歲了。如果拿人來比,應該是已屆期頤之年。不過貓和人不太一樣,即便老了,也不太看得出來,沒有彎腰駝背手腳顫抖須發(fā)花白滿臉壽斑之類的表征,更不會成天絮絮叨叨說這里疼那里麻,弄得整個世界都像生了病一樣。因此,你常常忽略了它很老,也無法預知它什么時候會死去。關于貓的壽命,沒有什么權威的說法。民間有“七貓八狗”的俗語,說貓活七年,狗活八年。其實不太準確,英國有一只貓活了三十六年,孟家的貓有活了二十多年的。老百姓養(yǎng)貓,大多三兩年,四五年就病死老死毒死或跑掉了。當然,也有說“七貓八狗”是指孩子到了七八歲變得像阿貓阿狗一樣調皮搗蛋不易調教。

  思想還是一只很有來歷的貓,祖上曾在宮里待過。應該算是御貓之后。

  思想在蛇山坡上孟凡家的那座老屋里生活了十幾年之后,最近隨主人搬遷新居。

  

  2

  

  孟凡的新居在報社新建的職工大樓的第十九層。三室兩廳,118個平方,一個很吉利的數字。

  新家新裝修,全套新家什,全家喜氣洋洋。

  

  搬進新居的當天,思想卻格外反常。撅著胡須,癟著耳朵,聳著背毛,粗著尾巴,楞著眼睛,紅著鼻頭,在幾個房間廳堂過道間瘋狂亂躥。由于地面太光滑,常常是跑出幾步便如溜冰一般,失控地往斜刺里滑去,然后摔倒,然后爬起來繼續(xù)逃躥。一邊可著嗓子嗥叫,口腔開得很大,類似美聲的那種口型。很恐怖。思想在寧靜的時候,叫聲是很嫵媚的,口型很美,只把上唇的絨毛向兩邊優(yōu)雅地咧一咧。

  

  孟凡喚它它不聽,抱它它不要,去逮它,它呲出牙來竟要咬人。折騰了幾個小時。到吃晚飯的時候,又怎么也找不到它的人了。全家三口只得放下碗筷,四處叫喚四處搜尋,沒有反應也沒有蹤影。大家有些不安起來。對孟家來說,它不光是一只貓,還是孟家多少代人的一個紐結。搬完家后,孟凡的妻子袁源曾開玩笑說,孟家和歷史的聯(lián)系,就剩下這一只貓了。

  

  后來,終于在室外走道上一只空紙箱里尋到了它。它蜷伏在里面,滿臉淚痕,把兩頰的毛都濡濕了。孟凡認出那只紙箱是搬家時用來裝思想的食盆水盆睡墊雜物的,還留著些老屋氣息,便將那紙箱連同思想一起抱進屋去放在陽臺上,在一旁盛上貓食,倒上飲水。思想也不搭理,郁郁地趴著,下頜枕著自己的一只手臂,惘然若失的樣子。

  

  是夜,轉鐘過后,突然間狂風大作,暴雨傾盆,緊接著是一聲又一聲的劈天炸雷,讓這28層的塔樓都晃動起來。疲倦已極的孟家人在這風雨雷電中醒來,又聽到一陣節(jié)奏急促的鋼琴聲和思想聲嘶力竭的嗥叫,孟凡夫婦和女兒孟祥云同時沖出臥房,只見在藍色的電光中,思想正踏在鋼琴黑白相間的琴鍵上,惶惶然望著窗外。

  孟凡記得小時候,孟家貓偶有這種反常狀態(tài),奶奶就會駭怕地叨念:要出事的,要出事的……奶奶相信,畜牲能知道許多人不知道的事。一次是鄰家失火,一次是54年大水。最讓奶奶刻骨銘心的,就是孟凡的爺爺在漢口大智門車站戰(zhàn)死的那一夜,孟家的幾只貓集體上躥下跳,如虎狼一般仰天長嘯。孟凡剛想說這件事,又咽了回去。

  最終還是女兒祥云前去抱了思想,撫慰了一下它,將它連紙箱帶食盆水盆一起挪到衛(wèi)生間去了。

  思想比祥云大兩三歲,它是看著祥云長大的,在許多年中,它都陪祥云睡覺,直到去年,祥云讀初二了,孟凡夫婦怕耽擱女兒的學業(yè),才把女兒摟貓睡覺的習慣戒了下來。

  

  在思想的眼里,祥云只是一個小妹而已,它對她十分寬厚十分溺愛。祥云小時候,手腳不知輕重,常常抓著思想的兩只前腿,讓它像人一樣站起來,拖來拖去,跳舞,做游戲,或者給它戴各種發(fā)卡皮筋蝴蝶結一類的飾物,弄得思想難受得很。但思想從不對祥云做什么粗暴的動作,隱忍地任其折騰,一副大人不見小人怪的姿態(tài)。

  

  3

  

  思想的這一番表現和夜半的一場雷雨,多少掃了一些孟凡一家喬遷的興致?梢哉f,從拿到鑰匙到探看新房到裝修設計裝修施工到添置家具家電一應物品,幾個月來,孟凡一直處在一個不斷升溫的過程之中。到了最后購物的幾天,幾近瘋狂。平日里,常常討價還價斤斤計較貨比三家走完一條街最后什么也沒買的孟凡兩口子,像著了魔似的將一疊疊鈔票猶如撒傳單一樣,一把把撒出去,仿佛第二天人民幣就要作廢。他后來想,消費也會上癮的,一旦啟動,就如雪球下山,不可遏止。不過他又一想,沒有這一瘋,許多東西永遠買不成。當他終于將新家的一切安置好,挺立在寬敞華麗的客廳之中,環(huán)顧四周,竟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一陣恍恍然之后,才醒過神來,然后是百感交集。

  可以說,在孟凡這四十八年的人生當中,差不多有一半的年月在為住房苦斗,花費了無數心機,耗掉了不少好時光。說是忍辱負重也好,說是委屈求全也好,說是同流合污也好,說是賣身求房也好,都不為過份。特別是近些年,對房子的思慮,幾乎耗盡了他的熱情與才氣,連做夢夢見最多的也是房子――寬敞華麗的,促狹破敗的,正在著火的,突然垮塌的……還有他祖上的那一幢迷宮一般的豪宅。那地方孟凡只在少年時去過一次,清醒時回憶印象已很模糊,可在夢中卻見得清清楚楚,連那山墻上的的草稞和屋脊上的虬龍都歷歷在目。

  這一切常讓他在夢醒之后惘然長嘆。作為一個男人,連春夢都沒有做過這么多。

  

  4

  

  此次搬家之前,孟凡一直住在武昌蛇山北坡上的一座老民居中。蛇山,就是那位偉人的豪邁詩句: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的蛇山。蛇山是武昌城內一條穿城而過的狹長山脈,將一個偌大的武昌城生生地一隔兩半。這在全國的城市中是極少見的。蛇山北坡陡峭面陰,多為一般市民雜居。南坡平緩向陽,是歷來官府,寺廟,道觀,貴族園林的屬地。明楚王朱楨豪華氣派工程浩繁的城中城――楚王府,便是在南坡依山而筑的。占地縱四里,橫二里,如一座北京故宮。這一片空前絕后的建筑群,連同它們的主人,都毀于明末那一次張獻忠的進城。史籍說,那一次殺人殺到如割野草一般“翦剃無存”。那一片空前絕后的楚王府到如今更是連蛛絲馬跡都不曾留下。

  孟凡是在北坡那幢老民居中出生的,孟凡的父親也是在那兒出生的。在那一溜山坡上,布滿了這一類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老民居,參差錯落一直鋪排到山坡下面的民主路邊。馬路兩邊沿街的房子都很高大,所以蛇山坡上的那些民居不容易被人見到。民主路是武昌城的一條老路,與蛇山平行,解放前叫察院坡,是舊時察院府的所在地。近兩千年來,武昌城大多時間都是省治府治縣治所在地,留下了許多以這類以官府機構命名的地名亦或其他古老的地名。近一個世紀以來,改掉了許多。如果將它們在今天的武昌城區(qū)圖上全部恢復,并一一注明這些地名的出處由來,那么是可以將此圖當作考古文化斷層工作圖來看了。

  當年舊城還在的話,這條路可以從城西臨江的漢陽門直通城東出城的小東門。在民主路上,有一些不起眼的小豁口,曲曲彎彎通往街后的山坡,這些豁口從前連個名稱都沒有,解放后才編了地名:蛇山1坡、2坡、3坡…… 以便管理。孟凡的家便在其中一坡。孟凡家的房曾是私房,一樓一底共六十多個平方。因是依山而建,一樓的后半部分被山坡切去了一個大斜角,只留下了一個地面呈45度角的暗室。二樓的后門能直通往后山坡。當年,身為革命黨的祖父買下小屋,就是因為這里隱蔽,又便于逃逸。作為革命黨人的秘密站點是很合適的.當時的滿清重兵和總督衙門都在山南。如有不測,可多贏得一些時間。從后門上了蛇山,便是葳蕤的林木草叢,至蛇山頭,可駕舟渡江,至蛇山尾,可快捷出城。即便是渡不了江也出不了城,在那一片雜亂無章迷魂陣似的民居中,想尋一個人也是很不容易的。

  那時,作為武昌巨富的祖父,全然沒有想到日后子孫們會在這里一住就是八九十年。在革命成功大半個世紀之后,會為一個安身之處朝思暮想。

  

  到了孟凡娶妻生子時,孟家已是三代六七口人都擠在這幢小屋中過活。這里草木叢生,蚊蟲繁密,老鼠猖獗,春夏之際還有濃重的濕氣霉氣瘴氣。下上幾天連陰雨,連窗戶玻璃都會長出白毛來。一夜間黑皮鞋霉成白皮鞋,墻角邊床底下長出蘑菇來也是常見的事。1957年建武漢長江大橋后,過江鐵路緊挨他家后門。列車駛過,猶如一陣鋪天蓋地的炮轟,常能將墻皮都震落下來。白天十多分鐘一趟,夜里半個小時一趟。孟凡大半輩子就生活在這隆隆的車輪聲中,剛過不惑,就有些耳背了。還有就是房屋地勢高,人口日多,水壓漸漸不夠,經常沒水。原來附近還有一口井,前些年也枯了。因為是私房,也沒有什么單位來解決這類問題。周邊的居民多是備了扁擔水桶到山下去挑。孟凡一家都是那種肩不能挑背不能馱的文弱人,只得用些水壺鋁鍋之類的器皿一趟一趟地去端。因為是私房,按從前的標準,面積還不算小,所以孟凡的父母親,一直沒能分到房,還背了許多不明不白的說法。私有制的害處,孟凡是從自家的房產上得到了切身體會的。文革中,父親寫了申請,將房產交了公,房管部門開始還不想要,因為交公之后,每月多收幾塊錢房租,每年少收幾十塊地稅,半斤八兩,沒多大意思。交了公,還得負責房屋維修。經孟凡父親的一再要求,后來是作為知識分子斗私批修與私有制劃清界限的實例才辦了下來。到后來,分房政策寬松了一些,父母親卻已退休。孟凡下鄉(xiāng)插隊,招工返城,趕上高考最后一班車,畢業(yè)后分到一所職業(yè)大學任教。學校沒什么名氣,但時間很寬裕,對于孟凡這類身子懶散思想勤快的人倒還很合適。后來,日益為住房所苦,而學校房屋極緊,熬了近十年,依然未見曙光。孟凡狠狠心,放棄了專業(yè),到一家報社做了記者,直奔一套住房而去。到報社分房的時候,又因孟凡已享受了公房,不在分房正選之列。如果是私房,反倒可以享受無房戶待遇。反正在房子的問題上,孟家?guī)资陙碇械娜际窍孪潞灐?/p>

  有時想起當年,祖父毀家紓難,一舉賣了祖上豪宅捐助革命的義舉,而數十年后的兒孫又重新賭出半生時光換取一塊棲息之地,真是讓人覺得又心酸又滑稽。

  

  所以,當天上掉下一串新房鑰匙的時刻,孟凡欣喜若狂恍然如夢,當即打電話召來妻子袁源,一刻不愿耽擱地跑去探看新居。當孟凡與妻子揣著鑰匙乘坐電梯升到大樓的第十九層,尋到自己的房號,用那把锃亮的鑰匙捅開自己的房門時,盡管里面空空如也,他卻宛如進了阿里巴巴金光燦爛的百寶洞,半天不相信這是真實的。

