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前在日本橫濱舉行的世乒賽，中國又包攬了全部的金牌，這當然是參賽的中國運動員所期待和高興的，也是國人所期待和高興的�！鞍鼣垺眱勺止�(jié)顯示了中國乒乓球足夠的實力，遙遙領先的水平，還有一手克敵的高明技藝（伎倆）。完全可以相信，在“國家體育”的特色下，近些年中國乒乓會繼續(xù)“包攬”下去，金牌會悉數(shù)歸入囊中。

　　可是，在許多人狂喜不迭之際，逆向的聲音出現(xiàn)了。它不是出自忌妒和“別有用心”的外國人，而是出自向來關注中國乒乓運動發(fā)展的識者和國家乒乓將帥，他們都有著寬闊的精神視野——世界性眼光。有識者如雷達先生明確表示：“包攬”是一個不明智的錯誤口號。他說（見雷達博客文章）：“強行包攬只能使一種運動的多樣功能被異化，變質(zhì)，失去活力和趣味，甚至走向孤絕和滅種�，F(xiàn)在人們普遍覺得老是看自己人打來打去，一點懸念沒有,世乒賽變成了國內(nèi)賽，很是無趣。其實，內(nèi)行人還會看到另外一層危機，由于把得分看成了惟一目的，會使乒乓球的趣味性和游戲性損失許多，在有些球員那里,贏是贏了不少, 可打法卻日趨單一化，刁鉆化，實利化，我國有幾位我很敬佩的、輪番獲得世界冠軍的杰出球員中，個別人在打法上已漸成固定套路，一望便知，其審美性、觀賞性有可能會不同程度的下降。有人說，千萬別把國球變成了中國武術噢，此言引人深思�！�

　　國家體育總局副局長、乒乓老將蔡振華同樣放言：包攬金牌意味失敗。頗有意味的是，具有霸主地位的中國乒乓從自我檢視出發(fā)，要承擔“世界復興”的責任。蔡振華先生說：“普通老百姓擔心中國乒乓球走出錯誤的一步，成為沒落的開始。但是如果世界比賽所有的錦標，只要中國人參加就能拿，這肯定不利。如果大家不想繼續(xù)包攬，這項工作就必須著手去做。”這其中包括與世界共享中國乒乓球隊的成功經(jīng)驗，甚至由國家隊教練親自指導主要對手。如果將中國隊的寶貴經(jīng)驗視為一本“寶典”，分為十個等級的話，蔡振華愿意將前七個等級無私奉獻出來�！斑@些都可以與世界共享，而這七級，恰恰對很多協(xié)會來說使用的時間最長，因為這些都是基礎�！保ㄒ婙P凰網(wǎng)）

　　這些都說得好，說得透明（而不是讓人無法捉摸），說得坦蕩，說得痛快，說得到位，說得及時。顯然，這樣的說法都有一個現(xiàn)代世界體育及其發(fā)展的著眼點，而且對中國乒乓抱有信心。中國乒乓夠強夠霸，也只有把自己率先融入世界體育——切實提高世界乒乓水平，實現(xiàn)真正的“雜交”，才能繼續(xù)師出有名，讓人從心底生出敬佩來，而不是以揣有能置人死地、又秘不示人的“利器”沾沾自喜，以為憑小心眼的詭詐、小格局的“點穴”之術便能穩(wěn)坐世乒頭把交椅（如此導致的可看性下降最終將乒乓大賽推向衰退，率先受損害的也是中國乒乓）。這屬大胸懷大眼光理性思考，有意給中國乒乓加壓，為乒乓球大賽構(gòu)筑一個更民主、更開放、更有人氣、更有吸引力的前景。而不是像國內(nèi)一些人，自己贏了，就口出狂言，發(fā)泄一頓“鳥氣”，以“天下老子第一”自雄；
輸了，就如喪考妣，指責別人不公正，搗鬼，自作聰明地上綱上線（充其量說給國人聽的），指責別人故意跟中國過不去。

