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娘希匹”和“省軍級”——文革讀書記
發(fā)布時間:2020-04-1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一九六六年夏天,我小學畢業(yè),卻碰上取消升學考試,枯坐在家,靜待分配。當時也有一個消息曾激起小伙伴們的興奮:郊縣有一些質(zhì)量上乘的學校,需動員一部分市區(qū)學生去住宿就讀。分配到我們那里的是上海縣的莘莊中學和川沙縣的高橋
中學。男生看中這一去向,是因為可以住宿,能遠離父母束縛,有一種遠走高飛的感覺。幾個心野的同學特別向往高橋中學地處海邊,于是相互約定,要到海灘去過一種嶄新的生活。當時北方來的紅衛(wèi)兵剛剛到上海,他們攪動社會秩序,市面上出現(xiàn)一種越出常軌的激動氣氛,只要在公共汽車上發(fā)表演說,或者朗誦傳單,司乘人員就不向他們收錢售票。我們利用這一機會,在公共汽車上打快板、念傳單,一路免費,既去了高橋,又去了莘莊。實地比較的結(jié)果,好象還是莘莊中學好,因為那個學校從外面看去很雄偉,有一個高高聳立的跳傘塔。到了文革第二年,這一消息卻沉寂下來,再也不見提起。一九六七年夏天,新成立的市革委會教育組終于想起還有一屆小學畢業(yè)生沒有分配,于是就按街道劃塊,三下五除二,將幾萬名活蹦亂跳的小學生當成幾萬個沒有生命的阿拉伯數(shù)字,很快就把它們切塊完畢,一個個塞進了住家附近的中學。我的那些兒時伙伴就這樣被強行拆散。以后當然還常見面,但漸行漸遠,一次一次差距拉大,直到最后大家都覺得沒勁,意興闌珊,終于停止了來往。很多稟賦極好的伙伴,就被這種攆雞攆鴨式的大呼隆分配耽誤了。奇怪的是,那些資質(zhì)較差的人,有幸進入一所好中學,不見得就能學好;
而資質(zhì)較好者被那些壞學校耽誤,卻很難逃過厄運,幾乎是百發(fā)百中。
文革盡管亂,但是否重點中學,一進校門就能感覺得到。我后來養(yǎng)成一個令人討厭的心理習慣,與老三屆接觸時,第一次交往總要情不自禁地揣度他的“中學門第”,而且分辨率還很高,能感覺得出三十年前是“區(qū)重點”還是“市重點”畢業(yè)的細微差別。這種痕跡潛藏在人的語言舉止里,使人想起列寧的一句名言:四十歲以前的表情,歸上帝負責,四十歲以后的表情,歸自己負責。只是在這里,需把四十歲改成二十歲。只要有兩個人站在你面前,讓他們爭論五分鐘,多半就能聽出,當初誰是市重點畢業(yè),即使他目前下崗;
另一個是從非重點畢業(yè),即使他遞著名片說:“北大畢業(yè),專搞現(xiàn)外”,F(xiàn)外,現(xiàn)代外國哲學之簡稱,說快了會被誤聽成“現(xiàn)賣”,一種很深奧的時髦學問。
我的命運一貫中庸,那時被分配進一所區(qū)重點。文革中武斗比較激烈的學校通常是兩類:一是沒有高中的初級中學,因為文革前學習氣氛就不好,又沒有高中生引導,很快就由著那些孩子王胡鬧。分配進這一類學校的人進門第一眼,能看見的
就是那些穿著藍色大翻領(lǐng)運動衫的“頭頭”,騎著搶來的自行車在操場上練車技。第二類是重點中學,有高中部,臨近附近的機關(guān)大院,如果臨近部隊大院,則更為不幸。一九六四年強調(diào)階級路線,那些學校降格錄取了很多干部子弟,尤其是軍干子弟。分配進這類學校的人進門第一眼,能看見的是:現(xiàn)代八旗子弟穿的不是藍色運動衫,而是洗得發(fā)白的黃軍裝,騎的不是自行車,而是摩托車,就在操場上狂奔。他們不說“摩托車”,而是說“電驢子”,當然也是搶來的。這些人在學校里揮著父輩的武裝帶耀武揚威,但內(nèi)心還是有自卑。運動前多半成績不佳,運動中也寫不出有水平的大字報,知道學生中的大多數(shù)瞧不起他們,故而有很強的報復(fù)情緒。我就聽說過這樣一則真實故事:有一個軍干子弟,女的,追求班上的小白臉團支書,但成績太差,連入團都被拒絕。