  

  5

  

  一夜過去,到衛(wèi)生間探看思想,思想依然蜷伏在那只紙箱里,食盆水盆都沒有動過,也無大便也無小便。孟凡這才意識到,思想碰到麻煩了。

  養(yǎng)過貓的人都知道,貓有許多古老又頑固的習性,如拉完屎要用泥土灰沙將其蓋上,俗稱“貓蓋屎”;
鬧貓時會四處滋尿以向異性示愛,宛如人類送玫瑰;
要在粗糙的地方刨爪子――刨去舊的,長出新的,保持其永遠銳利;
還有就是歸山――貓如果預感自己要死了,便會悄沒聲地離家出走,無蹤無影地死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只是今天的一些都市貓,隨著主人居住環(huán)境的改變,不得不無可奈何地死在家里,死在眾目睽睽之下。但孟家貓一直是固守著這個傳統(tǒng)的。許多年來,孟家的貓過世了一代又一代,孟家人從未見過它們是如何死的,連它們的尸體都沒有尋見過。對貓這種離家赴死的行為,不知是誰給起了這么一個有佛教意蘊的名詞――歸山。孟凡后來讀書,發(fā)現許多動物都是這樣的,臨要死了,便離開群體,獨自向森林,草地,沼澤深處走去,從此就消失掉了。有人說,有的動物還會給自己掘一個墓穴,自己將自己葬了,大象可能就是如此。所以,即便在那些大象非常密集的地方,人們也極少能見到它們的尸體――除非是非正常死亡。比如被人殺害,鋸去了象牙,扔下了身子。動物的這種行為,常讓孟凡感動,覺得比人死得還要有尊嚴。

  在蛇山坡上的老家時,思想的這一類事兒都很容易解決,拉屎拉尿到后山坡去,灰沙泥土管夠。戀愛了,上房頂樹梢,滋尿也好,瘋鬧也好,哭天嚎地也好,空間廣闊得很。磨爪子也很方便,巖石草皮樹干四處都是用武之地,他們家的后門框上至今還留著五六道深達一寸多的溝槽,那是他們家多少代貓用愚公移山的精神刨出來的。要歸山了,山上林深草密,更是至境。而現在一下子到了半天云里。別的先不說,光解決思想入廁的問題就很麻煩。四處锃光瓦亮,不要說灰沙泥土,就是浮塵也難尋一星。孟凡先想去弄些沙土來,但想每天換盆樓上樓下也挺費事,便希望它學會使用衛(wèi)生間,憋急了,總要拉的。他把那間客用衛(wèi)生間鋪上一些紙屑,權且充當灰土?繅α⒁粔K木板,作思想磨爪子之用。又將吃食飲水換上新鮮的。一切安頓好后,全家人才出門。(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孟凡對妻子說,買一點鮮活魚,給它做一頓好飯,壓壓驚。

  

  6

  

  前面說了,思想是一只很有來歷的貓,它的祖先是一只宮廷御貓。從一百多年前被皇上賜給孟凡的高祖算起,思想的家族在孟凡的家族已繁衍了幾十代。其間經歷了兩個皇帝,一個太后,五個總統(tǒng),一個委員長加上六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主席。革命,戰(zhàn)亂,饑荒,動蕩,各種各樣的運動和各種各樣的清洗,孟家貓一直衍續(xù)到今天而香火未絕,真是不容易。

  

  八十年代初期,思想那一窩貓仔出世。

  按孟家世代的規(guī)矩,母貓臨產前,要預先給貓仔起好名字,一般還要多起幾個,以免到時不夠用。孟家歷史上出現過這類的失誤,以致多生出來的幾只貓在倉促中被安上了很不適當的名字而叫了一輩子。孟家的母貓臨產,不管嚴冬酷暑,白天黑夜,都要有一個與貓最親近的人伺候一旁,一來記住貓仔的長幼順序,二來處理一下意外事故--比如臍帶纏了脖子,比如母貓沒了力氣,貓仔卡在產道口不進不出,比如貓仔混沌中爬到一邊被凍著,比如母貓一時糊涂在吃掉衣胞的時候,將貓仔也一并吃掉了……在孟家歷史上發(fā)生過這類慘劇。最重要的是:每當一只貓仔娩出,主人都要輕聲呼喚它的名字。據說這樣做了,貓仔就能記住一輩子,永遠也不會逃逸……這些,都不是孟凡的想當然或道聽途說--孟家有一套貓的族譜,厚厚的幾冊。自宮中領回的第一只御貓記起,一直到眼下的這位思想。嫡系旁支血親姻親婚喪嫁娶生老病死,都記得詳詳細細。是一部難得一見的有關貓的社會民俗學資料,F在原件在孟凡海外一個親戚那兒。前些年為了征集近些年各系的資訊,那位親戚給孟凡寄來了一部復印件。孟凡聽國內的親戚說,日本某圖書館曾想花六位數的大價錢收買這部奇書,被那位愛國的親戚義正辭嚴地拒絕了。

  不知是人算錯了還是貓算錯了,思想的母親產期提前。那天夜里,孟凡和妻子聽見衣櫥里面一陣悉悉嗦嗦之后,突然傳來鼠叫一般的吱吱呀呀聲。兩口子下床,找來電筒一照,母貓正擁在一堆衣服中生產。孟家貓的孕期歷來很準,大都在五十九天左右,這次卻突然提前了五六天,尚未來得及給它準備產房。那產房是祖上傳下來的一只腰圓形木盆,長三尺,寬兩尺,對貓來說很闊綽的。墊上些棉絮草紙之類,置于陰暗避風處就行了。木盆邊緣不高,母貓可以自由進出,而貓仔卻爬不出來。這腰圓形木盆原來還有什么其他用途,孟凡一直沒弄清楚,反正從他記事起,就知道這是生小貓用的。大約是祖上專門制了作孟家母貓的產房的,年代也實在不短了,應作一件很特殊的文物來看的。這只木盆平日放在后屋的閣樓上,這次還未及取下安置好,母貓就急匆匆鉆進衣櫥中去生產了。這衣櫥柜門上的玻璃鏡子在不久前孟凡兩口子的一次爭執(zhí)中被打碎了,還沒顧得上去配新的,只掛了一塊零頭布臨時遮擋一下,母貓進去是很容易的。孟凡趕緊拿手電筒一看,好在只生了一個,不致弄錯順序,但得馬上喚貓的名字了。慌亂之中他想起一段日子以來報刊電臺電視臺大會小會上說的最多的幾句話,便順手拿來做了貓仔的名字:撥亂--反正--解放--思想--加快--步伐--改革--開放。結果,母貓生到第四只便不再生了。那第四只貓仔就叫了思想。

  初初叫思想的時候,還有些澀口,叫著叫著就順當了。思想這兩個字漸漸失去它的原意,只剩下兩個發(fā)音,如絲響,斯享,私餉……所以,當孟凡家的人當門一站,大聲呼喚思想回家的時候,誰也沒覺得有什么怪異,就像街坊鄰居喚二毛苕貨三丫頭一樣。后來和它親昵時,也叫它思思,想想,小思想想。

  思想是一只小女貓。這也就決定了它在孟家的地位。在孟家貓氏族里面,是以母系為主的。

  

  7

  

  孟凡的祖上,算起來應是孟凡的高祖,做過湖廣糧道,就是主管湖南湖北兩地的糧食征集漕運的官員。在當時,這是一個實權很大油水很厚的職務。在那個民以食為天的時代,這職務不亞于今日的銀行行長,土地局長或主管財政的副省長。武昌城內至今還有一條街叫糧道街,湖廣糧道衙門就曾設在那條街的中段。孟凡的高祖曾在那里辦過公。孟凡的高祖置下的一處六進六出的大公館,也在那條糧道街上,離那糧道衙門不遠。這些都是孟凡上中學之后無意間知道的。一次,一個遠房親戚路過武漢來家探訪,那是一個壯壯實實的小老頭,皮膚黝黑,頭發(fā)花白,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中式對襟衣服,象一個進城的老農。從父母和他的談話中,知道他和孟凡的爺爺共一個爺爺,也就是孟凡爺爺的堂弟。他在他那一輩人中排行第九,所以孟凡該叫他九爺爺。九爺爺問起孟凡在哪兒讀書,孟凡告訴說在三十三中。待那位九爺爺問清了三十三中的所在地之后,拍案叫道:哎呀呀,那就是你高祖原來的糧道衙門吶!孟凡沒想到自己天天進出的學校,竟曾經是自己先人的官府所在地,從此有了一點異樣的感覺。九爺爺又問:高祖的那座公館還在不在?孟凡問什么公館?九爺爺又是:哎呀呀,怎么到了你們這一代,祖上的事都弄不清了呢?孟凡的父母在一邊很尷尬也很緊張,那神色中有許多嗔怪,意思是怎么向孩子說起這些不堪的舊事呢?那年月已是大講階級的時候,這些爛事躲都躲不贏。但又不好直說。一來九爺爺大老遠地從外地來,二來人家輩份放在那兒。便直是用別的話題打岔。沒想到人老了總是很固執(zhí)的,一個勁兒地說孟凡的高祖,說那位見過光緒皇帝的湖廣糧道,便是吃飯時,也沒從那話題上挪開。吃完了飯,那九爺爺便要孟凡陪他去糧道街看看,探訪舊日的糧道衙門和高祖那座富麗堂皇的孟公館。那時,孟凡家在蛇山北坡的一幢普通民居中已經生活了半個多世紀。孟凡曾以為自己的家世世代代就是生活在這里的。

  從孟家出來,下了蛇山坡,便是民主路。九爺爺說,這條路原來叫察院坡,舊時的察院府就設在這里。察院懂不懂?孟凡說不懂,九爺爺便跟孟凡說察院。

  從曾叫察院坡的民主路拐進橫街頭,九爺爺便又說橫街頭。九爺爺說,橫街頭從前曾是一處百年老書市,明清時,鄉(xiāng)試的貢院離這兒不遠,一些書商們便在這里擺攤設點,賣些考生們應考的書籍資料,到后來,漸漸地便賣成了書市一條街,什么樣的書都有得賣的,從老祖宗的經史子集到革命黨的反清書刊,從唐宋詩詞到明清小說,都有。后來興西學了,達爾文的書,赫胥歷的書,也都能見到。當年你爺爺是這兒的?湍!我至今還留著幾本他送我的書,蓋的書章就是這兒幾家老書店的。

  從橫街頭插進去,穿過一條狹窄的青龍巷就到糧道街口了。往里走幾百米,就到了孟凡就讀的三十三中。路程大約十多分鐘。孟凡每天要走來回四次,要有晚自習,便是六次。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片地方的從前,更沒有想到它們與自己家族有那么多的關聯(lián)。糧道衙門已是大變了,那位九爺爺張張惶惶轉了半天,也沒找出什么確鑿的舊時痕跡。倒是在與它一墻之隔的另一處機構,發(fā)現了往日的幾幢偏房,因此只能估摸著說出當年孟家高祖是在那一塊地皮上坐堂處理公務的。從孟高祖糧道衙門的舊址出來,九爺爺又領著孟凡去尋祖上故居。九爺爺離開武漢數十年,但一回到這一片故地,便像魚兒回到了水里,鳥兒回到了林里,看家狗回到了舊宅,哪里還要孟凡引領?老人輕車熟路步履敏捷,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對任何一處小的細節(jié)都有靈活的反應。九爺爺說,糧道街曾是武昌最有錢的人居住的地方,光有錢還不行,還得有地位有名份,正如今天一些重要軍政機關附近的住宅區(qū)一樣。在此之前,孟凡是從來都沒把這條舊街放在眼里的。他總認為糧道街是一條很鄉(xiāng)土氣的街,從那街名望文生義,大約是賣糧運糧之道吧,反正不如解放大道中山大道那么氣派,也不如江漢路南京路那么洋氣,就連與之交接的解放路,也比它繁華多了。

  九爺爺說,你說的解放路,以前叫長街,抗戰(zhàn)勝利以后叫中正路,就是蔣中正的中正。那從前是做生意的人聚集的地方,和糧道街是不能比的。以前的糧道街,都是高墻深院,哪能讓生意買賣做進來。說這話時,已見到小街兩側倒是有了許多做買賣的小店了:醬園,茶園,雜貨,百貨,餐飲,布匹,藤器,圓木,修傘的,打箍的,做白鐵壺的……有兩三間門臉的就算很氣派了。成了一條真正的引車賣漿者流的小街市。最大最有名氣的是那一家永遠濕漉漉臭烘烘的糧道街菜場。在那個蘿卜白菜魚肉禽蛋都要配給的時代,這里是附近數萬戶居民心儀神往的地方。許多年后,孟凡回想起糧道街,印象最深的一是他的中學母校,再就是那家菜場。小小年紀的他,許多次從冬夜的睡夢中被叫起來,與母親一道去排隊買菜,有時是買藕買排骨,有時是買老得發(fā)紫的包菜?梢赃@樣說,只要是能吃的,就有人排隊。常常是半夜三更排到日上三竿。黑壓壓一片人群面對空空如也的賣菜臺子,望眼欲穿地等待拖菜的卡車板車三輪車的到來。等到最后,只等來一聲吆喝--今天隨么事都沒得賣的!