　　通常，只會正面展示包攬成功——包攬的命運，凡符合國家意愿的包攬，其結(jié)果只能展現(xiàn)好的，何況是國家體育，包攬的命運是天然好的。國家對乒乓包攬，乒乓對金牌包攬，國家也就對金牌實現(xiàn)了包攬�？墒牵瑖�家控制不了由于包攬的層層落實而出現(xiàn)的功利化、技巧化、精致化、格局狹窄化——乒乓走向衰退的趨勢。不過此次包攬成功卻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變化：引發(fā)了質(zhì)疑和拮問，激發(fā)了自我憂患，于是“包攬成功”顯露了負面性命運，而且得到了準確的揭示。由此帶來的震動大大超過了包攬金牌的狂喜。

　　在我，“包攬”卻牽動了我的神經(jīng)�！鞍鼣垺庇芍袊�乒乓造勢，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浮出了水面。

　　二

　　在中國的語境中，“包攬” 意味著有雄心、信心、魄力和成功，施行“包攬”者非凡之士也，也意味包攬者手中握有一定的人、財、物的權(quán)力，技術的優(yōu)勢，所包攬的項目基礎雄厚。國家乒乓球隊就是這樣的，它成了中國一個體育強項，早就成了國家一張臉，在國家體育的中國，它揮灑著巨大的優(yōu)勢，或者叫強勢。推而廣之，凡能爭取掛著“國家”招牌的經(jīng)濟、政治、軍事、文化的“項目”就非同小可，很來勢，要錢有錢要人有人要物有物。我所在縣是國家貧困縣，山旯旮修的小型水泥橋和水渠，旁邊豎一塊鋪了瓷磚的碑牌，“國家扶貧項目”（或“國家財政扶持項目”）幾個字非常搶眼（當然有應付各級檢查，更有為出資方立牌坊的頌揚意味）。何止體育，“國家包攬”的觸角伸向了社會每一個角落，它當然是通過具體的小圈子的人去實現(xiàn)的。

　　所以，“包攬”也昭示著某種系統(tǒng)的獨立運行，因此它有著封閉性、內(nèi)部嚴密性、排它性和神秘性，當今越來趨向功利性�！鞍鼣垺钡募鹊美�益者（包括謀劃和施工者）就是其封閉性、內(nèi)部嚴密性、排它性和神秘性的制造者和推動者。“國家包攬”同樣如此。但中國式的“國家包攬”可以從外部予以封官許愿的巨大利誘，也就加劇了這些不利乒乓發(fā)展的惡習的尾大不掉。

　　對“包攬”的質(zhì)疑包含幾層意思。一是向前看或橫向看，其現(xiàn)實意義很是明顯。還是從世乒賽講起，既然是世乒賽，就是世界性體育大賽，必須站在世界體育競賽及其發(fā)展來看中國隊，中國隊既然擁有世界最好水平，現(xiàn)行世乒賽的游戲規(guī)則就有中國的貢獻，也應該把相關技藝（秘密武器）向世界公開，不要怕別人學了打敗我們自己。這樣的競技才有看頭，才有觀眾，才能在民眾中扎下根。這是世界性眼光或情懷。顯然，這樣的思想或眼光，是事業(yè)發(fā)展到相當高程度產(chǎn)生的（不僅指乒乓事業(yè)，體育運動事業(yè)，也指各種社會事業(yè)），就是說，當事業(yè)——社會發(fā)展到一定程度，一種符合事業(yè)（社會）發(fā)展的思想、眼光和情懷就會出現(xiàn)（普世價值的人權(quán)民主觀念就是這樣出現(xiàn)的），它符合社會和事業(yè)發(fā)展規(guī)律，但在短期甚至相當長的時間有可能不利自己，等于把長處去掉，又得加快克服自己的短處。這叫把“肥水”拱手相送，與老祖宗的訓誡背道而馳。這跟一些世界強國要把發(fā)展迅速的中國納入世界格局的思考與思維有相通的一面。

　　我還想趁此把乒乓體育運動擴展為一般社會運動而多說幾句。美國社會學家查爾斯•蒂利在《社會運動，1768—2004》一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這樣寫道：“隨著社會運動拓寬公共政治參與者的范圍，使參與者的作用相互平等、為絕對不平等直接進入公共政治設置障礙、以及/或者整合先前各自為政的信任網(wǎng)絡于公共政治之中，社會運動——要么作為明確的綱領、要么作為行動的副產(chǎn)品——將促進民主化的發(fā)展�！保≒190）顯然，社會對中國乒乓的審視和中國乒乓的自我審視，已經(jīng)包含現(xiàn)代民主的質(zhì)素，后者對中國乒乓的發(fā)展在所必需，也是自自然然產(chǎn)生的。起始于自我的發(fā)展到頭來必須掙脫自我，此乃人間正道。

