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哲生:《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何以成為年譜中的經(jīng)典
發(fā)布時間:2020-06-20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年譜是研究歷史人物的重要資料,在史學界很受重視。近代人物年譜雖持續(xù)不斷有人撰著,但精品并不多見。而丁文江主編的《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就是難得一見的優(yōu)秀之作,迄今仍享有盛譽,被視為同類體裁著作中的經(jīng)典之作。《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油印本)行世已有73年,《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初稿本)出版則有51年,《梁啟超年譜長編》出版也已26年,這些書籍早已脫銷。日前,由我整理的《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由中華書局出版,或可為相關研究者和讀者提供閱讀的便利。值此機會,回顧一下該書編纂過程,探討一下該書的優(yōu)長,也許是有助于讀者對該書價值的認識,并為今天年譜撰著者提供若干可資借鑒的經(jīng)驗的。
《梁譜》的編撰過程
丁文江(1887-1936)是《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的主編。他與梁啟超相識于1918年底,當時梁啟超組織考察團赴歐洲游歷,經(jīng)徐新六推介,丁文江得以加入該團。從此,丁文江進入梁啟超為首的研究系圈子,與任公關系漸趨密切,二人在思想上相互磋商,在學術上互通信息,成為知交。梁啟超歸隱清華國學研究院后,對丁文江言聽計從、頗為倚重,丁氏成為梁府的主要“幕僚”。
1929年1月19日梁啟超去世!吧艺吒改福艺啧U子。在地為河岳,在天為日星!边@是丁文江在梁啟超追悼會上所敬獻的挽聯(lián),從這副挽聯(lián)可以看出他倆之間的關系非同尋常。梁啟超的親屬故舊為紀念“這位有影響的歷史人物,給后人研究評論梁啟超提供基本資料,商議辦兩件事”:“一是編輯文集——《飲冰室合集》,由梁的朋友林志鈞(宰平)負責”;
“二是編一部年譜,為梁啟超傳作準備”,此事交給丁文江負責。這二件事,都是具有象征傳承衣缽意義的大事。將整理文集一事交給林宰平,將編輯年譜長編一事交給丁文江,這樣的安排究竟是出自梁啟超的遺托,還是親友們商量的結果,或是林、丁兩人的自告奮勇,我們沒有直接材料可證,但它明顯反映了當時林、丁兩人與梁啟超不同尋常的親密關系。它象征著林、丁二人作為梁任公的傳承人,繼續(xù)延續(xù)梁氏的事業(yè)。丁文江去世時,周作人曾作挽聯(lián):“治學足千秋,遺恨未成任父傳;
贊閑供一笑,同調(diào)空存羅素書。”上聯(lián)表現(xiàn)丁文江與梁任公的繼承關系,下聯(lián)表示丁、周對羅素《贊美閑暇》(In praise of Ideness)一書的共同愛好。可見,丁文江作為梁任公的傳人在朋友圈中已有所流傳。
丁文江接受這一任務后,即著手搜集有關材料。因公開出版的梁啟超著作,已交由林宰平負責整理,年譜須搜集的主要材料自然是未曾公開出版的梁啟超的私人信札,這也是后來面世的《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以梁氏信札見長的緣由之一。