文革一起,這群小姊妹就把那個小白臉吊起來一頓暴打,白天批判他資產(chǎn)階級思想,“不貫徹黨的階級路線”,晚上則傾筐倒篋,罵出來的全是她們從父母大院里聽來的肺腑之言。那位軍干小姐就這樣指著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梁上君子”,厲聲罵曰:“老娘就是不夾你那二兩肉!”如此絕妙好詞,夾雜著曖曖昧昧的女人幽怨,讓擅長此道的瓊瑤聽見,還不活活氣死?一般港臺小女生是想象不出來的,非長期浸染內(nèi)地大院文化者不能辦。此為衙內(nèi)語,是大院文化剝了皮以后的特產(chǎn)。似還保留有當年湖南農(nóng)運之底氣?但僅此還不夠,必須進入新式大院再泡上權(quán)力汁液,八旗者,霸氣也,農(nóng)運之底氣加權(quán)力之霸氣,這才能釀出這一壇好酒。文革脫軌,金瓶崩壞,瓊漿飛濺,才讓平民百姓驚聞其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悅耳效果。文革一過,這些穿黃衣服的人,把打人丑行往一個抽象符號“造反派”一推,先出國,后經(jīng)商,再不稱心,就加入第三梯隊。而前面那些出身弄堂穿藍色運動衫者,則多半在文革中期的“紅色風暴”就已收入網(wǎng)內(nèi),或在文革后的“清查三種人”運動中被打入另冊,拖得再晚,也躲不過一九八三年夏季那場雷厲風行的“嚴打”。文革中的這段歷史很有意思,我后來碰巧學歷史,就姑且把它稱為“黃衫黨俘獲藍衫黨并將其捺為自己替身的歷史”。(注一)
我那所中學,先前叫麥仁,一九四九年前是很有名的教會學校,五十年代更名為繼光,六十年代又從市重點降為區(qū)重點,一蟹不如一蟹。所幸附近沒有大院,盡管叫繼光,但六十年教會學校的底子一時還來不及敗光,書比衙內(nèi)多,氣氛就比上
述兩類略好一些。我們進校時,校內(nèi)紅衛(wèi)兵已實現(xiàn)大聯(lián)合,秩序被高中部的學生控制,雖也有“牛鬼蛇神勞改隊”,但也未見隨便打人的現(xiàn)象。當時校內(nèi)還有一屆老初一,即六八屆初中生沒有分配,于是就把我們命名為“新初一”,稱他們叫“老
初一”,以示區(qū)別。高中部向“新初一”各班派出輔導員,十分虔誠地向我們宣講原來的黑校史,以及文革這兩年的紅戰(zhàn)史。我們對他們很崇拜,他們對我們卻很羨慕,認為我們沒有受到十七年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污染,比他們還要根正苗紅。新初一進校時,他們舉辦過隆重的歡迎儀式,然后才領(lǐng)我們進教室。我記得我們那個班的黑板兩旁是一幅對聯(lián):“藍天白云寄紅心,生生死死為革命”,行草,筆力遒勁,超過現(xiàn)在的文科博士生普遍水平。我因為一進校就貼出過一份長達十一張白紙的大字報,談教育革命尤其是語文教材的設(shè)想,題目是“給輔導員說幾句心里話”,這大概是我有生以來發(fā)表的第一件作品,很快就被我班的輔導員看中。這位輔導員出身職員家庭,性格文靜,既有“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又有培養(yǎng)“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的使命感,對我著意引導,很快成為我精神導師。
學校藏書“四萬”,這在當時的中學圖書館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關(guān)鍵是四萬藏書中,還有許多一九四九年前出版的老版本,就是這些被拋入垃圾堆的“禁書”,打開了我精神閱讀史上的第一扇天窗。有一天,我尋找一個打飛掉的籃球,在圖書館墻邊的垃圾堆中翻動,無意中發(fā)現(xiàn)有一大堆“四舊”,如解放前的地圖之類。再翻檢下去,竟是整摞整摞的豎排本舊書,有些還是燙金精裝漆皮封面,不禁大喜過望,隨即抱了一大摞回家。