  那時糧道街的路面依然是舊日留下的青石路。已被多少代人的腳掌磨得光潔如鏡。

  往東行二百多米,九爺爺一眼就發(fā)現了他祖上那幢公館,連大門前那一對石雕下馬墩都還在。只是那石墩面上的刻花已被磨平,圓潤滑溜,不知被多少條褲子摩挲過了。那兩扇鐵皮包鐵釘鉚的大木門也在,只是上門的一對黃銅大門環(huán)換成了一付鐵栓。踏上五級青石臺階,是一道近兩尺高的石門坎,腿腳不便的人要過這一道門坎還真有點難,要當只條凳坐坐卻很合適。門坎也被磨得光光溜溜,中間還微微凹下去幾分。孟凡當時還想,總聽人說門坎高,原來真有這么高的門坎。只是不解為何要將它做得如此的高。許多年后,他到一些顯赫的機關去辦事,發(fā)現雖然已經沒有了那一道石門坎,但那一級級的臺階卻都遠遠高于他高祖的門坎的--這要多填幾多土石料進去。他想。

  進得屋去,才讓孟凡大開了眼界。上中學之后,這條糧道街他天天要走的,但從未留意這些古舊樸拙的門后面是什么樣子,更未走進去過,有些院墻已開了做店鋪,那舊日的大門便夾在店鋪中間更不顯眼。走進去之后,才理解了九爺爺說的舊日那種顯赫氣象。特別是沒有想象到像這樣大的宅子,只住一家人家。走穿一道光線陰暗的甬道,繞過一面影壁,是一座寬闊的大天井。地面用細密的麻石條鑲嵌,中間略高,四角各有一個用石料鑿出孔眼的地漏。天井的四周是回廊,靠大門的兩間,九爺爺說是門房,就象今天的傳達室。回廊的左右是東西廂房。廂房有上下兩層,樓上四周是走廊。走廊的欄桿雕龍刻鳳,讓人想起舊詩詞中人上高樓獨倚欄桿的場面。天井后面是一間大客廳,可以放得下五六張八仙桌。九爺爺說,這是高祖會客的地方,一般人只能進到此處。如今這大廳已變成樓上樓下七八家人家的公共廚房,煤堆灶臺水缸炊具將所有的墻面填滿,長年的煙熏火燎,墻壁上像涂了一層瀝青似的油光閃閃,天棚上垂下絲絲縷縷浸滿油膩的蛛網?粗@等景象,九爺爺怔怔地好一會兒,咕噥了一聲:糟蹋成這個樣子了。見一位正撬爐子準備燒水的婦人疑慮地瞟了他們一眼,才又往后走去。穿過堂屋一側的通道,后面又是一座天井,四周也是上下兩層的廂房,只是那樓上走廊的欄桿變成了窗扇。九爺爺說,這樓上是你高祖的書房,樓下的廂房也是會客用的,只用來會見等級更高的客人或是密友。這廂房的里間與后面一進的臥室相連。文革時,孟凡見到“點火于基層,策劃于密室”的字樣,便會想起他高祖的這幾間廂房。九爺爺說,這天井中原先有幾塊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假山下面是水池,養(yǎng)有金魚和蓮花,F在已被鏟平,鋪上了水泥,四周有幾個水龍頭,大約是公共洗涮之處,因為天井里上上下下牽扯著蛛網一樣的繩索,晾滿了花花綠綠的衣物,樓上還有用竹竿直截搭在斜角的窗框上晾衣的。抬頭望去,層層疊疊,天空被切成萬花筒般的小碎片。再往里走,又是一套形制相近的天井廂房,那客廳也用作了廚房。九爺爺說,這一進是你高祖的起居室,樓上樓下加起來也有十來間。第四進是女眷居住的地方。后來孟凡的曾祖兄弟三人先后成家,那第四、第五、第六進便各家占了一進。第四進的天井中有一口井,井還在,那井沿被上上下下的井繩磨出了許多深痕,最深的幾處有兩三寸。第六進原來是給高祖未成年的子女們居住習讀的。六進之后是一座后花園,后花園再過去,便是下人雜役奶媽伙夫轎夫馬夫們的住處,還有伙房,茅廁和馬廄。這一切,除了那座青磚茅廁尚在,其余的變化就很大了。全部蓋起了一排排平房,將一座昔日美麗的后花園鋪陳得一片密密麻麻。在瀏覽高祖舊居的途中,一位住戶曾說這里解放初做過一陣子什么機關,后花園的那一排排平房,便是給機關的單身職工們住的。后來那機關遷走了,就做了民居。前前后后大約總有六七十戶人家。孟凡想,六七十戶人家,一進哪怕只占一間,那就是六七十間,加上客廳,回廊,走道,偏廈,茅廁……他不知道他那位高祖是怎么用得過來的。

  走穿了六進房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再走過后花園及下人居住處改建的大雜院,才算是將孟凡高祖故居的直線距離走完。按九爺爺的說法,在四進五進的回廊兩側,還有偏門通往另外兩套宅院,那里曾是高祖的兩位庶夫人的住處,F在已經封閉了,不知里面現況如何。

  從大雜院后門出來,孟凡發(fā)現竟到了后補街。也就是說,他那位高祖的公館,前接糧道,后通后補,貫穿了武昌城中很有名的兩條街道。

  那天陪九爺爺逛了一大圈之后,孟凡心里產生了一種古怪的,甚至有些恐懼的感覺。那時的孟凡還非常單純,是一個聽紅軍故事,學雷鋒精神,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歌曲成長起來的優(yōu)良少年。他突然發(fā)現自己先祖中有這么一個大封建官僚(那是領袖所說的三座大山之一),有那么一座用勞動人民的血汗砌起來的豪宅大院(那時正在以四川大惡霸大地主劉文采的反動莊園展覽示眾)。這些盡管離他十分遙遠,但一種罪惡感已深深地植入了孟凡心中,甚至對長久以來一直向他隱瞞了這段歷史的父母親也覺得可疑起來。

  那天陪九爺爺轉了一圈回到家后,孟凡發(fā)現自己的父母親對這位不速之客并不太熱情,甚至連留吃晚飯的示意也沒有,更沒有留宿的意思。于是那位九爺爺稍坐了一會兒便告辭了,從此再也沒有來往。許多年后,有親戚來說起九爺爺,說第二年鬧文化大革命,他就被紅衛(wèi)兵打死了。那位九爺爺走后,家里的氣氛顯得有些鬼祟。睡下之后,聽得板壁那邊母親在咕噥:這老家伙真是個禍害,害了自己不說,又來害別人。剛摘了帽子,又不曉得天高地厚了。是個什么好事,還帶了孟凡去看……

  九爺爺走了幾天之后,孟凡的父親在一次聊天時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問孟凡:那天九爺爺和你聊了些什么?孟凡便說了高祖的那座公館,還說了解放路原來叫中正路,就是蔣中正的中正。孟凡的母親在一旁聽得咬牙切齒:這老東西真是瘋了,說這些給孩子聽是什么意思?父親說,問了咱們家的貓沒有?孟凡反問道:什么?問我們家的貓?父親一聽有些釋然,忙將話岔開去,說九爺爺也很喜歡貓的。許多年后,當孟家貓的身世解密之后,孟凡的父親說起那位九爺爺來的往事:那次你九爺爺來,我最擔心兩件事,一是提起你當糧道的高祖,一是說出咱家貓的由來。第一個擔心的事果然發(fā)生了,不但說了,還拉著你去實地考察。不過一想說了也就說了吧,你高祖骨頭都爛了,房產也被你爺爺獻給了革命事業(yè)。好在他老人家一時疏忽,也許是沒來得及說起貓的事。當時,我們真是擔心死了。萬一這事走漏了風聲,人和貓都要遭殃。

  

  8

  

  孟家尊貓愛貓是有傳統(tǒng)的,甚至作為兒女選媳擇夫的一項重要條件。不論是媒人提親的,還是自己相中的,對象第一次來家,長輩們都要仔細觀察他(她)對貓的反應。有時甚至故意設一些小局,比如讓貓上了飯桌吃食,比如喚貓過來時有意讓它從對象身上踏過,或者讓對象抱一抱貓,撫一撫貓。最簡單的就是在座椅上茶幾上留下一些貓毛,如果對象惡心這些東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出門就周身拍打,那此門親事多半難成。有些聰明的子女在對象上門之前便預先通氣,讓他們不論真假,要顯得愛貓甚于愛自己。

  

  孟家養(yǎng)貓,始于那個做了湖廣糧道的高祖。據說有一次高祖奉召進京,忐忑等候多日,皇上終于召見了。那一回去的都是各省的糧道、鹽道。這一類肥差,歷來招人妒恨。稍有不慎,便有告發(fā)的奏折飛到京城。如果哪天皇上心煩,又讀了這類折子,御筆一批,輕則去官,重則掉頭。所以,這類官員大多懼怕被召進京。而且一旦進京,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是兇是福,都要盡快打點那些能為自己說上話的高官近臣,放血割肉也在所不惜。這些,孟凡的高祖想必一去就辦了,但到皇上召見之時,兩腿依然打擺子一般抖索得停不下來。皇上一一問過各省糧道今年入庫的石數,明年可完成的計劃。突然問道:湖廣今年實征多少?孟糧道一聽,顯然皇上是已掌握了實情的,編瞎話已無意義,便鎮(zhèn)定下來如實說了;噬险f:怎么實征數比進庫數要大出一倍?孟糧道說,今年鼠耗太大。皇上問:倉鼠乎?碩鼠乎?孟糧道一聽,心里叫道:這下完蛋了,皇上這話的意思已再明白不過了。本來,地方征糧,下到糧長,上到糧道,都要層層加碼的。這一點很像我們今天的各級政府的經濟指標:中央要一萬,省里便是一萬一,縣市便加到一萬三,到了鄉(xiāng)鎮(zhèn)可能就是一萬五了。所以到了后來,中央政府干脆給你一個加碼的指標--曰“糧耗”,如“雀耗”,“鼠耗”,“倉耗”,“運耗”,讓各級官員能名正言順地撈一點油水,而不至于偷偷摸摸,弄得堂堂朝廷命官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于是,實征數減去實耗數再減去進庫數。這中間的差額,便成了各級官員名正言順的一筆收入。這筆收入被冠以“養(yǎng)廉”之美名。聰明一點的下級官員,還會從這一筆“養(yǎng)廉”中抽出一部分來孝敬上司或那些沒有得到好處卻能說得上話的官員。這筆錢名曰“羨余”。中國的文字便有這樣的功用,可以將不可言說的事物言說得道貌岸然,讓聰明人也聽得糊涂起來,最終在認可了這美麗詞兒的時候,也認可了一樁不堪的事件。孟糧道知道,這類事皇上當然是再清楚不過了。再說,湖廣的糧耗并不算太高。據他所知,有的省已高到每石庫糧實征兩石四斗八。但是在皇上面前,是無須申辯也無須講什么道理的。所以當皇上問到是倉鼠還是碩鼠時,他便裝糊涂,應聲道:倉鼠,倉鼠,這些倉鼠個個都吃成了碩鼠;噬下犃T,不知是為了孟糧道的聰敏還是為了他的糊涂,竟哈哈大笑起來。笑完說:朕今日賜你一只貓,并賜字四個:捕盡碩鼠。當即,宮中管事便抓來一只碩大的母貓,當庭賜予孟糧道。

