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雪峰:農村老年人為什么選擇自殺——湖北京山農村調查隨筆之二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一、
2008年國慶到京山縣沙嶺灣村作為期半個月的調查,最難過的是發(fā)現(xiàn)京山農村老年人自殺之嚴重,已經(jīng)到了難以想象的程度。我們調查的沙嶺灣三組,總共只有30多戶,最近20年卻有10多例老年人的自殺。調查期間,全村有三例老年人死亡,全為自殺。問村里的老年人,最近他們所在村民組有無老年人非正常死亡,有兩個老年人的回答是,他們村民組最近這些年就沒有老年人是正常死亡的。老年人的非正常死亡就是自殺,略有不同的是,有的老年人是因為得了重病而自殺,還有老年人則是因子女不孝而自殺。因為自殺問題比較敏感,我們也不方便老是追問。從所獲資料估計,有些村民組可能有一半的老年人是自殺死亡的,全村老年人自殺率估計也是高得驚人。不僅是沙嶺灣村老年人自殺率高,而且本次調查的孫橋和曹武兩鎮(zhèn)10個村,其他村老年人自殺率也都很高。沙嶺灣三組徐姓老人,今年60歲,身體健康,是全村公認豁達健談的老人,說話幽默,記憶力又好。他說自己20年前認為上吊自殺的人都是傻子,而現(xiàn)在則認為他們都是明白人,明智人,因為有病無錢醫(yī)。人老了,吃不起這個虧,受不起這個罪。人總有一死,不如一死。他又說,我認為自殺是自愿,病痛折磨,又要勞動,關鍵是沒有意義,那還活著干什么?
二、
任何一個健全的文明都會發(fā)展出一套針對死亡的文化來,因為任何社會及任何個人最終都要面對死亡。正是一個健全而健康的文化,可以讓這個文化的成員可以泰然面對死亡。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當然也是有這樣的應對死亡的態(tài)度的。但是,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何況京山農村當前的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已是遠高于溫飽,農村老年人很少是吃不飽飯的。即使生病,也并非不可以再拖一拖。為什么京山老年人這么輕易地就選擇了自殺呢?
要理解京山農村老年人的自殺,首先要理清京山老年人自殺所引起的后果。問題是,京山老年人自殺后,往往引不起任何后果。有老人用調侃的語氣說,老年人死了還不如一條狗,這話雖然有點過,卻很說明京山老年人自殺所引發(fā)后果的實際情況。我們查看歷年來沙嶺灣村老年人死亡的登記,除個別例外,幾乎所有老年人死亡都登記為正常死亡,而據(jù)我們調查,其中大約1/3的老年人是自殺,或上吊,或喝農藥,而不是正常死亡的。在沙嶺灣村,若老年人因病自殺,則這樣的自殺是算不上自殺的。村民認為的自殺,一般指身體健康但子女不孝、生活無著所導致的自殺。即使子女不孝導致老年人自殺,也不大會對子女造成嚴重后果。首先是,從來不會發(fā)生老年人(如果是女性的話)娘家人過來討說法的事情,從來沒有發(fā)生過——至少我調查的沙嶺灣村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其次是村民并不會因為老年人自殺而譴責他的子女:那是別人的家事,其他村民似乎沒有理由會干涉別人的家事。甚至,村民中往往會流傳對自殺老年人不利的輿論,比如說,她之所以自殺,是因為她太好強了,太多言了,太喜歡在外人面前說自己媳婦的壞話了,而全然不顧這個自殺老太太說的是否事實,及是否在理。老年人自殺了,但在村里似乎引不起反響,沒有漣漪,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也不去問為什么而死。而老年人自殺后,子女似乎也很少有人有內疚感,更不用說負罪感。老年人自殺后,他們的子女按一般程序來操辦喪事,完成任務,然后再正常地過自己生活,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什么也沒有改變。
老年人自殺,采取的也往往是沒有任何反抗性的自殺,自殺的目的不是為了報復子女,不是為了達到某種個人死亡以外的目的,自殺就是為了解脫自己,就是認為自己活著沒有意思了,老了、病了,沒有用了,該死了。老年人往往是悄悄、平靜地自殺。上海大學的李晨說,老年人沒有任何反抗的自殺最可怕,因為一點震憾性的力量都沒有。是的,京山老年人的自殺并不表達他們反抗什么,他們已經(jīng)心死。他們并不是要反抗,所以他們靜悄悄地自殺,他們的自殺除了他們自己的死亡以外,沒有留下任何改變,自然也產生不出震憾性的效果。在村莊中,老年人自殺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值得關注的事件,甚至不再是一個值得談論的話題。
三、
為什么京山農村老年人會如此普遍及如此沒有反抗地自殺呢?