丁文江在與胡適通信中,詳談他為編纂《梁譜》搜集材料的情形。1929年4月16日他給胡適的信中首次談及他開始的這項工作:“連日為任公年譜事極忙,竟將地質(zhì)研究放過一邊,甚為憂悶!吨聢蟆芬褟谋贝蠼璧,《湘報》、《湘學報》也覓得。報的一部分,已完全了。任公家中所發(fā)現(xiàn)的信不下千封,整理極費時日。任公自己的長信也有多種。材料不可謂不多,但各時期詳略不一,真正沒有辦法!边^了一個月,5月21日他致胡適信中再次提到:“近來搜集年譜的材料日多一日,壬子以前的一千幾百封信已將次整理好了。自光緒丙午到宣統(tǒng)末年的事實已經(jīng)很可明白!薄芭笥逊矫嫠氐娜喂旁,也居然抄到一千多封,但是所缺的還是很多!7月8日他向胡適匯報自己新的工作進展:“自從我上次寫信以后,又收到許多極好的材料。任公的信,已有二千多封!有用的至少在一半以上。只可惜他家族一定要做《年譜》,又一定要用文言。我想先做一個《長編》,敷衍供給材料的諸位,以后再好好的做一本白話的‘Life and Letter’!7月15日他致胡適信又詳述為印刷《康南海自編年譜》,與時在燕大教書的顧頡剛商談一事。8月13日他又提到:“任公的Private東西很多,都在我這里。我看過了,認為可供宰平參考的就送給他去!痹诹簡⒊ナ篮蠖潭痰陌肽甓鄷r間里,丁文江為撰寫《梁譜》,除搜集梁啟超本人的著述和私人信札等材料外,還收集與梁啟超有關的報刊,如《知新報》、《湘報》、《湘學報》等;
與梁啟超交往密切的人物材料,如康有為日記、自編年譜、《驛舍探幽錄》、孫慕韓兄弟孫仲嶼的日記、蔣觀云與梁啟超來往書信等;
他人撰寫的紀念、追悼梁啟超的文字等。丁文江為此工作勞累了半年多光景,可謂收獲頗豐。由于這年冬天,他須率團去西南地區(qū)進行地質(zhì)考察工作,搜集、整理梁啟超年譜材料一事只能暫時擱下。第二年6月,丁文江結束西南地質(zhì)考察工作,回到北平。1931年秋,丁文江就任北京大學地質(zhì)系研究教授,需要承擔繁重的地質(zhì)教學和研究工作,只好另尋助手,幫助他繼續(xù)這項工作。
1932年暑假,趙豐田“到北京圖書館正式接手此項工作”。據(jù)趙后來回憶:“當時已經(jīng)搜集到的梁啟超來往信札有近萬件之多,這是編年譜的主要材料。此外,還有梁幾百萬字的著作,以及他人撰寫的有關梁的傳記。要把這么浩繁和雜亂的資料梳理清楚,并編輯成書,任務是比較艱巨的。好在丁文江對此已有了比較成熟的意見,向我強調(diào)了下面幾個主要之點:一、梁啟超生前很欣賞西人‘畫我像我’的名言,年譜要全面地、真實地反映譜主的面貌;
二、本譜要有自己的特點,即以梁的來往信札為主,其他一般資料少用;
三、采用梁在《中國歷史研究補編》中講的編輯方法,平述和綱目并用的編年體;
四、用語體文先編部年譜長編。這最后一點與梁家的意見不同。梁的家屬主張編年譜,并用文言文。丁文江覺得重要材料很多,先編年譜長編,既可以保存較多的材料,又可較快成書。他又是胡適的好友,很贊成胡適提倡的白話文運動,所以仍是堅持用白話文!笨梢,在趙豐田介入梁譜的編纂工作以前,丁文江至少已經(jīng)基本完成了材料的搜集工作,“剛粗加整理”,并對年譜的編寫“已經(jīng)有了比較成熟的意見”。從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由丁文江授意并修訂、趙豐田起草的《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例言》可以看出丁氏當年主持此項工作的基本構想。丁文江的初期工作,為以后《梁譜》的編寫打下了重要基礎。這是《梁譜》工作的第一階段。
從1932年暑假趙豐田開始參與這項工作,至1934年秋編出第一稿,抄成24冊,約100余萬字,這是《梁譜》工作的第二階段。第二階段主要由趙豐田閱讀和選定所需資料,“再將選錄的資料按年分類連綴起來,定出綱目,加上說明性的或論介性的文字,顯現(xiàn)譜主在有關年月中的主要活動”。丁文江則“不定期地前來了解編輯情況,及時提出一些指導性的意見”。第一稿出來后,丁文江認為篇幅太大,要趙豐田“大加削簡后,再送給他審閱”。
1934年6月丁文江就任中研院總干事后,趙亦于1935年初從北平移居南京中研院,以就近丁文江,便于工作,趙對第一稿“進行刪削”。1936年1月5日丁文江去世,翁文灝“接替主管《梁譜》編輯工作”,至1936年5月趙完成了第二稿,約80萬字(趙豐田估“六七十萬字”)。這是《梁譜》工作的第三階段。第二稿定稿后,“由翁文灝根據(jù)丁文江的原意,題名為‘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油印五十部,每部裝成十二冊,發(fā)給梁的家屬和知友作為征求意見之用”,這就是我們現(xiàn)今能看到的最早的《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油印本,丁文淵稱“藍曬本”)。