  

  這便是孟家貓的祖先。

  孟糧道懷抱御貓,跪謝皇恩浩蕩,三呼萬歲,內衣已濕了三層。

  

  孟糧道當然不會指望它真的去捕鼠。對于他來說,這只貓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孟家世世代代的福星。千呵萬護帶回湖北,聘了行家精心伺候。還舉行過幾次盛筵,做了好幾次儀式,誠接御貓。(孟凡后來聽說這個故事的時候,馬上就想起了當年領袖送芒果的事。)孟糧道又將皇上隨口謅的四個字刻成大幅的金字匾額,掛在了自己糧道衙門的正廳上方。有了這一貓一匾,孟糧道往后的日子無災無難,一帆風順,在古稀之年無疾而終。

  

  如果說,孟家對貓的熱愛,早年是起于敬畏。那么到了后來,在對它們的養(yǎng)育伺弄中,漸漸生出許多真情來。孟家一代一代的孩子,都是在與貓的嬉戲中長大的。孟家一代一代的老人,都是在貓的依偎中離世的。所以,貓之于孟家,猶如牛之于印度,象之于泰國,犬之于愛斯基摩人了。

  

  皇上賜予孟家的那一只貓,種屬暹邏貓。暹邏就是今日的泰國,據說是早年暹邏王進貢來的,也算世界名貓。但若不細看,似乎與普通中國家貓相差不多。不像波斯貓,俄國貓,瑞典貓,喜瑪拉雅貓,一眼就看出特別的不同來,或長毛,或短腿,或粗脖憨頸。或毛色與眼睛的顏色十分怪異。暹邏貓比一般的中國家貓體形略大,毛短而細密,長腿長脖頸,眼睛有藍有黃,毛色有白有灰有淺褐。有一個最大的特征,那就是:細長的尾巴和身子的毛色花紋總是不同。貓尾的毛色更深或有環(huán)形紋,高高舉起的時候,像背上插了一支標槍,蜷伏躺臥的時候,像懷里抱了一桿煙槍。暹邏貓性情兇悍,善捕鼠。盡管孟家公館華貴闊綽,但畢竟是磚木結構,老鼠可藏身的地方很多,可食之物也很多。因此,孟公館內的鼠患一直也十分猖獗?勺詮哪侵挥垇砹酥,竟收斂了許多。

  為了讓御貓世代繁衍生生不息,孟糧道又花了一些銀兩,向京城宮中太監(jiān)求得一只公貓。從此,孟公館中貓丁興旺,貓口翻著倍地增長,最多時達百只,光伺貓的專職人員就有三個。一些郡縣的下級官員也乘機前來求要。他們當中有真愛貓的,也有想沾沾財喜之氣的。在湖北,貓又叫財喜,有窮養(yǎng)狗,富養(yǎng)貓的說法。而皇上親賜的御貓,不光是有財氣喜氣,簡直還有龍氣。當然也有乘此機會向上級納貢行賄的。求貓的帖子送上的同時,還附上一份名曰“親養(yǎng)費”的銀票,少則幾十兩,多則成百上千兩。銀兩的多少,要看求貓人最終想達到什么目的。此種做法既充滿善心愛意,又不顯山露水,雙方感覺都很舒服。就像日后大款奸商給官員的孩子派壓歲利士,給官員的父母敬祝壽錢一樣。

  如何稱呼皇上親賜的那只御貓,曾讓孟糧道很是犯難了一段日子。按民間一般叫法,喚作咪咪,花花,來福,來財……顯然都不宜。最后,孟糧道按孟家宗族字派給它起了一個正兒八經的人名--孟廣福。昵稱廣福。孟糧道自己是廣字輩,表示當以同懷視之。但此名只能由孟糧道一人呼喚,后輩及下人一律稱貓爺。

  孟家對貓的血統(tǒng)也很講究。貓一多,婚姻便很亂,常常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于是回到了母系氏族,只認母親血統(tǒng)。一窩貓仔下來,頭一只母貓便為正宗,也就是長房長女制。如日后這一只不幸夭折,第二只母貓便升為正宗。所以前面說了,孟家對貓出生的順序是很認真的。只是貓不像人那樣便于管理,常有正宗公主從外面帶了身孕回來的事。再加上純種暹邏公貓也不是說弄就能弄得到的,長久在家族內近親通婚,后代中也常有體弱多病甚至先天殘障者。到得后來,便對男貓的種屬出身不再苛求。能門當戶對就門當戶對,萬一不對,也就任它去了。好在暹邏貓的某些遺傳基因特別強大,如那一條永遠與身子格格不入的尾巴,不論哪個男貓攙和進來,也始終改變不了它。到了思想這一代,身上到底還有多少暹邏血統(tǒng),真是很難說了。但那條尾巴,依然是別具一格。思想黃眼睛,短被毛,細腰高腿長脖子,體型如一只縮小的美洲豹。渾身雪白。只有那尾巴從齊根處刷地變褐,并鑲有一圈一圈黑色的環(huán)形紋。

  

  在孟家,貓的傳世也是遵循中國傳統(tǒng)的,正宗者只傳長房長孫,其余各房則按順序分配。這個規(guī)矩執(zhí)行了數十年,到孟凡祖父那一代便漸漸廢棄了。誰愿意養(yǎng)誰養(yǎng),怎么養(yǎng)都行。孟凡的祖父剛好是長房長孫,年幼時還是按老規(guī)矩接養(yǎng)了一位公主。祖父是一個思想很新銳的人,對這一套老禮數早已不當真。但從小耳濡目染朝夕相處,對孟家貓還是很喜愛的,那更多的是一種對生命的喜愛,與皇上無關。要不然,他后來不會參加反滿革命,也不會獻出自己的生命了。倒是祖母非?粗剡@一事件,特別在是她丈夫去世之后,對孟家貓更是恩愛有加,呵護至極。其后那么多年,戰(zhàn)亂貧困運動饑荒,她不知付出了多大心血,讓孟家貓一代一代衍續(xù)下來,幾乎到了割股飼貓的程度。三年饑荒時,祖母已七十多歲,除了從自己每天七兩的口糧和每月半斤的肉食中拿出很大一部分來給孟家貓之外,每天都要咚著一雙小腳,走穿一條民主路,到江邊候在那些搬罾人的旁邊(搬罾就是用長竹篙將漁網浸入江水,等候一段時間,待魚游進去再拉起網來的一種捕魚方式。),要一點小魚秧子。那小魚秧子,小的只有米粒大,幾乎還是個胚胎,大的也不到一寸長。再大一點的,別人就要自己吃了。候上幾個時辰,積攢了有一小捧,放在手掌心還蓋不滿。然后用一塊手帕包了,回來熬成湯,拌在米飯或饅頭渣里喂給貓吃。看著貓吃食,祖母眼里充滿無限的憐愛與辛酸。如果聞到哪家有剖魚的腥氣,她會拿了一只碗,向人家討要所有別人棄之不要的魚身上的東西。從魚腮、魚鰾、魚腸子,直到魚鱗和魚鰭,回來洗凈了做成貓食。有時祖母也央求孟凡和她一起去附近的沙湖曬湖紫陽湖去撈螺螄蚌殼一類的東西,回來將殼捶碎了,挑出里面的肉來,煮一煮喂貓。但貓不喜歡吃這一類水產,除非餓極了。后來這類水產越來越多地被人撈去吃了,常常是泥里水里攪和半天,最終空手而歸。孟凡也就樂得不去了。

  祖母她老人家有一句名言:人可以一輩子不沾葷腥,貓不可一日無葷腥。

  孟凡的祖母死于三年饑荒的最后一年,老人家離世時,只剩五十多斤,真正是一把老骨頭了。孟凡的母親說,奶奶是為貓餓死的。那時的糧食都是各吃各的,再仁義的家庭,也很難共產。每月細糧粗糧總共也只二十斤上下,恨不得三天就能吃光,哪里還顧得上貓呢。有時看著貓餓得嗚嗚咽咽地呻吟,失魂落魄地找尋,孟凡那少年的心也會為之一慟。但真要從牙縫里摳出一點什么來給它們,卻又很難做到。后來回想起這些往事,孟凡心里總有一絲愧疚與隱痛。他想,在饑饉與窮困中,人性善大多是一句空話。只有極少數,類似于奶奶這樣的人,才能用那種近乎于宗教的情懷戰(zhàn)勝私欲。他不知道奶奶在那幾年當中每天究竟吃了多少東西,便是父母將家里配給的高級點心之類買回來給奶奶吃,(這里所說的高級點心,只是些極普通的餅干,桃酥,喜餅之類,有的還攙和了不少大麥面和玉米粉。今天,便是在鄉(xiāng)下的小雜貨店怕也難再見到了。)奶奶也常常是放在嘴里嚼吧嚼吧,你稍微不注意,她便從自己嘴里掏出來抹到貓嘴里去了。奶奶去世前的臨終囑托全是關于貓的。她要父親答應她把貓養(yǎng)好,不要斷了香火,不然會有災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如果養(yǎng)不好,她是會回來的,她回來就要把貓帶到那邊去養(yǎng)。

  孟凡的父親是一個孝子,孟凡的祖父在辛亥首義中為保衛(wèi)新政權而戰(zhàn)死的時候,孟凡的父親還在娘肚子里,其后許多年,孟凡的奶奶獨自一人茹苦含辛將孟凡的父親撫育成人。所以,孟凡的父親對孟凡的奶奶從來都是畢恭畢敬言聽計從的。

  在緊接而來的文化大革命中,孟凡父親為孟家貓所付出的代價,也實在不比孟凡的奶奶小多少。那時候,養(yǎng)貓養(yǎng)狗種花種草都是修正主義了。孟凡的父母都是中學老師,運動一來,首當其沖。盡管孟凡的爺爺該算是堂堂正正的革命烈士,但他參加的畢竟是辛亥革命,充其量也還只能算是資產階級革命。那時候,在一般的中學生眼里,除了偉大領袖毛主席領導的革命,其他所有的革命都是假革命,反革命。到后來,連那些參加過毛主席領導的革命的人,大多數也都變成了假革命,反革命了。所以,孟凡的父親從來不提那位辛亥義士。很長時間里,連對孟凡他們幾個孩子都不說。直到那位九爺爺來過之后,孟凡的父親才含含糊糊地講了一點。意思是說,孟凡的爺爺是背叛了反動封建官僚家庭的,是追求進步的,孟凡的爺爺從來沒有反過黨,因為他在還沒有共產黨的時候就死了……關于爺爺的詳細情況,是在孟凡上了大學之后,才逐漸搞清楚的。

  

  9

  

  孟凡到報社開了一個短會,處理了一些事務,心里不踏實,就匆匆趕回家來。每逢單位分房裝修搬遷,當事人上班開溜便是合情合理的,這已成為一條不成文法。

  孟凡回家時,妻子袁源也已在家里了。袁源說,思想還是不吃不喝。

  孟凡開了衛(wèi)生間的門,門剛剛推開一條縫,思想便騰空而起,從孟凡的頭頂飛躍而出,徑直躥上客廳的窗臺,對著窗外大聲嚎叫起來。幾次向樓下欠出身子,作出躍躍欲試的樣子,然后又恐懼又絕望地縮了回來。孟凡想去抓它,又怕思想失足掉下樓去,便遠遠地喚它,思想只是自顧自地望著樓外凄厲地叫喚,在窗臺上煩躁地來回踱步,孟凡等它走到一頭時,快捷上前將那扇窗子關上,這才松了一口氣。

  袁源說,它想出去。

  孟凡說,它沒有來過這么高的地方。

  袁源說,它不喜歡這個地方。

  孟凡說,還沒有習慣,習慣就好了。

  

  后來,思想終于從窗臺上下來,躲到沙發(fā)背后去了。

  突然間,孟凡和袁源一起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又聽見一陣唰唰唰的聲音,循聲找去,見思想在兩只沙發(fā)的夾角間拉下了一大灘屎尿,正弓著身子使勁地在屎尿周邊的大理石地磚上刨著,一邊將它想象中刨起的灰土向屎尿蓋去,它做得固執(zhí)又專注,見長久還未遮蓋掉屎尿的氣味,都有些氣急敗壞了。孟凡兩口子將沙發(fā)挪開了,它還在一心一意地執(zhí)著地刨著。待袁源拿了拖把衛(wèi)生紙來清掃時,它還不愿意離開。