首先,這與京山農村老年人所處的結構位置有關,他們在目前的結構中幾乎沒有地位。在沙嶺灣村調查期間,我們入住的房東家,房東的姐姐正好過來住幾天。再過幾天,我們即知道房東姐姐竟是被自己媳婦趕出來的,被趕出來的原因是她多話。前不久,她將自己與丈夫多年積攢的2萬元錢拿給兒子和媳婦,她給錢到兒子和媳婦,媳婦本來是高興的,不過,她自己有點忘形,對鄰居說了給媳婦2萬元積蓄的事情。她媳婦知道很惱火,喝斥她說“2萬元在現(xiàn)在算個屁啊,有本事將來不能動了,不要我們養(yǎng)”。因此將婆婆趕出門。房東的姐姐萬般無奈,只有到弟弟家過幾天,避避風頭。
房東并非一個沒有本事的人,他在成都做了10多年生意,交游十分廣泛,也很有能力。女兒考上大學后嫁到一個很有錢的老板。他有六個姊妹,其中來他家住的是大姐,今年剛好60歲,另外還有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且他的姐姐和兩個妹妹都嫁到本村,兩個弟弟也在本村。一家六姊妹,是六戶人家。去年,大姐的丈夫得病去世,大姐與姐夫關系一直很好,大姐為此很傷心,F(xiàn)在,大姐將夫妻倆多年積攢的2萬元錢交給媳婦,卻因為一時多言,而被媳婦趕出家門。房東大姐只有這一個兒子,兒子所娶媳婦,不僅是本村的,而且是本組的。在這樣親密,這樣熟悉的關系中,房東的大姐竟被趕出家門,無處可去。調查期間,房東大姐又到她的幺妹那里住了幾天。她幺妹信基督教,之前勸大姐信,大姐一直不信。這次,走投無路的大姐終于第一次走進了本村的家庭教會聚會點,我們到聚會點調查,又正好遇到。
如果房東的大姐是被其他人趕得走投無路,我相信,包括房東在內的他們六姊妹,是有力量為大姐討回公道的。問題是,大姐是被自己媳婦趕出家門的,清官難斷家務事。房東也曾到大姐的媳婦家說好話,但媳婦仍在氣頭上,不肯原諒,大姐也只得再在幾個弟妹家里輪流住,等著她媳婦消氣。
房東之所以對自己姐姐被媳婦趕出門的事情忍氣吞聲,是因為他認為,自己不應該管別人的家事。姐姐是自己的親姐姐,但姐姐的兒子也是親兒子。母子關系之親,恐怕是親于姐弟關系的。對于更為親密的母子關系,姐弟關系似乎是說不上話,講不成狠的。講狠之后,最終,自己也不可能養(yǎng)姐姐一輩子。正如大姐的媳婦所說,將來大姐老了,病了,還得兒女養(yǎng),去世了還得兒子媳婦安葬。
更重要的是,京山農村似乎存在著一種對老年人十分不利的意識形態(tài),這種意識形態(tài)似乎認為,人老了就不值錢了,欺老不欺少,因為最終老年人總是要去世的,而未來的日子是年輕人的。徐姓老人說,老年人身體好,可以為子女做點事情時,他們就接納你,你若老病,他就會拋棄你。他說這個情況,恐怕全國都一樣,胡錦濤來這里也解決不了老年人的問題。他自嘲地引用五句話來形容老年人的處境:生個兒子喜一跳,收個媳婦打個灶(分家),分家分到雞子叫,兩個老的沒人要,一頭母豬還走俏。他說前四句在全國通用,后一句則是村里的一個真實故事。
在京山調查發(fā)現(xiàn),凡是老年人能動,就一定要勞動。人們似乎認為,老年人不應該有什么特別地享受,手上不應該有錢,應該一切為子女好,一切圍繞子女來。甚至老年人得了病,也要計算治病可能的花費與老年人治好病后,可以為子女繼續(xù)勞動所創(chuàng)造收益進行比較,若治好病后可以創(chuàng)造更大收益,這個病就值得去治。這種計算方法,不獨是子女,而且老年人也是如此計算,這種計算是一種地方性的共識。如果有老人不這樣計算,那就是不懂得做老人,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子女。
也就是說,在京山農村,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強有力的地方性規(guī)范,一種對老年人十分不利的意識形態(tài),這個意識形態(tài)強調,老年父母不應該對子女抱有太多的期待,應該多從子女的角度考慮問題,不能在自己病痛時拖累子女,不應該在超出子女經(jīng)濟能力情況下治病,不應花費除了必需生活品以外的閑錢,不應參加多余的娛樂,能勞動則要天天勞動以減輕子女負擔?傊歉改鸽m然生養(yǎng)了子女,卻似乎沒有理所當然要求子女養(yǎng)老的義務,沒有子女應該將老年人供給起來的義務——若有子女特別孝順,甚至在超出自己經(jīng)濟能力的條件下改善老年人的處境,則村莊輿論一方面會評價子女很孝順,是正面評價,一方面又說父母不會做人,不懂得憐惜自己子女,是負面評價。用京山一位老人的話來說:人老了,想過得舒服一點,是不可能的事。
