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軍:政治,與政治理論——以及,薩拜因、施特勞斯在中國
發(fā)布時間:2020-06-14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近日,薩拜因的《政治學說史》在國內(nèi)重譯出版(鄧正來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在晚近數(shù)年大陸學界持續(xù)不滅的“施特勞斯熱”之高溫狀態(tài)中,薩氏此著的重新翻譯,本身便具有了“政治”之維。這并不是說,該書自身就如同出版商印在其“最新修訂版、全新中譯本”封面上之宣傳語所稱,乃是一部“深邃睿智的政治理論圣經(jīng),暢銷70年的大學經(jīng)典”。在今天,“政治理論”的每一個嚴肅研究者,相信均不會將這本書奉為“深邃睿智的圣經(jīng)”(而至于市場上的“暢銷”程度,更是與著作本身的學術(shù)分量絲毫無關);
但一本學術(shù)著作并非一定要先成為高高在上的“圣經(jīng)”,才具有被認真翻譯、認真引介、認真閱讀的價值。
“政治”的問題,在根本上始終圍繞著“統(tǒng)治-服從”這條關系鏈而展開:怎樣的一種人與人彼此共同生活的結(jié)構(gòu)與安排,是值得服從的(正當而可欲的秩序)?人永遠是政治性的動物,正是因為作為“說話的存在”(speaking beings),每個人,都潛在地會對自身被“拋入”其內(nèi)的“統(tǒng)治-服從”這一套既定“安排”提出異議。確然,語言會制造“服從”(如海德格爾所說,語言“說”人;
如拉康所說,語言形成一套自我總體化-封閉化的符號性秩序;
如福柯所說,語言“規(guī)訓”生命服從于既定的話語秩序……),但作為“說話的存在”的人們,恰恰也能夠在語言中表達“不服從”,在語言中開創(chuàng)徹底越出當下現(xiàn)實世界之意識形態(tài)坐標的全新的開端(Beginning)。
在存在論的層面上,每一個人,都先天地是當下實定秩序內(nèi)部的一個深淵性缺口,都結(jié)構(gòu)性地指向了一個“不服從”的可能。而正是由于這些“說話的存在”的“言說行動”,“統(tǒng)治-服從”的關系鏈,便總是處于一種永無法全然閉合的狀態(tài),無法達致一個總體性的“固化”。正是由于這種在存在論的層面上永遠不可能徹底終絕的“處士橫議”,政治的理論或政治的話語,便在以下兩個對抗性的向度上產(chǎn)生了出來、并因而生生不息:每一種理論或話語,皆旨在(1)批判現(xiàn)實已有的(諸種)政治安排(“不服從”),和/或,(2)正面論證某一套政治結(jié)構(gòu)的正當性(“服從”)。也正是由于人類社會-政治結(jié)構(gòu)的這種存在論層面上的敞開性,一如薩拜因所言,“政治理論與政治本身一樣,都是無盡頭的,因此政治理論史也不會有終結(jié)性的一章。”
因其以追尋正當秩序為根本指向,生成于那存在論層面之敞開性的“政治”,在實踐層面上便結(jié)構(gòu)性地是一種激進的斗爭:“政治”產(chǎn)生于現(xiàn)實與正當之間的結(jié)構(gòu)性缺口,不管它——作為斗爭的“政治”——表現(xiàn)為廣場上的公共行動,抑或是書房里的話語實踐!罢,正也!睂τ谥袊诺渌枷攵,“政”根本上即是“正”的實踐,正自己,正天下,換言之,只對“天下有道”的秩序進行服從。這種“正”的實踐之所以是“無盡頭的”,乃是因為,這個最終極意義上的“道”(終極意義上正當而可欲的秩序),是人的符號性秩序所永遠不可能企及的,是永遠無法被徹底“言說”出來的(回想一下老子所說的“道可道非常道”)。人的“言說”,能夠開創(chuàng)出前-所-未-有的全新的政治格局,然而卻無法在存在論層面上開創(chuàng)出“道”(“道法自-然”,“[人]希言自-然”);
換言之,人無法一勞永逸地在語言中構(gòu)建出終極意義上的正當秩序,除非將人設定到一個“全能主宰”的位置上(即人能說“上帝之言”)。因此,一切的政治理論或政治話語,都不可能闡述出(在語言中構(gòu)建出)一種在存在論的層面上不再可以被批判的政治結(jié)構(gòu),是故,“政治理論史也不會有終結(jié)性的一章”。