  收拾完思想的那一灘穢物,將思想又關進衛(wèi)生間,兩人都無言。他們都知道對方想到了一些讓人窘迫的問題。

  

  10

  

  袁源和孟凡的姻緣中,有兩樣東西是很重要的,一是書,一是貓。袁源后來想過,光有書呢,缺了一些人間情懷,光有貓呢,又少了一種精神境界。

  袁源和孟凡是在七十年代中期一次年輕人的小型聚會上認識的。那時的一些青春聚會不像現在,喝酒,跳舞,唱卡拉OK,亦或吃搖頭丸甚至上床。那時的年輕人聚會,總談一些天下最大的事情,當前的形勢,革命的前途,人民的命運,中國向何處去……常常要表達一些很犯忌的思考。因此,這一類聚會都帶有一種秘密緊張的氣氛。那個時候,一些青年的思想日漸活躍,出現了很多類似地下讀書會的小組合。有的是工廠的青工同事,有的是下鄉(xiāng)插友,有的是文革戰(zhàn)友,有的是小學中學同學或街坊鄰居。先是相互傳借一些封、資、修的小說,后來是手抄本,再后來就慢慢交流起讀書心得,對一些問題的思考體會。再后來還傳看一些禁忌文章,如《中國向何處去》,《第三次革命》等等。那種緊張神秘又帶有犯罪快感的思想碰撞,成為了他們青春生活中最激動人心的精神聚餐。后來孟凡研究辛亥革命史,發(fā)現當時的黨人初興時,也是以這類讀書會的方式糾集的,便理解了文革中,當局何以那么認真那么用力地剿滅社會上愛讀書的小團體。

  袁源的家是這類聚會的一個重要據點。那時,袁源的父母都還被關著,家里就一個奶奶和一個弟弟,奶奶從不干預他們說什么,還可以給他們做吃的。弟弟很小,只要放他出去玩,可以一整天不落屋。袁源當時雖然才二十掛零,卻已是一個經歷豐富的女革命家了。文革開始后,剛上初一的袁源便和一幫大串聯(lián)中認識的大學生兄長混在了一起,給他們跑腿,刻印,提漿糊桶,耳濡目染,沖鋒陷陣,成熟得很快。據說她的第一個戀人是在一次武斗中死去的。第二個戀人在一個反革命案中被槍斃了。袁源自己也受了不少折磨,終因年紀小,又是個女孩,沒遭大難。但已是一副曾經滄海的樣子。所以孟凡見到她的第一眼,便被她那種滄桑氣質迷住了。袁源的一個親戚在一家大機關資料室里工作,袁源常去那兒借一些書,主要是借一些蘇俄及西方的文學作品。后來發(fā)現她那兒還有一些內部出版的供批判用的書刊,如日本軍國主義作家三島由紀夫的《憂國》,《豐饒之!,蘇聯(lián)作家科切托夫的《你到底要什么》,巴巴耶夫斯基的《人世間》,沙米亞金的《多雪的冬天》,還有《第三帝國的興亡》,《尼克松回憶錄》,《赫魯曉夫回憶錄》,以及那種供批判用的不定期出刊的32開本雜志《編譯參考》等等。禁錮多少年后,見到這些東西,就像小和尚下山見到了“老虎”,不論老和尚怎么嚇唬,小和尚還是要說“想老虎”。袁源癡迷執(zhí)地著纏著她借,她最終答應了。那個親戚是一個勇敢的女性,袁源至今感激她。盡管每次她只讓袁源拿走兩本,還用各種方式偽裝起來,并規(guī)定不許超過兩天,不許讓外人知道,不許在資料室有人的時候提這檔子事……

  袁源一直還記得孟凡初去她家的樣子,那時他瘦瘦的,斯斯文文,戴一副最普通的棕紅色有機玻璃框架的眼鏡,留一個典型的學生西裝頭,說話斯文但尖刻,愛帶一些不傷大雅的臟字。如巴媽的,個雜子,狗爾……這些臟字大都語義不詳,誰也沒弄清楚它們究竟是個什么意思,只當個語氣詞,類似于古漢語中的夫呀兮呀之乎者也一類。這些語氣詞使孟凡抑揚頓挫的敘述顯得格外生動,如果要硬性將它們抽去,那孟凡的語言會頓失風采。所以,他一旦和領導,公安一類人說話,便結結巴巴生澀又干癟。那時,許多知識分子子弟說話都愛帶臟字,表示知識份子革命化,資產階級勞動化。她記得他第一次來就帶了一份見面禮,是一部郭沫若的《洪波曲》。他說,郭老這本書很有意思,里面許多地方寫到武漢。然后細細轉述起來。孟凡的轉述能力也很強,他能用地道的帶了臟字的武昌話準確生動地轉述一個西方愛情故事亦或一個深刻新穎的社會思想。那本南斯拉夫人寫的《新階級》的主要論點,袁源就是聽孟凡一一轉述的。她至今沒讀到那本書,但在孟凡轉述之后,比讀過印象還深。

  有一次,孟凡發(fā)現她枕頭下面的某一部內部出版的書,他以一種真誠到痛苦的心情向她求借。袁源很果決地說,這書不能轉借,她答應過別人。他說,我以我的人格,我的性命向你保證,絕不會壞你的事。就是那一次,為了證明他閱讀的安全性,孟凡向袁源講述了他爺爺的故事,講了他現在在蛇山坡上的家,曾經是革命黨人的秘密工作站。他說,從滿清政府一直到現在,從來沒有人發(fā)現過它。他又說,你想想看,當初如果沒有那些革命者將那些革命書刊傳布到那些進步青年手中,我們的革命隊伍要損失多少優(yōu)秀人才!袁源說,這本書的期限已到,明天上班之前就要還回去,我自己還沒有看完呢。孟凡問,你幾點上班?袁源說,七點。孟凡斬釘截鐵地說,我今天晚上十二點來拿,明天早上六點五十還你。兩個人把話都說絕了,僵在了那里。一會兒,孟凡起身說,你抓緊時間看,我晚上十二點來。說完,不等袁源表態(tài)便匆匆走了。

  就這樣,以書會友,孟凡開始了和袁源的往來。那時的青年男女,交往有許多禁忌。以書做托兒互相接觸,就成為一種高雅安全可進可退的好方式。但孟凡和袁源的交往,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確實僅僅只為了書,為了那種躁動的青春思考。他們兩家住得不遠,走路十分鐘,交往也很方便。他是那種奇文好書新思想不過夜的人。驀然間就來了,坐下就開聊,不作任何寒暄,聊完聊透拔腿就走。在那種嚴峻的歲月里,他們互相刺激,說了許多犯天條的話,也說了許多今天看來愚昧可笑的話。袁源說,你將來不是一個思想家,就是一個反革命。他說,你也一樣。那時他們二十出頭,不知天高地厚。

  他們認識大半年之后,袁源才第一次去孟凡家,還是孟凡來接她的。孟凡說,他家的貓生了小貓,他要送袁源一只。袁源說,我連自己都養(yǎng)不好,別害了一條性命。他說,你只去看看也行。說罷,便一往情深地說起他家的貓來。當時袁源很奇怪,一個全心全意關注人生關注社會政治的思想家,怎么會對阿貓阿狗有這么大的興致?就在那天,孟凡給袁源講了他家貓的長長的故事。那時,他們由于思想的交流,已成為了肝膽相照的好朋友。卻沒有一點點男女之情。從袁源家出來,走解放路--也就是孟凡九爺爺說的中正路――拐民主路――也就是孟凡九爺爺說的察院坡,然后從一個很不顯眼的小巷壑口插進去,曲曲折折蜿蜒至蛇山半坡孟凡的家。這里的民居布局雜亂,高低錯落,不小心便會迷路,確實是一個秘密斗爭的好場地。也許是多年前孟凡那個九爺爺不經意間的一番話,也許是文革中期相對沉悶無聊的生活,孟凡花了許多功夫了解武昌的變遷沿革民風民俗。他的許多述說,讓袁源大開眼界,漸漸覺得武昌這座平靜又世俗的城市變得神秘厚重起來。走到任何一處,他都會告訴你說,這個地方原來叫什么,有什么講究,發(fā)生過什么事件。他說他爺爺當時賣了糧道街的孟公館后,所以在蛇山北坡選了這一處房子,實在是費盡心機的。他說他爺爺那時的武昌城,被一條長長的蛇山一隔兩半,城南到城北只有如今解放路天橋那兒的一個小山洞可以通行。除此之外,只有翻山或沿江邊繞行。而當時的滿清總督衙門及重兵都在城南,城北這邊的管制相對松弛。那時的蛇山林深草密,有什么不測,從后門出去往里一鉆,便難得尋見。上得山后,前可通漢陽門渡江,后可奔大東門出城。萬一不便逃逸,那一帶地形復雜,隨便往哪兒一拐就不見了蹤影。袁源記得那一天的路上,孟凡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發(fā)出了質疑。他說:毛主席有一句名言,每一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這句話放到我爺爺身上,就不那么說得通了。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封建官僚階級出身的人,自己一天都沒有勞動過,更沒有被什么人剝削過。按現在的話說,是吸勞動人民的血汗長大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寄生蟲。他為什么要變賣家產投身革命?為什么要冒死去推翻他們祖祖輩輩效忠的朝廷?最后還獻出了自己的生命?袁源說,這一段話,就是放在毛主席他老人家自己身上也不準確,他家是富農。還有總理,還有魯迅,還有馬克思恩格斯……那個時候,他們常常為自己這一類今天看來十分淺薄的思考而激動不已。兩個都沒有親自吃過苦頭的少男少女,為自己的深刻自豪或痛苦。

  跟著孟凡七拐八彎來到他家,由于事先聽了孟凡講的故事,袁源對這一幢破敗的房屋竟生出一股敬意。那時孟凡的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已經插隊去了,平日只有他和他的父母親。那是他家住房最闊綽的一段時間。樓下一間堂屋,堂屋后面是一架陰暗窄小的木樓梯。樓梯間后面是廚房,廚房后面有一扇小門,通往那半間大斜角的暗室。孟凡先帶袁源鉆進那間暗室。孟凡說:我爺爺他們在這里藏過槍械炸藥,我小時候還在這里撿到過子彈,后來被我父親扔到茅坑去了。

  暗室里有一盞瓦數很小的燈。孟凡說,我在這里看書。你看,保不保險?說著,他在墻壁上抽出一塊磚,從里邊掏出幾本書來,又放回去,再將磚塞好。順著暗室傾斜的地面,放了幾只小木箱,可以坐人。這大約是他閱讀的座椅。如果在上面鋪一點棉絮,還可以睡覺。暗室一側那三角形的墻上,有一扇兩尺見方的木窗,打開后便可以爬到屋后的山上去。外面長滿了雜草,剛好將這扇木窗掩住?吹贸鰜,孟凡對他的這間暗室很得意,差一點忘了他約袁源來是看他家的貓的;蛘哒f,他其實更想袁源來看看這間暗室。從堂屋后面的樓梯上去,有一前一后兩間房。前面的一間是孟凡父母的,后面的一間是他們三個孩子的,現在由他一個人住。那時袁源沒有想到,幾年以后,她也會住到這一間房里來,與這個稚氣未脫的毛頭小伙子同床共衾生兒育女,過了一段漫長又困窘的日子。

  那只腰圓形的貓盆就放在他的床下。孟凡上樓的腳步聲一響,便聽見了一聲貓叫,似乎是打個招呼。進屋后,孟凡蹲下身子,將貓的產房從床下輕輕地拖出一半。只見一只渾身雪白而長著一根環(huán)形虎尾的大母貓在一塊污漬斑斑的棉絮上優(yōu)雅又慈愛地側臥著,(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一處小小的無名烈士墓在四處高大建筑的擠迫下,象一片樓房間的小小閑地。墓園外面的街道上車水馬龍人流熙攘,誰也沒有在意這里躺著一批壯士豪俠的英靈。為一次推翻千年封建王朝的革命而獻身的人們,很快就被遺忘了。