從《梁譜》工作的三個階段來看,第一階段主要由丁文江本人承擔,第二、三階段他扮演的是主編和指導者的角色,趙豐田任其助手,從事具體編纂。從丁文江在《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中留下的批注,以及趙豐田本人的回憶可以見證這一點。
在當時并不便利的環(huán)境中,林宰平、丁文江二人切實履行他們的使命,表現(xiàn)了他們對梁任公的忠誠。在近代中國,許多政治、文化名人的身后事,除非有強勢的政治集團作為背景依托,否則極為冷落、進展維艱!讹嫳液霞泛汀读喝喂壬曜V長編初稿》幸賴林、丁二人的鼎力撐持,得以出版或告竣,可以說是一個例外。
《梁譜》體例上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
主持編纂《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是丁文江在歷史學領域為人推重的一項工作。這項工作明顯貫徹了丁氏的個人意圖和他對《梁譜》的構想。解讀《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例言》,通覽《梁譜》,我們即可見出其不同于以往年譜的特別之處:
第一、搜集材料以積聚書信見長。年譜之撰寫創(chuàng)始于唐宋,發(fā)達于明清。然在年譜中以聚積未刊書札見長,且篇幅之大空前未有,這是《梁譜》的一大特色,也是它面世后受到學界特別重視的原因所在。采用這種方式撰寫《梁譜》的一個原因誠如《例言》第二條所揭,“本書采用英人《赫胥黎傳記》(The Life and Letters of Thomas Henry Huxley)體例,故內(nèi)容方面多采原料,就中尤以信件材料為主”。也就是說,丁文江在設計《梁譜》時,參考了西方傳記撰寫體例,這一外來因素也就是《梁譜》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年譜的特質(zhì)所在。
第二、采用白話文撰寫。傳統(tǒng)的年譜寫作均用文言文,丁文江作為胡適的好友,他支持新文化運動,主張使用白話文撰寫《梁譜》,這在年譜寫作中也可以說是一種嘗試!独浴返谪ザ䲢l對此有所說明:“本書敘述文字采用白話,惟以語文之分本無嚴格標準,故所用者,僅屬現(xiàn)代通行之語體而已。”可見,采用白話文撰寫《梁譜》是適應時代潮流的產(chǎn)物。
第三、按照事情發(fā)生的先后,采用分節(jié)敘述的辦法。如《梁譜》1895年條分:(一)二月先生入京會試;
(二)三月初成,與南海聯(lián)合各省公車上書陳時局;
(三)新政情形;
(四)參與創(chuàng)辦強學會;
(五)交游。又如1898年條分:(一)入京;
(二)俄索旅大事件;
(三)開保國會于北京;
(四)請變科舉;
(五)徐致靖之奏薦;
(六)詔改八股取士舊制;
(七)先生之被召見;
(八)改《時務報》為官報;
(九)革禮部六堂官職;
(十)擢用四京卿;
(十一)政變之作;
(十二)逋逃。這些小標題對梁啟超本年各個月份的活動有畫龍點睛之用。這種按小專題分節(jié)敘述的方式,在年譜寫作中可以說也是一個創(chuàng)試。這種方式,顯然更易掌握譜主某年的主要事跡。
第四、每年開首載有當年發(fā)生大事和對譜主本年事跡的綜述。前者可幫助讀者了解時代背景,后者則便于讀者對譜主當年事跡有一提綱挈領的了解。