　　所以，自中國乒乓被國家包攬，包攬體制有力地推動了中國乒乓的發(fā)展，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中國乒乓的發(fā)展——走在世界前頭——又與這種包攬體制產(chǎn)生了深刻的矛盾，質(zhì)言之，它與包攬體制下得以滋長的封閉、排它、欠透明和小格局的心態(tài)與思維產(chǎn)生了無可回避的沖突。

　　二是向后看或看身邊，其意義則是批判性的。國人有工于心計權(quán)謀的文化傳統(tǒng)，暗算，小格局（小團體、同伙）內(nèi)總是玩小聰明、小伎倆，奇淫小技，也就是權(quán)謀和權(quán)術十分發(fā)達，秘不示人，以“傳家寶”自詡，非血親宗親——核心圈人不傳，寧愿失傳也不會相送別人（更不要說是敵人）。即使此技確有過人之處，但由于長期在封閉而幽暗的情境中，生命力趨于衰微，更屬“雕蟲小技”上不得大雅之堂。三兩人玩的如“小球”、武術總有些絕招，但出不了“大江”，展現(xiàn)不了大氣魄，碰上“大球”——需要體魄、個人的實力和團隊精神，就往往一籌莫展。正是那些小聰明、小伎倆、小權(quán)謀（統(tǒng)治和駕馭別人）——文化的基因，成了我們“包攬”思想的基質(zhì)。國人很擅長“包攬”。落到中國乒乓說事，就是在國家包攬下取得驕人成績的情境下，也會有一個幾個尖子（帶動一班仿效者）自行沿襲其惰性，壟斷其包攬，自持乒乓絕技（詭詐之技），不思進取，導致內(nèi)部缺乏活力，更何況，只要保持金牌，升官發(fā)財指日可待，這是國家包攬下運動員的體面歸宿。只不過這次世乒賽讓“包攬思想”曬了陽光。

　　“包攬思想”早就深入了我們的骨髓，而且在今天花樣翻新。

　　三

　　有“國家”（最大的權(quán)力）做后臺做扶持，我們一切可包攬，可以在理論上（如強調(diào)國家整體利益，集中力量辦大事，某某主義的優(yōu)越性，等等）說得天花亂墜天衣無縫，“修理”敵國敵人和對手如“小烹”也，世界盡在我囊括中。所以，當年我們常置漉漉饑腸之窘態(tài)，卻可大言不慚地叫喊“打倒帝修反”，可以包攬“解放全人類”。到了改革開放年代，強調(diào)目標（目的）更是不計過程和手段，“包攬”（思想與做法）向各個領域各項工作蔓延，常常起到了立竿見影的短暫效果。“國家包攬”最牛，成了我們各項工作的顯著特色，自然而然，相關工作中具體的組織者就成了“國家包攬”的體現(xiàn)者和第一獲利者。

　　“包攬”的思想和做法無所不在，舉其極端的說法，現(xiàn)在講的“一票否決權(quán)”就含有濃厚的包攬意味。一項中心工作（比如計劃生育、精神文明、維穩(wěn)、招商引資、脫貧脫困、機關效能、升學率、發(fā)案率、上訪等等），都習慣冠以“一票否決”的嚴厲標準，就是說凡“一票否決”的工作是跟一個單位一個部門一個地方主要領導者工作及升遷息息相關。“包攬”的后面就是權(quán)財物人高度集中，相關的領導者可以調(diào)動他所管轄內(nèi)一切行政和財力資源，被“包攬”的工作就成了相對封閉獨立卻臃腫膨脹的“小王國”，借用現(xiàn)在流行“維穩(wěn)可以不計一切成本”的說法，“包攬”也是可以不計一切成本的。自然，在小范圍小局部，效果還算理想，相對意義上的“包攬”的成功是可能的。那種百分百的“包攬”則是不可能。于是，在相關統(tǒng)計數(shù)字上可以做做“手腳”，某些“短處”或“陰暗面”可以用心計、小手段進行“涂抹”，應付過關的伎倆要有盡有。這跟懷揣“絕技”的乒乓高手，有著其打法已定型老化的的致命弱點如出一轍。