  

  13

  

  報社的職工大樓還平鋪在圖紙上的時候,便成為了報社上上下下數百個人永遠的頭條新聞。電梯間,辦公室,資料室,食堂,廁所,走道……各種各樣的私密場合及你來我往的電話熱線,無處不在議論著這個宏大事件。大家知道,這是今生今世最后的一次福利分房,按經濟部一位年輕記者的說法,是最后一次名正言順地對公共資產的瓜分與占有。人們準備了各自的方案,決計拼死一搏。揚言買了藥水的,時刻準備上訪上告的,賣血割肉準備厚禮打通關節(jié)的,調集老父老母妻子兒女前來哭訴的,裝孫子做奴才以獲取最后一點印象分的,一些平日里情同手足的朋友,突然間也變得鬼祟起來……整棟大樓氣氛非常悲壯。宛如一首歌中所唱:這是最后的斗爭,全靠自己救自己。

  孟凡原來很樂觀,在這期間,他始終很矜持地保持著一種低調。他算算房子的套數,申請分房的人數,以為憑著自己的工齡,年齡,學歷,職稱,作品以及歷年來獲得的一些獎項,拿一個高分問題不大。沒想到打分方案一出來,給了他當頭一記悶棍。來報社前的工齡,按50%計分,新聞獎以外的獎項不予計分,雙職工的加分,已有住房的原則上不予考慮,住房面積不夠的,可酌情補充一部分面積,或交出原有住房后再另行分配……幾乎沒有一條是對他孟凡有利的。更令孟凡憤怒的是,方案中許多條款,明目張膽地有利于各類行管人員,就連司機會計保密員都沾光。到底是有文化的單位,知道從立法著手,做到不合情而合理,貪贓而不枉法。而且連此分房方案都是通過合法程序出臺的。孟凡一反多年來的淡泊超然,去論理,去申訴,去上告,去拍桌子罵娘!但無濟于事。整個運作如地球自轉公轉一樣,不以孟凡的意志為轉移地向前推進。孟凡質問一個管分房的領導,報紙靠誰來辦?是采編人員,還是處長科長?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那領導說,報紙靠誰來辦?靠黨來辦!沒有基建處長,誰去跑地皮跑規(guī)劃?沒有廣告科長,哪來的錢蓋樓?誰是皮?誰是毛?你有沒有搞錯?幾句簡單的話,弄得一向思想敏捷口舌銳利的孟凡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應對。見孟凡氣焰收斂了一些,領導換了平和一些的語氣說,你們的工作是很重要,名聲也比我們大得多,能寫文章能發(fā)稿,走出門去,上上下下都把你們當人,好吃好喝呵著捧著,塞紅包送禮品,你們自己就不要忘乎所以了。候寶林有一個相聲聽過沒有?一個人讓一個酒鬼順著他手電筒的光柱爬上去,那酒鬼說,我不爬,我爬上去,你一關電門,我掉下來。你們現在都爬上去了,但不要忘了,電門還在我們手里捏著呢。

  

  每次分房都像一次地震,震完了也就完了,地球照樣轉,各單位早已適應了這一自然現象。所以其間有什么動蕩,大多是一付以不變應萬變的姿態(tài)強硬到底。一榜公布的時候,果然就沒有孟凡。一查分數,只在二輪房的候選人之中,而且依然要交出原有住房,供三輪房分配。孟凡再次說明,原有住房是他父母親的,前些年父母親去世之后,才在一次換房證的時候將房主改成了他的名字,從繼承權來說,還有弟弟妹妹一份。管分房的說,我們弄不清也不管那些亂七八糟的來龍去脈,我們只看房證。孟凡說,我去把房主換過來還不成?管分房的說,來不及了,要是半年以前換的,我們一點話也沒得說的。

  

  14

  

  就在這個時候,孟凡知悉了一個重大工程事件。那天,一個在一家大裝飾公司工作的老同學來訪,孟凡談到分房窩火嘔氣的事。那老同學說,你為這幾十百把個平方嘔個么氣喲?東湖那里一棟幾十層的高樓,說廢就要廢了,那一棟樓可以給你分兩百次呢!孟凡問,什么樓?怎么廢了?老同學說,新樓,越斜越狠,都快成為比薩斜塔了。說不定你這里還能看得見呢。說著,拉了孟凡爬到蛇山坡上,在一片遠遠近近林立的高樓群中,果然可以看到那一幢樓。在與相鄰的一座樓的輪廓線的比對中,的確看出了它的傾斜來。這座高樓大約有二十幾層,外墻都已裝修好了。孟凡問,還有沒有救?老同學說,聽說正在請專家扶正。關于這件事的消息封鎖的很嚴,一般人進不了現場,不知其中有什么蹊蹺。做為一名新聞工作者,更做為一個夢想多年而未分得一爿住房者,孟凡一下子激動起來。第二天,他通過那位老同學混進了那座比薩斜塔,費了許多周折,采寫了一篇報道:《耗費巨資三千萬,高樓成了比薩塔》,還拍了一組照片?偩幙戳艘埠軞鈶崳f,我們這里為十個平方打破頭,那邊兩萬個平方當兒戲?偩幾屆戏矊⒏寮驼掌粝聛,說盡快發(fā)出去。幾天過去了,稿子和照片都沒有發(fā),孟凡去找總編?偩幷f,有關方面反饋,正在實施搶救措施,看看后果如何。如果搶救成功,可以換一個角度來寫。孟凡問換個什么角度?偩幷f,比如某項新技術獲重大成功,挽回經濟損失多少多少。你知道,現在住房問題很敏感。孟凡說,扶正以后,再發(fā)扶正的稿,這是兩碼事嘛?偩幷f,總得給人家一個改正的機會吧。到時候,兩樁事情一起說也不遲。那天,孟凡跟總編糾纏了很久,還說了一些過頭的話。總編說,你現在的心情我很能理解,但我們搞黨的新聞工作,萬萬不能意氣用事。并警告說,這件事,在沒有結果之前,不許亂捅!

  孟凡窩了一肚子的火,悻悻離去。但從此他就盯上了這座斜塔,他幾乎成了這樁事件的專案記者。一周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注水,灌漿,頂抬,支撐……種種方法都用過了,不知道又往里面投了多少錢,而那高樓依然倔犟地斜著,像一座劉胡蘭就義的雕塑,而且傾斜度越來越大。一位工程人員偷偷告訴孟凡,掰不過來了--基樁打少了,深度也不夠,這高樓的下面原來都是淤泥--只會越斜越狠,最后倒塌。那人指著周邊一片矮小的樓房說,那時就不是幾千萬塊錢的事,還要出人命的。孟凡回到報社又寫了一篇題為《比薩斜塔還能斜多久?》的專稿,并將新拍的照片與原來的照片放在了一起。從與鄰近高樓的比對來看,那樓果然又斜了許多。他將稿件和照片送交總編,并說,如果這次本報再不發(fā),他將交給其他媒體?偩庍@次倒沒多說什么,只說,我們再核實一下吧。

  就在這一天的晚上,一位在電視臺工作的朋友約孟凡出來吃飯。吃飯的地點是在武昌的一家高檔海鮮酒樓。按約定進入一間包房,孟凡發(fā)現除了電視臺的這位朋友之外,還有一位白領麗人,三十多歲,衣飾打扮都很得體。電視臺的朋友介紹說,這是師總,老師的師,我省實業(yè)界的重量級人物。師總宛然一笑說,不說這些,都是朋友,別弄俗氣了。點了酒菜,便與孟凡聊了起來。酒菜上桌后,電視臺的朋友說,師總今天請你來,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在你們報紙做廣告的事。師總一直在搞娛樂餐飲房地產,現在又投資藥業(yè)。有一支新藥馬上就要上市了,想把廣告做大一些,在中央臺和我們臺投了近一個億。報紙呢,在省內想先投五百萬。師總看好你們的報紙,也想先聽聽你的意見。

  孟凡聽著,心中不禁一緊――五百萬的廣告!這等于讓他孟凡中了一個頭彩。他幾乎不太相信這事是真的。再說,這類美事,電視臺的朋友完全可以自己與報社廣告部聯(lián)系,輕輕松松又名正言順地拿那一筆回扣,何必要花錢請客把鈔票往我孟凡身上栽呢?想到此,他沒說什么,繼續(xù)吃菜喝酒。師總見孟凡沒有什么特殊反應,笑笑說,這廣告投入我也沒有最后定奪,只是想先了解一下情況。這樣吧,我想請你幫我打聽一下,做一年的報眼需要多少錢?再登一些介紹療效的文章--也就是你們所說的軟廣告,每千字多少錢?說完,便不再提廣告的事,而把話題轉到他那辛亥英烈的祖父身上。聽孟凡說完,師總發(fā)了許多感慨,并說,像孟凡現在居住的老屋,當算一件文物呢。師總說她在國外,經常能見到這一類的建筑,它是一座城市的歷史,也是一座城市的文化。師總開玩笑說,不知孟老師能否割愛將它轉讓給我?修繕一下,擺放一些當年的物品,一定很有意思呢,F在,這些有來由的建筑越來越少,以后都是寶呢!孟凡差一點要問師總會出什么價了。但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心想,萬一人家只是順嘴這么一說,你便真想把那些破爛當作文物給賣了,豈不成了一大笑話!便含糊地說,那老屋我現在還住著呢。

  

  飯吃到中間,那位電視臺朋友的CALL機叫了,他從腰間取出一看,掏出手機復CALL。聽完電話后很抱歉地說,有一件急事,他得提前走了。又對孟凡說,師總是一個很值得一交的朋友,既可當紅顏知己,也可作江湖兄弟。孟凡不太習慣當了面把話說透,只是笑笑。倒是師總很得體地將電視臺的朋友的話打斷,說,你別把你們做作廣告的那一套搬到這兒來。

  

  電視臺的朋友離去后,孟凡和師總從要作廣告的那支藥聊起,說到醫(yī)療制度,說到經濟形勢,枝枝蔓蔓生發(fā)開去,漸漸就海闊天空了。于是,許多個人的資訊材料思想觀念情趣愛好,便在這無拘無束漫無邊際的閑聊中顯現了出來。師總比孟凡大約小十來歲,老家在東北一個小城。八十年代末期的大學生,北京一所名牌大學的。因卷入那一場風波,雖然沒吃太大虧,但分配得不好。沒去報到,下海了。先在北京,后來又去南方,碰上了一些機遇,漸漸做起來了。師總說,她那一批人,許多人由此走上經商之路,做大了的也很多。一是下海不久,便遇上鄧公南巡,他們因為身已先在商海中,比那些后來者多占了一些先機。二是他們多受了一些教育,比第一批改革者們――也就是八十年代中期的那些個體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們多一些文化知識準備。三是因為無路可退,只能一往無前,又比那些有知識有文化但身在體制內吃慣大鍋飯的人少一些怯懦少一些疑慮。所以,古人說哀兵必勝死而后生之類的話,是很有道理的。這里面有辯證法,是嗎?師總說這些話的時候,象一個真誠的大學生,又象一個聰慧的學者,顯得很可愛。師總說,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算因禍得福,鄧小平大約沒有想到,當初在天安門廣場上反對他的那些人,到后來許多又受惠于他。你現在去查一查如今那些三十多歲的少壯派老總,有多少沒在那一場風波中滾過一板子?當然,我們當中的很多人也沒有想到,當初那些被我們深惡痛絕的貪官污吏,如今成了我們的靠山我們的盟友。大家互相勾結互相依存同舟共濟榮辱與共,成了同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呢。你們做報紙的,要是將這個題目拿去作一篇大文章,一定很好看。

  孟凡沒想到初次見面,師總便會如此坦率如此無忌,數年來,在報社那種見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的曖昧氛圍中,這種傾心相與的交談已很陌生,聽著聽著,竟有些感動起來。也拋卻先前的矜持,開玩笑說,我真要如實寫了,你們生意還做不做?

  師總也笑笑說,你真要寫了,你能發(fā)得出來嗎?到你這類文章真能發(fā)出來的時候,我就按另一種規(guī)則做生意了。我等著那一天呢。

  師總如此一說,倒將孟凡給噎住了。孟凡發(fā)現遇到了一個很厲害的對手,心先有一些虛怯了。一種自卑感悄悄噬痛了他的心。于是擺出一副叫板的架式說,如果我豁出去,在海外的媒體上發(fā)呢?