第五、創(chuàng)設“年譜長編”這一體裁。丁文江原有寫作一部“新式的《梁啟超傳記》”之打算,“為了搜集這部大傳記的資料”,他先將收集到的資料整理、編纂成一部年譜長編。這樣一種想法,可能是從胡適那里得到啟發(fā)。梁啟超去世時,胡適結合教學需要,正在撰寫《中國中古思想史長編》,以為其所擬撰寫的《中國中古思想史》作準備!读鹤V》采用“分節(jié)敘述”、每年先對當年發(fā)生的大事和譜主本年事跡作一簡要交待,這樣一種寫法,實有為其傳記作準備的意味!读鹤V》篇幅之長,為此前年譜之未有,蓋因其為一資料長編。《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作為年譜長編的創(chuàng)試,對后來的學者有很大的影響。后來歷史學者撰寫一些具有重大影響的近代歷史人物年譜時,亦喜采用這樣一種體裁,如胡頌平編撰的《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湯志鈞編撰的《章太炎年譜長編》、陳錫祺主編的《孫中山年譜長編》,即為接踵《梁譜》而來的后起之作,在體例上,它們明顯依循《梁譜》的軌轍。
但《梁譜》誠如其最初題名,“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畢竟還是一部稿本,內(nèi)中明顯存有需要進一步修訂、改善之處。從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梁譜》(油印本)來看,應該說它還是一部未完成的“大書”,全書至“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公歷1900年)先生二十八歲”這一年,的確是“依照各事的先后,分節(jié)敘述”的做法處理,此后的年份則只有1908年如此處理。其他年份則未見“分節(jié)敘述”的情形了。《例言》第廿三條“本書原擬為《大事年表》及《人名錄》兩篇附載于后,茲以時間倉卒及篇幅過多之故,未能編入,擬俟再版時補綴”。第廿四條“本書除信件材料不便亦不必再作目錄外,為便于讀者參考計,將引用及參考書列一目錄,附于全書之后”。這兩條均未及完成。可見后面的整理、修訂工作尚未及進行。胡適當年閱讀時,還發(fā)現(xiàn)《梁譜》“因為原料實在太多,趙君句讀標點也不免偶有小錯誤”。盡管如此,胡適當年仍大加褒獎和推薦這部書:“正因為這是一部沒有經(jīng)過刪削的《長編初稿》,所以是最可寶貴的史料,最值得保存,最值得印行!
《梁譜》新版整理說明
《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一著先后出版三個中文版本、一個日文譯本,分別為1936年5月完成的《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油印本”)、1958年臺灣世界書局據(jù)“油印本”正式出版的《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8月出版的《梁啟超年譜長編》、巖波書店2004年11月出版的《梁啟超年譜長編》日譯本。
我們此次整理出版的《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以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出版的“油印本”為底本,參校臺北世界書局的“初稿本”和上海人民出版社的“長編本”,并在此基礎上又作了新的修訂,修訂的原則是:一、保持原稿內(nèi)容不變;
二、主要是對文字刊誤;
三、對原稿某些引文誤植據(jù)原作加以校訂;
四、對“初稿本”和“長編本”所出現(xiàn)的文字處理歧異酌加“編者注(按)”說明;
五、對“油印本”的某些錯誤加“編者注(按)”訂正;
六、“油印本”原有的“江注”(丁文江注)和其他注釋則一仍其舊;
七、“初稿本”、“長編本”所新加的某些“注(按)”酌情保留;
八、書名改題《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
九、書后新增《人名索引》,以便檢索使用。希望新版的發(fā)行能滿足當代學界和廣大讀者的需求,以廣其流行。
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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