這些書中,我今日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本封面封底都已脫落的世界史教材,四十年代的翻譯本。我好奇地發(fā)現(xiàn),早先知道的一些歷史事件,原來都有另一種說法,甚至是相反的說法。例如十月革命,它竟然說:列寧是坐著德國人提供的火車,穿過德俄火線,回到彼得堡,這才有十一月七日的事件,旁邊即配印一幅列寧在十月的大腦袋肖像。當時看到這一段,我的小腦瓜子“轟”地一聲,兩眼發(fā)直,久久回不過神來。這本書成為我第一本私藏“秘本”,后來流傳出去,被復(fù)興中學一個高年級學生借去不還,我插隊離城第一次回家探親,還去追討過,也沒有要得回來。今天想來,我能說出那個賴帳者的姓名,卻說不出那本書的著者姓名,就象回憶一個在茫茫人海中消失的舊友,肯定還活著,卻不知在哪里漂浮,也是一痛。多少年后我在工廠里開始自己的自學計劃,為什么單單從世界史起步?當時意念很堅決,但動機并不清楚。直到此次被編輯逼著寫這篇文章,搜腸刮肚打撈記憶,想起了這本書,才若有所悟。
文革中的書店,是否象現(xiàn)在的回憶錄作者描寫的那樣,是清一色“紅寶書”?也未必。即使是“紅寶書”,也會翻出花樣。我記得是一九六七年的冬季,福州路上的外文書店還在開張,就在今天的外文書店原址,但門面大得多,甚至有二樓。我那時已經(jīng)有跑福州路“淘舊書”的習慣,那一天偶然在這家書店發(fā)現(xiàn)一張告示:訂購英文版毛主席語錄,每本定價六毛。我當時的零用錢父親規(guī)定是五毛,包括剃頭洗澡;X定一本外文版毛主席語錄,就有點象現(xiàn)在的人月收入一千,以一千二百元買一張流行光盤,而且還不是現(xiàn)貨,是期貨,又看不懂,干不干?我當時在中學里學的英語無非是“LONG。蹋桑郑,LONG。蹋希危恰。蹋桑郑拧蹦且惶祝静豢赡芘囵B(yǎng)起對外語的興趣,按道理不會下這個單子。但到這個時候就顯出前重點中學的好處:我有兩個高年級的好朋友,一個在復(fù)興中學初中部,一個在本校高中部,我在讀書方面如有疑難,多半是請教他們,這一次也是如此。他們聽說后,一致鼓勵我買,理由是:你現(xiàn)在用不著,不等于你將來用不著,用這本英文版與中文版對著讀,是自學英語的好讀物。他們不僅鼓勵我,甚至和我一起到福州路去填那個訂購單。過了大約半年,書店果然把這本英文版小紅書寄到我家,很守信用。這本書到手后,我只是出于好奇胡亂翻過一陣,并沒有成為我學習英文的入門。不過,作為我第一次訂購書籍的開端,而且居然是在文革中,有點滑稽,在此不妨提一筆。
順便說一句,福州路上的舊書店那時有大量舊版本的馬、恩、列、斯著作,也有魯迅全集及各種單行本,價格極便宜,品相也好。我記得那時九點開門,八點半左右,門口開始有書生模樣的人聚集,門一開,就沖進去搶購自己早就等待的書籍
。我那時都是步行去,來回約一個半小時,坐電車錢不過一毛四分,卻舍不得,因為這一毛四分可能就是一本好書的價錢。我現(xiàn)在書櫥里的一些左派經(jīng)典,大部份就采自那一廉價時期。
文革中讀禁書,也讀出一場大禍。當時從高中生那里流出一套《金陵春夢》,我好不容易排隊等到,讀完后,就記住一句作者編排蔣介石的那句口頭禪:“娘希匹!”那天下午,我從福州路回來,徑直回校,教室里有幾個同學在講臺上用毛筆
亂涂亂抹。他們走后,我走上前去,拿起那枝毛筆,隨手就寫了個“娘希匹”,而且還加了個“!”,寫完即扔,揚長而去。當時根本沒有注意前面那些同學寫的是什么,而且正好也被我寫字的那個胳膊肘壓著。第二天早上進校,即發(fā)現(xiàn)氣氛異常
,早操也不出了,卻有公安人員的神秘身影。走到自己的教室,就聽有同學在嚷:“不得了啦,我們教室里有反動標語,有人在講臺上寫了‘娘希匹,毛主席萬歲!’,那張講臺已經(jīng)被抬到保衛(wèi)處去了!边@一聽,如雷轟頂,后面還有什么就聽不
見了。原來昨天下午我胳膊肘壓著的,竟是那要命的“毛主席萬歲!”,朱學勤啊,朱學勤,這一回你算徹底玩兒完了!