問題是,京山農村,為什么不僅會出現(xiàn)對老年人十分不利的輿論,而且老年人還會接受這種對自己不利的輿論。
四、
陳柏峰、歐陽靜等人調查龔灣村的一個老年婦女,這個老人對媳婦很不滿。歐陽靜問她相不相信鬼神,她說這個世界上哪里有什么鬼神啊!要是有鬼,我死了就變成厲鬼,將媳婦搞死。正是這個說死后若能變成鬼,就將媳婦搞死的老人,過了幾天就喝農藥自殺了。她當然是不信鬼的,就是能變成鬼,她也未必會將媳婦搞死。說要將媳婦搞死,只是她心中有對媳婦的不滿,但還不是仇恨——這里的輿論或政治正確,不允許父母對子女有仇恨。若她真的有這種仇恨,她大可不必等死后變厲鬼來將媳婦搞死,而可以先毒死媳婦,再自己喝農藥——在河南安陽調查,我們就碰到這樣的例子。
在京山農村,我們問農民信什么,他們的標準答案是既不信鬼,又不信神,唯一信的是科學。他們說,這個世界上哪里有什么鬼和神啊,誰見過?因為缺少對鬼神世界的想象,缺少對死后世界的想象,人們有了病痛,有了委屈,有了心酸,他們就可能覺得這個世界沒有值得留戀的,沒有意思。何苦忍受煎熬,一死百了。
因為只信科學,不信鬼神,老年人就缺少對死后世界的想象,就不必考慮下地獄或上天堂,就不擔心成為野鬼或孤魂,就缺乏了對生命的基本敬畏,因此在選擇自殺與否時,就顯得自然、從容甚至冷酷。有老年人說,人總是要死的,這是自然規(guī)律,是新陳代謝。這種唯物主義的態(tài)度,使京山農村老年人可以坦然接受死亡,也可以坦然接受火化。
既然京山農村老年人不信鬼又不信神,缺少對死后世界的想象,他們是否自殺,就只取決對現(xiàn)實的權衡,而其中最重要的考慮是在對自己不利的意識形態(tài)下進行的。老年人自殺邏輯大致如下:
當自己能勞動時,老年人會辛勤勞動,以為子女提供更好一些的條件,至少要減輕子女的負擔。如楊華所說,在京山農村,若老年人不能為子女做事情,他們就會有虧欠感,就覺得自己該死。一旦老年人生病,即使子女要給自己治病,老年人也會覺得不應該浪費子女錢財,否則,萬一治病花了錢,病又沒有治好,或病雖治好了,自己卻未能為子女再創(chuàng)造更多收益,這樣就會“人財兩空”,就對不起子女。這時候,比較應該的選擇就是自殺,而非賴活著。
同樣,老年人即使沒有生病,但已經(jīng)喪失勞動能力,不能為子女做事情,他也可能選擇自殺。
這樣,在京山農村,老年人自殺,除子女不孝引起的利己型自殺以外,老年人自殺的主導方向是利他型自殺。他們自殺是利他的(利子女),同時,他們的唯物主義態(tài)度,他們對于自己已經(jīng)完成人生任務,對一死百了的計算,等等,也促使京山農村老年人容易選擇自殺。
五、
京山農村老年人自殺,與全國其他地方有若干差別。以下我們選幾個地區(qū)來作點比較:江西、四川、福建、河南、湖南。
呂德文是閩西客家人,他父親在49歲時就向家人宣布退休。從此不再參加家里的主要農業(yè)勞動,最多只做些輔助性的工作。在呂德文的父親看來,自己生養(yǎng)了子女,子女都已經(jīng)成人,自己也該享福了。呂德文父親宣布退休的做法未必就是閩西客家農村的常規(guī),但至少可以說明,在閩西的客家地區(qū),老年人可以心安理得地退休。而京山農村,農民只要能動,就得勞動,否則輿論就會說他們不懂得憐惜子女,自己也覺得愧疚。因為可以心安理得地宣布退休,閩西老年人在老年生活安排上就有很大自主性和發(fā)言權,在代際關系中處于相對較好的位置,他們也完全不必走自殺這一條路。
