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詞典一樣追憶20世紀|《21世紀大英漢詞典》
發(fā)布時間:2020-03-1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所有的傳記都是作偽,我自己寫的傳記也不例外。……傳記之所以作偽是因為其中各章是根據(jù)一個預設的計劃串聯(lián)成篇,但事實上,它們是另行組合,只是無人知道如何組合。……無論誰寫出他自己的生活,他都不得不分享上帝的觀點來理解那些交叉的因果。傳記就像貝殼。貝殼并不能說明曾經生活在其中的軟體動物!瓊饔浀膬r值只在于它們能夠使人多多少少地重構傳主曾經生活過的時代。
2004年8月14日,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米沃什老死于故國波蘭的古都克拉科夫。對于一個充分領受過生活的幸運(“我從未落入政治警察之手”)與不幸(“我一生的故事是我所知道的最驚人的生命故事之一”)的詩人,庸俗的因果論一定是他所討厭的。因此他選擇以片段閃回的方式追憶往事,寫下這本《米沃什詞典》。“也許本詞典是一件替代品,它代替了一部長篇小說,一篇關于整個20世紀的文章,一部回憶錄”,米沃什說。
故鄉(xiāng)昔日寬容的無政府主義、對任何集權的不信任、多元的文化思潮,給予了頭腦成長所需的一切。這是城市這一人類群居生活的組織方式,在兩次大戰(zhàn)之間留給西方社會精英們最后的溫馨背影。人類與城市的蜜月隨后徹底結束了,無論是巴黎還是紐約,群眾集會的口號與狂熱、一個人從摩天樓上俯視街燈的孤獨、貧民區(qū)各色人等的凄惶、對時運流轉的不甘與不解,一切都不再得體,城市淪為文化人白天挑剔使性、夜晚繾綣無度的情人。
暮年返鄉(xiāng)的米沃什,“沉浸在超強的情感波濤之中,我也許只是無話可說。正因為如此,我回到了間接的自我表達方式,即,我開始為人物素描與各種事件登記造冊,而不是談論我自己!
這種姿態(tài),令人聯(lián)想到前蘇聯(lián)音樂巨人肖斯塔科維奇的《見證》。肖斯塔科維奇從談別人而及于自身,從眾人身上找到自己的映像。他把自己的回憶稱為“一個目擊者的見證”。忍看朋輩成新鬼,在米沃什那里友人們死于戰(zhàn)爭、集中營,在肖斯塔科維奇那里死于肅反、古拉格。20世紀是怎樣的一個世紀啊,最富創(chuàng)新欲、最具個人意識的詩人和音樂家竟然放棄對自我的追逐,而甘于“間接的自我表達”、只求做一個客觀的“見證”。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同樣選擇寫下他所結識的人、經歷的社會事件和他的感受,而不是直接記述自己的生平。在給朋友的信中,茨威格說,“出于絕望,我正在寫我一生的歷史”,“我之所以讓自己站到前邊,只是作為一個幻燈報告的解說員,是時代提供了畫面”。奧地利人、猶太人、作家、人道主義者、世界主義者、和平主義者,這些都是逼迫流亡者茨威格于1942年在遙遠的巴西自殺的理由。
《米沃什詞典》里充斥著非正常的死亡!艾F(xiàn)實的界限超出了可能的范圍,人們可能會把那些忠實記錄的細節(jié)看成超現(xiàn)實主義的虛構”――奧斯威辛司令官的兒子穿著黨衛(wèi)軍的制服在操練他的一幫小兄弟;整整一列運送戰(zhàn)時物資的火車滿載著各式各樣的鐘,它們以各自的節(jié)奏嘀嘀噠噠走著。“我們命該遇到這樣的時代”。
很多時候,人們自欺地以為理性之光可以拯救20世紀的人性,愛倫堡卻在《人?歲月?生活》中記下了愛因斯坦的話――“我生平說過不止一次,認識的可能性是無限的,我們應該知道的事物也是無限的。現(xiàn)在我認為卑鄙和殘酷也是無限的!
哲學家激烈地認為,奧斯威辛之后寫作抒情詩是令人厭憎的。米沃什的回答是,“在恐怖之中寫下的輕柔的詩歌宣示了其向生的
意愿,它們是軀體對毀滅的反抗!边@個人的神經健壯到幾乎頑固,在90 歲高齡的時候,他仍然堅持寫作。時代選擇留下他,為我們講述一些事情,他幸不辱命。
二戰(zhàn)中,他參加波蘭抵抗運動,戰(zhàn)后從社會主義波蘭的駐
法外交官任上外逃。而當時西方一批知識分子出于批判本國資本主義制度的需要,刻意掩蓋、美化蘇聯(lián)的種種弊病,不允許人們對東方的理想國發(fā)出質疑。薩特對加繆說:“如果你不喜歡共產主義,也不喜歡資本主義,我看你唯一可去的地方是――加拉帕戈斯群島。”
在這種政治氛圍下"作為叛逃者的米沃什,境遇可想而知。他直斥薩特與波伏娃以政治正確性為名聯(lián)手攻擊誠實的加繆,是“下作的”,并從此不再相信巴黎的任何主義。
“難道你認為歷史不是娼妓嗎”,被蘇聯(lián)宣傳機器當作文藝理想化身推向世界的肖斯塔科維奇悲憤地逼問!斑@是一個偽造和涂抹歷史的大工廠。……撒謊正是集權主義的本質。從這一點看,集權主義的新聞出版甚至比它的經濟體制還要糟糕!薄睹孜质苍~典》里的洞見,依然可以照亮21世紀的夜空。
一些臧否人物的細節(jié),坦率而有趣。例如,他認為美國詩人弗羅斯特為了“要做一個偉大詩人”而偽裝出一副地方主義的面孔,其背后隱藏著他對人類命運灰暗的絕望;波伏娃對女權主義的過度鼓吹,只是為了拿捏住下一個知識界的時尚。雖然我對波伏娃并無成見,但聽到詩人徑直叫她“母夜叉”,誠實地說,快感禁不住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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