  師總又一笑說,海外媒體上,比這厲害的東西多的是。又能怎么樣呢?老百姓還是看你們的報嘛。

  作為一個報人,孟凡當然知道師總說的這些是什么意思。他心中一痛。

  師總見孟凡不再反擊,和解地說,其實,到時候,你不寫,我自己也要寫的,要不然,我今天就不會對你說這些了。身在其中,比你霧里看花總要多一些材料多一些感受。

  孟凡說,到時候,怕已脫不了許多干系。世界干凈了,自己卻臟了。

  師總說,把許多將來的事情看透徹,就會把今天的事情做干凈。

  孟凡說,我是指另一種臟。

  師總說,如果這樣說,到時又有幾個不的臟呢?

  師總說到這里,孟凡竟在她淡淡的笑意中看出她的一些苦楚與滄桑來,宛如面對一個可人的青樓女子,讓人生出些許憐愛。同時,又覺得這美麗優(yōu)雅的少婦身上,還有一種讓人恐懼的東西。

  說了以上許多之后,師總突然換了一種平靜的,不帶感情色彩的口氣說,我知道你目前在關注一棟樓,也作了很多深入的調查,但是你大約只了解到第一層的東西,對它后面第二層,第三層可能就不太了解了。有些東西你也不可能了解得到,我可以很粗略給你說一說。我是這一棟樓的投資方――準確一點說,我代表這一棟樓的投資方。承建方你已經知道,但你只知道它的公司名稱,它后面的人你不知道。這一棟樓出了問題,當然我的損失最大。按常情,巴不得新聞界把它捅出去,通過正當程序挽回損失。但這樣做不行,結果會是官司打贏了,一分錢也得不到。這其中的奧妙要跟你講三天才能講得清楚,也不能講。如果換另一種方法,我的損失會減少到最小,今后還能從其他方面得到補償。還有一個原因,我是你們報紙的廣告大戶,(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又說起貓來,孟凡才想起思想已多年未育了。父親說,你去抱一只公貓回來吧,思想漸漸老了,不想動了,有只貓和它作個伴,或許會好一些。父親怔怔了半晌,突然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咱們孟家養(yǎng)貓,也有五世了。第三天,孟凡的父親去世。九個月后,孟凡的母親也去世了。

  孟凡父親去世的頭天夜里,思想便是反常地嚎叫跳躥。孟凡記得奶奶說過貓能看見陰間來陽間接人的那些鬼魂。父親去世時,思想就一直伏在老人的腳邊。冬天時,思想常這樣。孟凡的父親半身不遂后,偏癱的那只腳怕冷,思想常給他焐腳。每當孟凡的父親一喊:思想--焐腳來--,思想就會輕捷地一跳,鉆進被子,依偎著孟凡父親那只殘腳,很快就給焐熱乎了。

  

  父親母親相繼去世之后,思想對于孟凡來說,已不單單是一個可愛的寵物,同時也成為了他的一份情感與道德的重負。他開始理解一生拘謹、淡漠、甚至有些自私膽小的父親,何以會在祖母去世之后,對孟家貓變得愈來愈盡心盡責一往情深。父親是一個很刻板的地理教師,一生沒有至交親朋,一生沒有特別嗜好,一生不過問世事也從不與別人發(fā)生齟齬。這樣的人會對畜牲牽腸掛肚,是很讓人感動的。所以,孟凡后來做過幾次努力,希望思想能留下后代,但都沒能成功。思想仿佛已看破紅塵,心如止水,對男女之事不再有興趣。孟凡曾借過一只大公貓回來,進屋的當天,那么雄壯的一只大公貓,生生被思想追打得雞飛狗跳墻一刻也未得安寧。這么折騰了一個星期,眼看著那只健碩的公貓身上的肉松了,毛乍了,臉瘦了,簡直就是一副難民模樣。全家人也都筋疲力盡心灰意冷,只好賠了小心將那公貓還了回去。

  孟凡想起了以前送出去的那些思想的兒女們,忙逐一聯(lián)系,誰知竟沒有一只留存下來的。有的說跑了,有的說送了人,有的說抱過去不久便夭折了。不追尋還罷了,總以為還有思想的骨血在一些友人的家中。當知道了這些殘酷的結局后,讓孟凡更是悵然。他想起了奶奶說過的話。他想,大約思想是早已感知這一切了。

  

  17

  

  那棟樓炸掉后不幾日,師總又約了孟凡出來吃飯,還是老地方。

  關于廣告,關于分房,關于那一棟樓,關于那兩篇稿子……這一系列事件,當然是有某種神秘聯(lián)系的。讀了這么些年的書,見了這么些年的事,又在報社這么個見多識廣的地盤上滾了六七年,孟凡對這一切當然不會不明白,起碼不會不起疑心。但他不說,也不問。中國的事,許多都是不能說,也不能問的。每一件事情都各不相干,每一件事又都有合情合理的說頭與依據。如果互相一牽扯,便面目全非了。比如甲單位進了一個人,乙單位某領導家里裝修,丙單位得了一筆貸款,丁單位某人的女兒就業(yè),看起來全不沾邊的事--甚至其中各自都不曾打過照面。但你往深處一看,說不定就相生相克環(huán)環(huán)緊扣呢。這類配合,大多都做得心心相印了無痕跡,是當今社會中一門精妙的藝術。所以,對孟凡這個進報社才六七年的人突然得了一套住房這件事,盡管有人提出了疑議,但一擺上桌面,便清清楚楚干干凈凈了。他原來的底分放在那兒,拉廣告又加了幾分--這項政策是一直都有的,照章辦事而已。第三榜下來,雖然又有一些微調,但孟凡的那套房已算是鐵定了。緊接著,一串明晃晃的鑰匙便到了他的手中。而且,更讓孟凡意外的是,報社不再提讓孟凡交出舊房的事。

  待到鑰匙到了手中,孟凡發(fā)現還有新的難題在等著他。盡管是福利分房,但要買下完全產權,最少還得交幾萬塊錢。全體得房者都熱火朝天地籌備著裝修了,他總不能就這么搬進毛坯房子吧。裝修完后,原先那些壇壇罐罐破爛家什又如何能與這新居相配?一算下來,前前后后還要十幾萬。孟凡到了報社,雖說工資獎金多出不少,偶爾也有那位領導說的紅包車馬費之類的灰色收入,但并無大宗橫財。幾年下來,家中積蓄剛夠交房款的。真是得了寶馬又缺金鞍。他幾次想起與師總首次見面時,師總說到將那舊屋買去作一種文物收藏的事,本想探問一下,再想想,終于作罷。

  

  見面之后,師總說了些感謝孟凡理解與配合之類的話。

  孟凡問,炸了之后再如何。

  師總說,承建方正在籌資重建,并將適當補償工期延誤的損失。師總說,如果能做到這點,已是最完滿的結局了。但這些尚在談判之中,中國的事,你不知它會怎么變的。說到這兒,師總說,對方知道你已經收集了許多材料,寫了稿子,也知道你還拍了照片。那天爆破,我?guī)Я四闳,他們也見到的,很擔心這事什么時候還會曝光。因此提出了個要求,似乎做為一個談判條件。我今天來找你,是希望再次得到你的鼎力相助。這事對我來說,是生死攸關。

  孟凡問,需要我做什么?

  師總說,他們希望你能出讓那些材料和照片,包括膠卷。

  這一類在西方黑道片中常見的情節(jié),竟然如此生動地出現在孟凡的生活中。他的心不禁咯噔一下咚咚跳了起來。他盡力用平和的口氣問,我要是不愿意出讓呢?

  師總說,我剛才說了,可能損失最慘重的就是我。當然他們也會遇到很多麻煩。如果往深處追究,那麻煩就更大了。

  孟凡問,會怎么對付我?

  師總說,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們一直盯著你的。

  孟凡說,這事現在說大約已經晚了。起碼我們報社是知道的。還有最先通告我的那位朋友。

  師總說,他們會有他們的各種方法,我希望你一定不要小瞧了他們。我想,他們其實只是要你做一個承諾。

  師總說到這里,孟凡感到背上泛起一陣寒意。

  師總接著說,當然,我不會傻到就這么拱手相送的。我會捏在自我己手上,直到一切圓滿解決。你也無須全部交出,可以留一個備份。這樣,萬一哪一處失了手,還有另一處。

  孟凡想,這就越來越像黑道片了:一盒錄影帶,一片磁盤,一塊芯片,滿天下追殺,刀光劍影,危機四伏,死里逃生……至此,他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一只腳已踩上了地雷。

  師總見孟凡不語,便笑笑說,本來不該對你說這么多。此事的內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知道的越少越安全。我也只會將它作一項商務關系去了結。

  師總后來問起報社分房的事,孟凡說,他也分得了一套。

  師總說,也該分你一套了。半輩子過去了,總得有個安身之處。

  孟凡說,這套房,和你的廣告有關系。

  師總說,也沒有什么關系。做廣告,總會有人得好處,不是你,就是別人。但得了最大好處的還是報社。再說,報社蓋了大樓,總是要分給大家住的。不是你,也是別人。

  師總說,來武漢幾年,交往的都是商業(yè)對手,再就是工商稅務銀行,和他們打交道又累又無聊。和孟老師結識之后,幾次深談,就像趕路人進了一間涼棚,還有大碗的涼茶,讓人身心一清,真是很舒服。師總問,什么時候搬家,我一定去祝賀喬遷之喜。以后,如果不妨礙的話,我要經常到您那兒坐坐,換換腦子,要不然,真要變成一架賺錢機器了。

  孟凡自嘲說,揀了銀子無紙包,還得一大筆錢對付它呢。孟凡這話剛一出口,便覺得自己有些可恥,似乎在暗示什么。他很懊悔,趕緊接著說,不過,簡單一點,也能對付。

  師總卻很直率地說,有什么難處盡管說。你幫了我的大忙,而且,以后怕還要給你添麻煩的。如果成功,哪怕從其中拿一點零頭來作回報,也夠你應付眼下的需求了。你想一想,我那一棟樓是多少錢呢!

  師總如此直白地一說,孟凡反倒更加難為情起來。他很堅決地說,我不能從這棟樓上拿一分錢。

  師總說,我也不會為了這棟樓給你一分錢。我想把你祖父的那一幢房買下來--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我說起過這事,是嗎?這是我們公司和你之間的事。而且,我還想陸續(xù)買下一批這類的建筑,一來可以對它們進行有效的保護,二來可以樹立公司的社會形象,第三,這些建筑將來或許還能產生新的利潤。我完全是從我的角度來考慮這件事的。

  孟凡說,這幢房子在文革中已交了公,產權已經不屬于我們家了。

  師總說,這很容易。你可以出讓租用權,也可以先將它的產權買下來,再轉讓給我。如果你覺得合適,這一應手續(xù)我派人來辦。你覺得它該賣多少錢?

  孟凡曾讓有關的朋友打聽過那幢房的租用權轉讓費,最多就四五萬,便如實說了。

  師總說,這樣吧,我出十五萬。其實,就它的真正價值來說,應該不止這些,我也不多給你了。先將它的產權買下,我再作為你的私房買下,這樣更好一些。你回去以后,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如果行,打電話給我,手續(xù)我來辦。

  師總的出價,大大超出孟凡的底數,讓他欣喜又惶然。他沒有和誰商量,第二天便回了師總的電話。和師總相識以來的一系列事件,他都沒有對袁源說過。從一開始,他便覺得其中有許多不可言說的東西。他決心讓袁源躲開這些,繼續(xù)過自己的清凈日子。

  

  18

  

  兩周以后,所有手續(xù)辦完,師總派人送來一張存單。這是孟凡一生中擁有的最大的一筆錢。

  拿到存單,孟凡惆悵起來,不知有一種什么東西揪心揪肝地在牽扯著他,竟有想哭一哭的感覺。他想起那位從未見過面的祖父,也像自己一樣,將祖上的房屋賣了,將自己的一段生活割斷了,如果說當年祖父賣房,祖父義無反顧地割斷與往日的聯(lián)系,是為了一種信仰,一種理念,或一種正義的沖動,而今天的自己呢?