我去找那個比我年長兩歲的六七屆朋友商量。他那時虔信馬列,聽我說完實情,很自信地說了一句毛主席語錄:“徹底的唯物主義是無所畏懼的”,鼓勵我去找工宣隊、公安人員說明情況,沒什么大不了的。我也就忐忑不安地去了。不料這些
人聽后十分意外,因為我當時是工宣隊培養(yǎng)的對象,新初一紅衛(wèi)兵連的“連長”,管十二個班,六百多人。他們正按照學生的家庭出身排隊摸線索,絕沒有懷疑到我頭上,F(xiàn)在已經(jīng)宣布這是反革命案件,不可能因為是我所寫而撤消這一案子。當時又是“清理階級隊伍”的嚴峻時期,同一年級另一班一個小同學據(jù)說也是因為書寫反動標語,公安局開著吉普車進校抓人,風聲鶴唳,氣氛跡近恐怖。公安局、工宣隊和校保衛(wèi)處只能專門為我成立了一個專案組,先宣布撤消我的職務(wù),然后內(nèi)查外調(diào),進進出出,忙得不亦樂乎。我則貓在小屋里,灰溜溜地面對他們的反復(fù)盤問,一遍一遍地寫檢討。工宣隊態(tài)度嚴厲,但不難纏,最難對付的是參加專案組的那個男教師。他與我的班主任正在談戀愛,而我此前不滿意那個班主任忙于戀愛疏于備課,上語文課講不出多少東西,對她提過意見,這一下逮個正著,兩個人一明一暗,合起來整我。其實工宣隊也已看出這一案子屬偶然筆誤,但礙于形勢,無法正面阻止那個男教師。那人最感興趣的是《金陵春夢》從何而來,反復(fù)問我書在哪里,必須沒收,以防擴散,其實是他自己想看。人到此時,要什么給什么,但總不能把那個借我書的高中同學賣出去。那一時節(jié),我最頭疼的就是他的這一問題。這個案子后來定性為“敵情內(nèi)處”,即“敵我矛盾,按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按當時標準,留住我不進班房,已經(jīng)算寬大無邊。但我不是反革命,也有反革命嫌疑,剩下的兩年歲月如何度過,也就可以想象了。事發(fā)后,全家籠罩著一種殯儀館氣氛,就像剛死過人一樣。父親當時在單位里也有運動壓力,聞訊大怒,(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認為全是我愛讀舊書之過,將我的一個書箱撬開,一本一本全撕了。
我成天抬不起頭,但也得到過一些溫暖。一個是前面提到的輔導員李敏,當時是她在新初一進校不久發(fā)現(xiàn)了我這個苗子,推薦我做了那個勞什子“連長”,不料卻是個闖禍坯子,惹事的孽種。出事后,她曾在體蘭館前的那塊草地上找我談話,鼓勵我不要一蹶不振,自己卻邊說邊流淚。她的戀愛對象是高二(1)班的同班同學邱洪琪,校內(nèi)大聯(lián)合以后的紅衛(wèi)兵團長,人也正派。每有集體性集會或游行,他總是扛著校旗走在第一個,讓路人看得眼睛發(fā)亮,可見其英俊漂亮。李敏大概找過邱洪琪交過底,要他抵制那個男教師對我的逼迫,否則以我當時之幼稚,怎能頂過這個男教師索書逼書的壓力?我離開上海后,時常想念這位善良的輔導員,十三年后返滬,費了很多周折,終于找到他們夫婦。(注二)另一個助我過關(guān)者只能暗中出力,而且是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當時的工宣隊隊長,姓蔣,人稱“蔣師傅”,黑臉膛,微胖。我畢業(yè)時要做政審結(jié)論,他為此事到我父親單位翻閱檔案,發(fā)現(xiàn)父親是他五十年代就已認識的朋友,于是發(fā)惻隱之心,不知通過什么辦法,居然在我的檔案里抽去了這段禍事的材料。我多少年提心吊膽,一直認為檔案里記有一筆,如影隨形。