薩拜因在《政治學說史》這本他的畢生大著之《序言》中寫道:“如果說人類歷史的發(fā)展存在著一個遙遠且神圣的目的地的話,本書作者也不會謊稱對之有所了解!比欢,在政治史以及政治理論史的論域中,我們所遭遇到的一個頑固癥結(jié)便恰恰是:就是有不少人,自稱對這樣的一個“神圣目的地”有所了解。晚近在英語與漢語學術(shù)世界中皆備受追崇的一位著名“說謊者”,便是已被奉為“路標”式思想教父的利奧·施特勞斯。
復興柏拉圖主義“古典政治哲學”,對于施特勞斯不僅是一個學術(shù)主張,而且本身即是一個政治主張:在施特勞斯學派中,“古典政治哲學”絕不只是一個政治理論,而是被直接看作是“純?nèi)徽斨罘绞健薄S檬┦媳救说脑捳f,“純?nèi)徽斨罘绞剑闶钦軐W式的生活。柏拉圖最終直接根據(jù)這一事實來定義自然正當,純?nèi)徽x的生活,惟有是哲人的生活”。施特勞斯批判被各種“公眾教條”拖入“諸神之爭”的現(xiàn)代社會,即為了正面論證作為一套社會-政治結(jié)構(gòu)的“古典政治哲學”的正當性(這個正當性便是所謂的“自然正當”)。施氏的政治主張便是:擺脫現(xiàn)代性的“狂熱的蒙昧主義”,進入符合“自然正當”的“普遍的真理王國”——即,全面服從(柏拉圖主義)“哲人王”的統(tǒng)治。當然,在這樣的作為“真理”的政治主張于現(xiàn)實世界全面大行其道之前,作為掌握“真理”的“政治哲人”出于明哲保身,便不得不以“高貴的謊言”來應對“粗俗者”——“公眾教條”支配下的民眾——的“迫害”。于是,“說謊”,對于施特勞斯學派而言,乃是一項“寫作藝術(shù)”(盡管中國的“施特勞斯傳人”動輒以數(shù)萬言篇幅極盡玄奧地闡釋“政治哲人”高貴的謊言寫作,其實施特勞斯主義“寫作藝術(shù)”的內(nèi)中“理路”,本身一點也不“玄微奧妙”)。
比較施特勞斯學派的《政治哲學史》與薩拜因的《政治學說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前者在推演、展開各種政治理論之自身內(nèi)在邏輯上,功力明顯要強于后者;
但缺點則是,全書彌漫著該學派自身強烈的“價值”視角,因為寫作者們自信對“純?nèi)徽斨罘绞健薄耙粋遙遠且神圣的目的地”——有所了解。薩拜因則緊守“休謨在批判自然法過程中得出的各項結(jié)論”,即努力避免作出那種將邏輯的推論、有關事實的宣稱、價值評判混為一談的論述。因此,在政治理論史的寫作上,薩拜因是謙謹?shù)模ㄒ蚨,“粗”、“俗”),施特勞斯是傲慢的(因而,“高”、“貴”)。薩拜因絕不可能有信心宣稱自己掌握有所謂的“言外之意閱讀法”(reading between the lines),能夠“隱微閱讀”出過往思想家寫作中的“微言大義”。反過來說,薩拜因“說謊”的吹牛皮本領遠不如施特勞斯學派,諸如“尼采的微言大義”之類的文章薩氏是寫不出來的。也正是因為薩氏不精于吹牛皮,他的謙謹著述始終不會被擺上思想教父的位置,始終不會成為“路標”。由此也可推知,薩拜因在當代中國學界很難走紅,盡管他的《政治學說史》被淺薄同時精明的出版商吹噓成了“深邃睿智的政治理論圣經(jīng)”(在中國學術(shù)氛圍中,吹牛皮的“寫作藝術(shù)”看來并不難學)。
認教父以壯己聲;
作謊言以全己身。在“施特勞斯熱”如此甚囂塵上的晚近大陸學界,不具備“走紅基因”的薩拜因卻被嚴謹認真地重譯,這,本身即是一個政治的行動。這部中譯本的《政治學說史》不是“高貴”的“圣經(jīng)”,它是一個“低昂”的不服從——
對柏拉圖主義-施特勞斯主義話語統(tǒng)治的不服從;
亦是,對當下中國學術(shù)寫作之“潛規(guī)則”(拜思想“教父”、吹“高貴”牛皮、搞“微言大義”、立山頭“路標”……)的不服從。
二〇〇八年七月二十六日星期六
(本文論題在學理上的進一步展開,請參見吳冠軍《愛與死的幽靈學——意識形態(tài)批判六論》導論、第一、四、五章,吉林出版集團,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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