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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蕪:偉大詩人的不偉大一面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鐘叔河先生的《憶妓與憶民》(載一九九六年八月三日《文匯讀書周報》《書人茶話》欄),里面,介紹了白居易的《不能忘情吟》,那是白居易七十歲之年,“既老,又病風(fēng)”,本擬將家妓樊素和家養(yǎng)的一匹良馬轉(zhuǎn)讓給別人,據(jù)說此馬此妓都眷念老主人,不肯離去,于是老主人改變主意,繼續(xù)留供己用,并賦此吟。鐘叔河先生論之曰:“七老八十的人,盡可以搞他的黃昏戀,但若憑致仕尚書的權(quán)勢,或憑二千石的財勢,或憑大詩人的聲勢,像畜犬馬一樣畜著此‘年二十余’(《不能忘情吟》詩序自云)的靚女,讓她們提供性服務(wù),‘既老,又病風(fēng)’,則可以轉(zhuǎn)讓給別人,‘幸未及項籍之將死’,又可以繼續(xù)給自己,這種詩的本事雖真,總難說是美,也難說是善吧!庇终摲、朝云、襲人、香菱、平兒她們的命運曰:“這種家庭里的性奴隸,實在比潯陽江頭、秦淮河上做生意的還要可憐。同屬買賣行為,前者既經(jīng)‘買斷’,恐怕連不肯的自由也沒有,倒不如花魁娘子有時還有選擇顧客的權(quán)利也。”鐘先生此文極妙,我完全贊成,這里作一點補充。

  首先要說的是,中國古時家庭里的性奴隸,可分為好幾等,家妓是最下一等。大致說來,如賈璉之娶尤二姐,是正式的“二房”,鳳姐對她也以“妹妹”相稱(雖然心里是要置之死地),是高等。如平兒,香菱,是通房丫頭,是次等。這兩等都不可稱為“家妓”。而處于最下等的家妓,則有兩個特點:一是其服務(wù)以技藝服務(wù)即歌舞之類為主,當(dāng)然也逃不了性服務(wù)的義務(wù),但主職不在此;
正如當(dāng)二房的和通房丫頭若能歌善舞自然更好,但本職亦不在此。二是家妓還作為待客的工具,宴客時以歌舞娛賓,乃至奉主人之命為客人提供性服務(wù),不算門風(fēng)之恥;
若是二房之類,通常不見男客人,若與男客人有偷情之事,則為門風(fēng)之恥,為主人所不許。

  白居易詩中,大約五十四歲任蘇州刺史時,始有關(guān)于家中妓樂的記載云:“一拋學(xué)士筆,三佩使君符。未換銀青綬,唯添雪白須。公門衙退掩,妓席客來鋪。履舄(xì)從相近,嘔吟任所須。金嘶銜五馬,鈿帶舞雙姝。不得當(dāng)年有,猶勝到老無。合聲歌漢月,齊手拍吳歈。今夜還先醉,應(yīng)須紅袖扶!(《對酒吟》,顧學(xué)頡校點本《白居易集》卷二十四)此詩主意實是仕途不太滿意的牢騷,青春壯盛之時沒有,到這一把年紀(jì)家中才有妓樂,總還勝于到老無,也是牢騷之語,但是,所寫的以樂舞待客,聽?wèi){客人點歌,聽?wèi){客人調(diào)戲,情形如見。這些家妓,十二三歲,最多十五六歲時買來,并不會什么歌舞,主人家得費一番教習(xí)功夫。這里就有一個矛盾,正如白居易所說:“莫養(yǎng)瘦馬駒,莫教小妓女;
……馬肥快行走,妓長能歌舞;
三年五載間,已聞?chuàng)Q一主。借問新舊主,誰樂誰辛苦?”(《有感三首》其二,《白居易集》卷二十一)這是說,買來現(xiàn)教,雖然年輕,畢竟費功夫,還不如買人家教好了的來現(xiàn)成享受,雖然年歲大一些。何況,青春壯盛之年就能養(yǎng)得起家妓的畢竟不多,像白居易那樣年過半百,才買了家妓,費功夫教成歌舞的,自己又能享用多久呢 ?于是,白居易慨嘆了:“老去將何散老愁,新教小玉唱伊州。亦應(yīng)不得多年聽,未教成時已白頭!(《伊州》,白集卷二十五)還有更叫他感慨的是:“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三四枝,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感故張仆射諸妓》,白集卷十三)簡直替張建封恨不得將那些家妓統(tǒng)統(tǒng)給他殉葬才好。