一九七二年在插隊的地方招工,發(fā)現(xiàn)招工干部沒有追問此事,卻在遠兜遠轉(zhuǎn)地套問家族里一個我從未聽說過的海外關(guān)系,心里好生奇怪。當上工人后第一年回滬探親,問我父親,父親才說出這一段真相。工宣隊換過好幾茬,我后來再也找不到這位“蔣師傅”。他肯定已經(jīng)退休,雖躲過了下崗這一關(guān),但是文革做過工宣隊的經(jīng)歷是否會給他的后來生活投下陰影?即使沒有,退休之后的晚年生計多半艱辛,哪會有閑心到《上海文學》這種地方,來翻閱無聊文章呢?恐怕是再也見不到他了。我自己離開上海后,愛讀舊書、禁書的興趣依舊,但聽到“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就敏感,也落下了一塊心病。
一九七二年十月,我結(jié)束插隊生活,進入豫西山區(qū)的一個化工廠。我給自己定了一個自學計劃,先歷史,后哲學。此時上海出版了四份雜志:《學習與批判》、《朝霞》,《摘譯》自然科學版和社會科學版。雖然也是左,但比兩報一刊好看,
相信同年齡的人都還記得。這四份雜志,父親總是定期寄到我生活的地方,引起周圍同道者的羨慕。后兩種雜志,今天我還保存得很好。到了一九七四年前后,毛澤東批示重印一些文革前的“灰皮書”,并組織翻譯蘇聯(lián)及西方最新的小說、政治理論書籍。毛澤東為何要印發(fā)這批書?真是一個謎,謎底至今還未打破。當時能夠說出的理由,似乎是有一條最高指示,為了抵制“形而上學猖獗”?但客觀效果卻不是他在紫禁城深處一個人能夠預(yù)料的。就象他當時大筆一揮,批示全黨傳達林立果惡毒攻擊他為B52的“五七一工程紀要”,以證明其自信,人民不會聽信這些“惡毒攻擊”,但傳達以后的效果則恰恰相反。多少年后我問同代人促其覺醒的讀物是什么,百分之六十的人居然會回憶起這份“五七一工程紀要”!在精神干涸而又彌漫著懷疑不滿的年月里,重印那些灰皮書,還要組織翻譯西方七十年代的最新理論著作,無異于在遍布干草的荒原上撒上一把火星。毛澤東總愛播火玩火,但這一次從效果看,他肯定是玩砸了;鸱N一旦播下,能保證它只順著指定的路徑燃燒,而不會掉過頭來先反噬他自己?我總是在猜測毛澤東那時的心理狀態(tài),卻百思不得其解。無論是偉人,還是大眾,曾經(jīng)有過的心理波動大概永遠消失在歷史的幽暗深處,而且是最先消失,再也難以復(fù)原了。就我而言,只能慶幸自己在那一年月能較早讀到那兩批讀物。這真是一種幸運,如果沒有這兩批讀物,我的啟蒙始點可能要向后推遲五年,甚至更晚。后一批書的譯者,署名統(tǒng)一為“上海出版系統(tǒng)五七干校翻譯組”,其實都是文革前的老專家、老教授。我不知道這些匿名譯者當時是在什么心情下翻譯的?肯定會有一種滿足,是僅僅為能發(fā)揮一技之長而感激涕零,還是有一種邊翻譯邊盜火的竊喜?也許還是以前者為多。后者即使有,也是極為朦朧。這些前輩有些還健在,趁他們記憶力尚未全部喪失,搶救一些歷史細節(jié),哪怕是一些朦朧的心理細節(jié),也有助于充實目前文革精神史過于乾癟的研究現(xiàn)狀。我在下面只能再補充一個細節(jié),也是現(xiàn)在那種連環(huán)畫式的文革記述者沒有注意到的。文革期間全國圖書館都停止購買西方期刊和原版書,但上海圖書館例外。這一秘密是我在八十年代初為做碩士論文去北京圖書館調(diào)閱過時期刊,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我問那里的管理員為什么堂堂北圖,居然沒有六、七十年代的雜志,那個管理員沒好氣地回答:“你不是上海人嗎?你到上圖去!文革期間,只有你們的上海圖書館沒有停止進口外文期刊!”