　　包攬意味著不平等的維持或加劇，所謂調(diào)動一切資源，給某方面某些人（群體）帶來利益和動力的同時，必定損害另方面另一些人（群體）的利益。還是舉中國乒乓或體育競賽項目做例子。不想做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拿金牌的不是好運動員，想包攬金牌的教練員是不賴的教練員，處在他們這樣的位置，功利心是明擺著的。從世界體育角度關注中國體育發(fā)展的畢竟少數(shù)，卻體現(xiàn)為一種建設性的方向。在中國，當某項體育成為國家的一張臉，包攬的局面也就形成了。它對某項體育發(fā)展的推動極大，也自然形成相對封閉的小格局、小伎倆、小胸襟。從現(xiàn)狀來看，國家已經(jīng)包攬了許多體育比賽項目，就意味著國家向相關體育項目投入巨大的人財物。這就是國家體育的顯著特征。但國家不可能包攬全部的體育比賽項目；
其不平等體現(xiàn)在，一，另外一些一時處于邊緣——尚未上升為國家的“臉”（某種政治象征）——的體育項目得不到“陽光雨露”（被包攬）而得不到發(fā)展。凡某項體育及競技的出現(xiàn)，是人類精神的一種體現(xiàn)，如同一個人的出生，它有著天然的合理性，也就有爭取一視同仁對待的意愿，顯然，對某項體育的包攬也就意味著必定對另外體育活動的忽視或偏廢，就含有不平等即歧視。

　　二，好比某地長方官喜好乒乓（體育）可以讓地方財政向乒乓（體育）事業(yè)傾斜，泱泱中國，國家當然可以讓全部體育項目包攬下來，但不可能包攬所有的社會事業(yè)項目。長期的思想灌輸，在國民心目中，國家無所不能，要錢有錢要人有人要物有物，國家財政就是一部印鈔機，可以無限印刷鈔票。其實，國家用的錢不過是納稅人的錢，它通過權(quán)力（稅收）把納稅人的錢集中起來，所謂“國家包攬”就是建立在納稅人的貢獻之上的，也就是國家的作用是有限的。這里還有一個向納稅人解釋交待，即公開透明的問題。

　　說白了，就算國家包攬了乒乓球項目，就意味著可能對有的體育項目不公平，同理，就算國家包攬了全部體育項目，對其它社會事業(yè)勢必造成傷害，也就是造成不公平。

　　進一步說，國家花錢——國家包攬是通過國家機構(gòu)（各部委機關）實現(xiàn)的，這就涉及到強勢部門和弱勢部門的差別，就是同一部委機關，也同樣如此。時下盛行“會哭叫的孩子有奶吃”，為了得到國家包攬，地方挖空心思使出腐敗或不腐敗的手段，“跑部進京”爭取項目即資金，詭詐之術大起作用，社會風氣渥濁不堪。國家包攬的缺限跟其優(yōu)勢一樣明顯。而體育決不是唯一的社會事業(yè)，還有很多的社會事業(yè)（甚至比體育更為重要的民生）都需要國家支持或包攬，向體育投入的增多也就意味著對別的社會項目投入的減少，特別是弱勢的、處于沉默狀態(tài)的社會事業(yè)自然也就受到不平等待遇。

　　有些社會事業(yè)國家要包攬，有的則未必，有的先是依仗后是減少國家包攬。當下，國家多從政治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而施行“包攬”，而對“包攬”過程產(chǎn)生的弊端——尤其是思想精神層面上的“大國寡民”心態(tài)或估量不足，或無意顧及。

　　由世乒賽中國隊包攬金牌引發(fā)了“包攬”的爭議；
對中國乒乓事業(yè)而言，現(xiàn)在是走出“包攬”（包括國家包攬和自我包攬）的陰影——借著“包攬”展現(xiàn)另一種嶄新姿態(tài)的時候了。

　　2009年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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