  話雖如此,像白居易那樣有高級欣賞力的大詩人,當(dāng)然還是要欣賞親自指導(dǎo)教習(xí)成的歌舞,不屑于享用別人教成的。試看,“小園斑駁花初發(fā),新樂錚推教欲成。紅萼紫房皆手植,蒼頭碧玉盡家生。高調(diào)管色吹銀字,慢拽歌詞唱渭城。不飲一杯歌一曲,將何安慰老心情!(《南園試小樂》,白集卷二十六)這樣躊躇滿志,有一種藝術(shù)家欣賞自己的杰作之樂,當(dāng)然不是買別人教成的來聽所能有的。白居易家中大養(yǎng)家妓,是他五十八歲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之后,他自此長住洛陽,俸養(yǎng)優(yōu)厚,家中聲妓,頗有可觀。如《小庭亦有月》(白集卷二十九)中,雖自稱“貧家”“蓬門”,卻有云:“菱角執(zhí)笙簧,谷兒抹琵琶,紅綃信手舞,紫綃隨意歌。”自注云:“菱、谷、紫、紅,皆小臧獲名也。”當(dāng)時白府中這幾個家妓,有幸在大詩人的詩篇中,這么留下名來。更有名的當(dāng)然是樊素、小蠻,即所謂“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她們善唱《柳枝》曲,所以又稱“兩枝楊柳”。此外沒有機會留名的,當(dāng)然更多。

  鐘叔河先生說:“人類的道德觀念,社會生活的準(zhǔn)則,從古到今,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一九一九年甚至到一九四九年以前,中國男人狎妓納妾,都既不觸犯法律,也不觸犯道德。”“明乎此,則知何以贈校書、悼亡姬都是中國愛情詩的正宗,楊玉環(huán)、杜十娘、李香君、小鳳仙則是中國愛情戲的主角,香山居士又豈足深責(zé)!边@一番議論我也都同意?墒,說到這里,就不能不舉出這樣一首詩——追歡偶作

  追歡逐樂少閑時,補帖平生得事遲。何處花開曾后看,誰家酒熟不先知。石樓月下吹蘆管,金谷風(fēng)前舞柳枝。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蛾眉。樂天一過難知分,猶自咨嗟兩髦絲。(蘆管、柳枝以下,皆十年來洛中之事。)

  此詩在白集卷三十四,乃其六十七歲時之作?吹健叭永铣髶Q蛾眉”之句,我實在忍不住憤怒,覺得在中國古時男子狎弄女性的詩文中,這是少見的無恥惡劣,鐘叔河先生的話對這句詩應(yīng)該是不適用的。聽聽:我家里養(yǎng)的家妓,每過三幾年,我就嫌她們老了丑了,又換一批年輕的進來,十年間換了三次了。這是什么話!說得這樣得意,這樣自夸,賤視女人到什么程度,恬不知恥到什么程度!我沒有忘記,這是作《上陽白發(fā)人》《陵園妾》《井底引銀瓶》《琵琶行》等詩的同一詩人,因此更覺得可惡。當(dāng)年他同情“入時十六今六十”的上陽白發(fā)人,同情“老大嫁作商人婦”的潯陽江頭琵琶女,現(xiàn)在他買了一批十五六歲的女孩來當(dāng)家妓,才玩了三幾年,人家也才十八九歲,就嫌人家老了丑了,當(dāng)廢品處理掉,再買進一批新鮮貨色,一而再,再而三,還公然寫進詩句,公然以此自炫,別的不說,他對得起自己當(dāng)年那些為女性代言的詩篇嗎?我讀詩少,只就我讀過的范圍來說,即使《疑雨集》那樣最肉欲地狎玩女性的詩,也總要竭力替自己裝點幾分“多情種子”的色彩,或者扮一點“醇酒婦人”的牢騷,而“三嫌老丑換蛾眉”這樣赤裸裸的老流氓之句,真還沒有在別處見過。比較起來,薛文起公子的“女兒樂”名句,似尚未曾于如此老淫棍式的絕對男性本位也。我很抱歉,在白居易身上用了“老流氓”“老淫棍”這些字樣,但說到這里,如箭在弦,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并不認(rèn)為白居易的《上陽白發(fā)人》等篇是虛偽之作,他沒有虛偽的必要,出自虛偽之作也不會作得那樣好。人當(dāng)少壯之年,觀人論事,往往比較能衡以公心,明是非,別善惡,有同情,有理解。及至暮年,精力日衰,私欲日深,既得利益日多,而來日無多,這就往往丟掉是非善惡,只顧自己,不復(fù)關(guān)心他人的苦樂,不再考慮他人的意見。這不一定是普遍規(guī)律,但乃是不罕見的情形,特別是在兩性問題上,在男權(quán)制度下男子對女性的看法和態(tài)度上,最容易表現(xiàn)出來。此時,婦女觀的老化朽化腐化惡化,實乃整個人生觀趨于老朽腐惡之表征。知堂嘗謂,讀中國男子所為文,欲知其見識高下,有一捷法,即看其對女人如何說法,即已了然無遁形矣。可惜老年的白居易,在這個測試面前,也遠(yuǎn)遠(yuǎn)沒有及格。