閩西農村老年人自殺少,還與他們對自殺的恐懼有關。呂德文說,閩西客家農村,農民認為,自殺的人在死后會變成厲鬼,厲鬼一幅恐怖的面孔,整天想著報復仇人。死后做厲鬼遠不如做家神好。同時,張牙舞爪的厲鬼使含恨而死的死者,具有懲罰相關他人的能力,從而引起相關他人的恐懼。閩西農村關于含怨和含恨自殺者的死后想象,不僅給自殺者設置了界限,而且為可能自殺者提供了以自殺變成厲鬼來復仇的想象,并因此使相關他人在做事情時不要太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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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閩西相似,江西吉安農村,老年人關心的一件事情是死后能否進入祠堂。江西宗族型村莊,老年人死后,要在祠堂辦喪事,不能在祠堂辦喪事,不能算是善終,而死在村外的人是不能到祠堂辦喪事的。羅興佐是江西吉安人,據(jù)他講,江西人民醫(yī)院院長是他的家鄉(xiāng)人,院長的母親90多歲,住在南昌,一旦感到身體不適,就堅決要求回到家鄉(xiāng)等死,以可以在祠堂辦喪事,及死后進入家神榜。江西老年人很少會去主動談論死亡,自殺也是除非實在無奈(比如病痛),而不會冒然嘗試。而京山農村,老年人認為死亡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對死亡持一種唯物的、無所謂的態(tài)度。
在北方農村,比如河南、山東、陜西農村,老年人自殺會造成極其嚴重的問題,尤其是其子女的聲名一定會被弄得一團糟。正是這樣一種自殺成為事件的結構性力量,可以防止老年人自殺,老年人即使真的想要自殺,他也不得不顧忌自殺會給子女留下什么樣的壞形象。同時,一旦子女不孝,老年人又可能通過自殺來報復子女。有老年人擔心達不到報復的效果,而會將自殺搞得十分地慘烈,唯恐人們不知道他是因為子女不孝而自殺的。
楊華調查的湘南農村,老年人自殺的情況與北方農村具有相同的轟轟烈烈的效果。只是湘南老年人自殺率要遠高于北方農村。
四川是一個老年人自殺率很低的地區(qū),我們在四川綿竹五個村調查,很少聽到老年人自殺的報道。王玲是四川人,她說,四川老年人都很怕死,對死亡十分恐懼,不到萬不得已,老人們賴活著也會活著。
還有一些地區(qū),比如郭于華所調查過的河北農村,老年人因為子女不孝,而活不下去自殺的情況,似乎比較普遍。老年人活不下去而自殺的情況,也有兩種,一種是帶著對子女的強烈怨恨情緒,因為他對子女具有很強的期待。他可能選擇自殺,但我死也不能讓你們好活,他要報復一下子女,他可能選擇戰(zhàn)斗,訴諸村莊的輿論,甚至法律,搞臭子女。還有一種情況則是帶著無奈,帶著失望而自殺,他們悄悄地離開這個世界。
六、
顯然,自殺與老年人的處境有關,與村莊結構性力量有關,與鬼神信仰有關,與對死亡的態(tài)度有關,與地域主導輿論、意識形態(tài)或政治正確觀有關(父母應該象父母,老人應該象老人之類),與利己利他的考慮有關,還與代際關系及對代際關系的期待有關。
京山縣農村的代際期待,正由不平衡的代際關系向平衡的代際關系演變。目前的老一輩對子女付出多,而期待的回報少,或他們得不到期待的回報。他們對于子女的不孝,多采取沉默、認命,當然也是悲傷、無奈的態(tài)度,他們,認為自己已經(jīng)老了,大半截身子已經(jīng)埋在土里了,自殺不過是“順條道”,而子女還有幾十年人生要過。
在代際期待高的地方,即使父母沒有為子女作大貢獻,父母也認為子女應該對父母好,畢竟父母生養(yǎng)了你。子女不孝,就容易引起父母的激烈情緒,這種情緒不是悲傷,而是悲憤,而是憤恨,他們在該出手時就出手,無論是訴諸輿論還是法律或其他結構性力量。河南農村,老年人自殺率遠低于京山農村,但因為代際緊張后發(fā)生代際沖突的比例及沖突烈度都是相當高的。同時,河南農村中出現(xiàn)子女至孝的比例也相當高,正是因為存在代際之間的高度期待,而容易發(fā)生劇烈的代際沖突及容易出現(xiàn)代際之間的感人孝事這種相反相承的現(xiàn)象。
京山農村,因為代際期待少,至孝是極少見的,代際之間的劇烈沖突也是極少見的,甚至老年人用慘烈方式自殺的情況也是極少見的。因此可以理解“老年人死了還不如一條狗”。
2008年11月16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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