  那天晚上,孟凡樓上樓下屋前屋后轉悠了好久。這幢他們祖孫四代生活了近一個世紀的老屋,這幢他深惡痛絕巴不得早日棄之如敝屣的老屋,一瞬間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面對夢想已久即將到來的新生活,孟凡心里空落落的。

  袁源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問,在尋什么呢?

  孟凡強笑笑說,看祖上有沒有留下什么值錢的東西。

  袁源說,你拿一把鐵鍬來挖一挖,說不定能挖出光緒皇帝的玉璽或孫中山的手諭來呢。

  

  孟凡來到后山坡上,許多年來,他已很少來了。山上樹木日漸稀少,先是過江鐵路像剖鱔魚一樣,將蛇山的脊梁縱向劐了一刀。修建了黃鶴樓公園之后,大半個蛇山建滿了鋼筋水泥的亭臺樓閣,且被高墻沿山圍了個嚴嚴實實。山尾也被其他一些單位瓜分殆盡,圈地的圈地,蓋樓的蓋樓,幾乎已看不出什么山來了。兒時,這座山是他和小伙伴們的樂園,是都市中一處天賜的自然博物館。山上有鳥,有刺猬,有野兔,還有烏龜和蛇。山澗和水洼中有青蛙,春末夏初,會生出許多黑黝黝的蝌蚪來。他常和小伙伴們拿了玻璃瓶來捉一些回去養(yǎng),一直養(yǎng)出兩條腿、四條腿,養(yǎng)出一只翠綠的指尖大小的青蛙來。有時忘了換水,也有養(yǎng)死了的。山上還有許多昆蟲,蝴蝶,蜻蜓,螞蚱,和一種像螞蚱但是尖頭尖尾青綠色的昆蟲,他們叫它“修子”。還有知了,會叫的叫“響子”,不會叫的,叫“癟子”……許多昆蟲和植物,都由他們自己命名或跟著大孩子們叫。如一種渾身金亮的甲殼蟲,他們叫它“金姑亮”!敖鸸昧痢焙芎每,飛行能力極強。抓來之后,用細線系住它脖頸處的溝槽,便可以放飛了。它可以拖著很長的線快速又有力地飛翔,就像后來的那種無線電遙控的模型飛機!敖鸸昧痢笔呛軐氋F的,在班上同學中可以用它換幾粒糖或十幾張煙盒紙。山上許多的植物都可以吃,如地菜,竹筍,馬齒莧,苜蓿草,野蒜,野蔥……有些還可以生吃,如槐花,如野葡萄,如一種叫“爹爹婆婆”的小紅果,如一種叫“酸雞子”的綠葉草,還有一種白白嫩嫩的茅草根,他們叫它“地甘蔗”。在那些沒有零食的童年,蛇山賜予了他們許多的口福。最令他們激動的是在蛇山上建造自己的窩棚,用樹枝扎成三角形架子,鋪上長長的山茅草,幾個小伙伴鉆進去,到天黑也舍不得出來。如果剛好碰上下雨,縮頭縮腳蹲在里面,聽雨滴打在窩棚頂上的聲音,那意境就更是美得無法說了。

  因為孟凡家得蛇山之地利,成為班上同學最喜歡來的地方,因而孟凡也變成最為同學羨慕的人。如果他對誰說,再也不要你到我屋里來了,那便是最有打擊力的一句話。很傲慢的同學也會軟下來,拐彎抹角來討好他。

  

  孟凡站在他家屋后的山坡向下望去,武昌城一片燈紅酒綠,一直漫延到遠方,漫延到長江對面的大漢口。從眼下一座座酒店商家的霓虹燈招牌,到遠方那些塔樓上閃閃爍爍的航空燈,橫跨長江的兩座大橋被橋燈綴出的身影,還有江對面的龜山,那渾圓的背脊已被破開,蓋了許多房屋,豎了許多廣告,架了一付索道,還硬生生地在龜山頭上插進了一桿巨大的電視發(fā)射塔……一個時代就這樣遠去了。

  他記起與師總第一次吃飯時,他曾以炫耀的口氣談起武昌,說武昌是一個優(yōu)雅的城市,武昌是一個平和沉靜大智若愚的城市。如果不炸掉那么多山頭,不填掉那么些湖泊,武昌還是一個真正的,全國少有的山水園林城市。武昌是一個文化深厚的城市,光是一座蛇山,一座黃鶴樓,在那里留下的詩文,便可以連綴成一部唐宋以來的中國文學史。那天,他順口給師總報了一串名字,直報得讓師總目瞪口呆――李白、王維、孟浩然、杜牧、賈島、白居易、蘇軾、蘇轍,李商隱、陸游、岳飛、辛棄疾、劉過、姜夔、范成大、王陽明、張居正、袁宏道、袁中道、袁牧……直到近代的黃遵憲、康有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劉光第、吳研人……多少千古絕唱一代名章,都是在這兒問世的,孟凡隨意背誦了一些,如“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如“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如“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路。卻歸來,再續(xù)漢陽游,騎黃鶴”,如“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如“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上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孟凡說,他小時候,還在他家屋后的山脊上見到過刻有岳飛詩文的石碑。這樣美麗深厚的文化傳統(tǒng),北京都比不上的。最后孟凡說,武昌還是一個豪俠仗義之城。結束了千年帝制的辛亥革命其實是一次武昌人民的起義,它沒有什么周密的計劃,也沒有什么完備的組織,當時,革命黨的高級領導人全都不在湖北,他們當中有的人根本不同意在武昌舉行起義。辛亥革命更多的是武昌人民在形勢危急時――更準確地說,是情緒激昂時一次自發(fā)的暴動。至今,在武昌的一些老人中,還流傳著“八月十五殺韃子”的傳說,說的就是革命黨和市民們通過互贈月餅,在其中夾帶紙條,約定中秋起事的故事。本來一群過得平平安安的人們,為了一些對他們來說幾乎是遙不可及的事――為了甲午海戰(zhàn)的慘敗,為了圓明園的焚毀,為了四川的一條鐵路,為了幾位黨人的犧牲,無數武昌市民,包括那些已在統(tǒng)治者軍營中服務的軍人,和像孟凡祖父那樣錦衣華屋生活優(yōu)裕的人們,拼出自己的安寧及身家性命,向一個巨大的王朝作決死一搏。這在全國城鎮(zhèn)中也是少有的。

  這是孟凡最后一次對武昌的抒情。他覺得以后大約不會再有這樣的情致,也不再有這種資格了。

  

  19

  

  搬進新居一兩個月的時間里,家里三天兩頭人來客往。踏看新房,已成為如今都市的一個新節(jié)目。親朋好友,街坊故舊,同一座大樓里的新住戶們,一撥一撥川流不息。這其中既有慶賀喬遷之喜的舊俗,又有視察比較各家各戶裝修陳設的新風。

  經過這一番互相踏看之后,孟凡才發(fā)現,盡管全都是工薪階層,但在新居上的花費,大多不在他家之下。要靠規(guī)規(guī)矩矩的工資,是絕對不夠的。

  在這種來來往往之中,最受罪的就是思想了。來客之前,就得早早地將它關起來,以免它到處亂跑拉屎拉尿,或在四處落下貓毛。也怕有人嫌貓,掃了人家的興致。這樣,一天來上個兩三撥,落座時間稍長一點,甚或再留下來吃飯,思想就得被關一個長長的禁閉了。自由高傲了一生的思想,哪受得了這些。待客人走后,將它放出來時,它常會不吃不喝,一下子便躥得無影無蹤不知去向。

  后來客人往來漸漸少了,孟凡發(fā)現思想已變得格外沉靜,吃喝也極簡略,連大小便都少了許多。那一段時間,正是祥云準備中考的緊迫日子,思想這個樣子,弄得全家人都很心疼。特別是祥云,每天放學一回家,就要摟著思想說許多勸慰的話,將一些好吃好喝的端到它眼前?伤皇锹劼劊銓⒛樲D開。它只喜歡伏在祥云的懷里。思想這副樣子,弄得祥云功課也看不進去了,淚汪汪地問它究竟想要什么。

  孟凡猛然意識到,思想怕到了要歸山的時限了。這一點,他從前一直未想過。他以為思想會一直跟他們這樣過下去的。孟凡不敢對女兒直說,便將思想抱開,讓女兒溫習功課?墒窍樵七M了自己的房間,思想便會從孟凡身上掙脫出來,蹲在祥云的房門口,一聲一聲地叫著要進去。祥云盡管知道中考前時間的珍貴,但又實在忍受不了思想的呼喚。她打開門,讓思想進去。思想便跳上祥云的書桌,找一塊空地方趴下,一直陪伴祥云熬到深夜。常常就那樣睡著了。

  思想在孟家的最后幾天,已經非常瘦弱了,以致它的許多動作都顯得古怪又夸張。它跳上祥云的書桌時,會比平日跳得高出許多,因為它的身子已經非常輕薄了,而它還記得用原來的力氣。思想落下的時候,飄飄忽忽的像一片羽毛。它常常不能站穩(wěn),四肢像快要散架的藤椅腿,搖搖晃晃的。最后兩天,它已全然不吃不喝,只是焦躁地在房間里尋找一塊隱蔽的地方?墒,裝修一新的房間,到處都規(guī)規(guī)整整,亮亮堂堂,沒有什么私密之處。有幾次,思想乘孟凡家開門的一瞬間沖了出去,可樓梯間也是空空蕩蕩,也無藏身之處。它又急匆匆地沿狹窄的步行樓梯踉踉蹌蹌連滾帶爬地向樓下沖去。沒沖下兩層,便跌倒在地爬不起來。孟凡見它執(zhí)拗剛烈如此,又心疼又氣惱。孟凡說,將它送回蛇山那邊去吧。話剛說完,祥云便大哭起來,說,那我陪它一起去!今年我不參加考試了!

  那天晚上,孟凡撫著思想空虛的身子,輕聲對它說,好好活著,我們的好日子剛剛開始呢。你就是要怎么樣,也等祥云把考試考完,行嗎?

  也怪,說完這些之后,思想果然不再折騰,它變得十分寧靜。白天躺在祥云的床頭,夜里伏在祥云的桌上。一副即將圓寂的模樣。你若喚它,它便柔和地抬起眼皮,很慈祥地輕輕應一聲。

  祥云中考的第三天中午,孟凡兩口子趕回家,張羅祥云吃完飯。祥云離家前對思想說,好好睡一覺,等我今天考完最后一門,我天天陪你玩,帶你回蛇山。孟凡夫婦將祥云送到電梯口,千叮嚀萬囑咐打好最后一仗。待他們轉回家中,卻發(fā)現思想神色怪異地站在客廳中間。它非常精神地四處環(huán)望,四條腿也立得筆直,眼光又恢復了從前的炯炯光澤。孟凡兩口子見狀大喜,以為它前一陣子的不適已經過去,便一邊喚它一邊朝它走去。思想望了他們一眼,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嘶鳴,騰空跳起,落在了窗臺上。立定后,又回頭看了孟凡兩口子一眼,然后很堅定地向窗外一躍!

  等孟凡兩口子繞過沙發(fā)撲到窗前伏下身子往下探看時,思想的身體正在半空中飄飛,如一塊素白的絹巾。思想飄落的地方,是樓下雜亂的工地上遺留下的一片茂密的矮樹叢,綠幽幽的。思想眺望這片地方已經很長時間了。

  那塊素白的絹巾準確地落在了那一片綠色上,很快便融入其中。

  

  孟凡兩口子飛也似地沖進電梯,跑到樓下,繞到大樓后面,尋到那一片雜樹叢,也不顧亂草絆腳,也不顧刺棘劃臉,一邊凄蒼地呼喚,一邊張惶地搜尋,但怎么也找不到思想了。

  

  一個星期之后,蛇山坡上的幾戶老鄰居結伴來探看孟凡的新家。參觀了一圈,坐定下來,其中一位問起孟家的貓來。孟凡如實說了。另一位聽后大驚,說,前些天,在孟凡老屋的房頂上,見到一只貓,久久立在屋脊上,有點像思想的模樣,特別是那尾巴,但又老又瘦又臟,遠遠看去象一個丑陋的小野獸,再一想兩地隔江過河幾十里路,怎么說也不會是它。夜里還聽它叫了一陣子,后來再也沒有見到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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