  也不能冤枉白居易。他要將樊素轉(zhuǎn)讓出去時,樊素已“年二十馀”(見《不能忘情吟》序),詩中述樊素自言:“素事主十年,凡三千有六百日!卑自娪钟性疲骸笆曦毥∈欠U!(《天寒晚起,引酌詠懷,寄許州王尚書、汝州李常侍》,白集卷二十四)可知樊素、小蠻二人,還是留用了十年,不在“三嫌老丑換蛾眉”之列。她們買進時大約也是十五六歲,過了十年,二十五六歲了,鐘叔河先生說是“靚女”,是現(xiàn)代人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若按白居易的標(biāo)準(zhǔn),早已是“老丑”之尤,可見他也還是有特別欣賞的,并非毫無例外地三幾年一換,特別欣賞什么呢?首先當(dāng)然是歌舞技藝特別超群,如《不能忘情吟》序云:“綽綽有歌舞態(tài),善唱《柳枝》,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是名聞洛下!逼浯卧撌菫橹魅朔⻊(wù)得特別滿意,如《不能忘情吟》述樊素自評曰:“素事主十年,凡三千有六百日,巾櫛之間,無違無失。今素貌雖陋,未至衰摧;
……素之歌,亦可以送主一杯!庇谑抢现魅死显娙恕安荒芡椤绷。小蠻與樊素同時被轉(zhuǎn)讓出去,(如白集卷三十五《別柳枝》云:“兩枝楊柳小樓中,裊娜多年伴醉舞。明日放歸歸去后,世間應(yīng)不要春風(fēng)。”可證。)小蠻臨走時有什么表示,白詩未記,只記了樊素與那匹馬如何眷戀不肯去,所以“不能忘情”者又特在于樊,老詩人到底還是有這么一點“多情種子”的成分。

  但是,《不能忘情吟》所說的最后一分鐘決計留下樊素,似乎也只是一時激動之間的事。白集卷三十五《對酒有懷,寄李十九郎中》云:“去歲樓中別柳枝!弊宰⒃疲骸胺U也!蓖(春盡日,宴罷感事獨吟》云:“病共樂天相伴住,春隨樊子一時歸!倍济鞔_說到樊素與小蠻,特別還單提了樊素,終于還是轉(zhuǎn)讓出去了。詩人“既老,又病風(fēng)”是遣散家妓的原因,更主要的是會昌二年,詩人七十一歲,罷太子少傅,以刑部尚書致仕,俸祿減半,家用不能不節(jié)省。于是,老詩人晚年詩篇中,屢見——

  院靜留僧宿,樓空放妓歸。(卷二十五《時熱少見客,因詠所懷》)觴詠罷來賓閣閉,笙歌散后妓房空。(卷三十五《老病幽獨,偶吟所懷》)舞腰歌袖拋何處,唯對無弦琴一張。(卷三十五《夜涼》)聲妓放鄭衛(wèi),裘馬脫輕肥。百事盡除去,尚馀酒與詩。(卷三十六《對酒閑吟,贈同老者》)風(fēng)雨蕭條秋少客,門庭冷靜晝多關(guān)。金羈駱馬近貰卻,羅袖柳枝尋放還。(卷三十七(閑居》) 

  這一類的詩句。家中竟然連家妓都養(yǎng)不起了,成了詩人嘆老叫窮訴苦的重要一項了!說至此,再抄鐘叔河先生的結(jié)語作結(jié),我本來就是完全贊成他而作一些補充:“白樂天自不妨其為偉大詩人,但也要看到偉大的亦自有不偉大的一面,硬要把七八十歲老人御女說成是工作需要,說樊素、小蠻、女道士、小尼姑也沾上了偉大的光,硬要請她們來擔(dān)當(dāng)什么戲的主角,就更可以不必了!

  一九九六年八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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