毛澤東批準的那兩批禁書,就在福州路上的“上海書店”出售,書店二樓有一個“內(nèi)部書籍供銷柜臺”,憑“縣團級”與“地師級”介紹信分級別配售。令人向往的是,“內(nèi)部”還有“內(nèi)部”,里面還有一個柜臺,憑“省軍級”介紹信才能進去,專供最“反動”的書籍,如費正清的《美國與中國》。我當時為了搞到最里面的那批書,尤其是那本耳聞已久的《美國與中國》,真是動足了腦筋。一張縣團級介紹信能購買的范圍,已經(jīng)不過癮,到哪里去搞一張“省軍級”介紹信呢?真是天不絕讀書路,我后來曲曲折折,關(guān)系托關(guān)系,竟然就搞到了這么一張。
我那個車間的政治指導員叫崔清汶,解放初期畢業(yè)于河南銀行中專,有書卷氣。老崔與我私下交談,認為我還有點思想,于是又刮目相看。他后來曾推薦我上工農(nóng)兵大學,未果。但他無意中幫我一個小忙,卻使我受惠至今。他的一個好友姓李,時任廠革會辦公室主任,管大印。老李又有一個朋友,當時在省委宣傳部給部長當秘書。我知道這一線索后,先說動老崔,讓他說服老李,我要一張廠革會介紹信致河南省委宣傳部,再換開一封介紹信,不為別的,只是想探親回滬時多買點書回來。老李果然爽快,答應(yīng)了我的要求。我所在的廠是“地師級”,也剛夠給“省軍級”單位開信。但介紹信是格式化的,只填一個對方單位和被介紹人姓名,“茲介紹我廠朱學勤同志前往貴部聯(lián)系工作”,至于聯(lián)系什么工作,就全憑我自己去說。
我坐火車去鄭州,在擁擠的車廂里想好了一套說辭。一到省委宣傳部,老崔朋友的朋友,即老李的朋友,是個中年女秘書,面相不惡。我說:“我們廠里成立了批林批孔寫作組,我是寫作組成員,現(xiàn)在急需一批內(nèi)部參考書籍,我可以回上海采購,請部里支持。”那個女秘書原籍是我那個廠所在的鞏縣,見家鄉(xiāng)來人,就有幾分親,又聽我說是老李介紹過來的,更無疑意。只是說:“換部里的介紹信,要經(jīng)過部長的批準,讓我進去說說看!边@一關(guān)卻是我不曾想到的,女秘書一進去,我心里就開始打鼓。這一次可真是有點害怕了。為了讀“禁書”,我冒的風險越來越大,這一次可能闖出更大的紕漏。那個部長只消向廠里打個電話,就會拆穿我有關(guān)寫作組的謊言,五分鐘后,我就得低頭認罪,那就比我少年時代的“敵情內(nèi)處”嚴重多了。女秘書在里面大概也只有五分鐘,我卻覺得有一個小時,如坐針氈般難受。謝天謝地!我這邊已經(jīng)開始后悔,那一邊女秘書已經(jīng)說服部長,一臉輕松地出來換開介紹信了。
我揣著那張“省軍級”介紹信回上海,真是如獲至寶。先找到那個說“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朋友,分享喜悅;
然后分頭去打聽福州路那家書店最近供應(yīng)的書目,匯成一張總書目,以求最大限度地發(fā)揮那張介紹信的作用。在介紹信有效期的最后一天,我們穿上呢制中山裝,左上口袋插起一枝鋼筆,盡量學出一副省軍級寫作組成員的派頭,去福州路上海書店,直奔二樓最里面那一間。出來接待的是個男營業(yè)員,雙臂套著那個年代常見的書店職員的藍色袖套,動作麻利。他看了介紹信以及需采購的書目,未見生疑,立刻從書架上抽書,一本一本配起來。我心忖:那份書目其實很容易露出破綻,是我們用鋼筆在五百格的大稿紙上一本一本手寫的,只要多轉(zhuǎn)一個念頭,他就會看出那份書目的寒酸相,那么高級的機關(guān)應(yīng)該配有打字機,怎么會使用如此簡陋的采購清單?我后來分析那位營業(yè)員的善意,是出于對離滬知青的同情。當時每個城市的每個家庭幾乎都攤上一個知青子女,知青進了廠,只要你還未回城,在城里人看來還是知青;氐缴沓鞘修k事,說一句“我是插隊離開的”,多半能得善意幫助。當然,也可以做更深刻的設(shè)想,那就是人家已經(jīng)識破我們,只是心照不宣,不說而已。
那位可敬可愛的營業(yè)員配完書后,又熱情推薦還有一些我們書目上沒有列入的書,“這本很吃香,那本在外面更難搞到”,語氣如此熱忱,就不象在公事公辦,按級別配置“反動書籍”了,而是一種標準的職業(yè)行為,在推銷緊俏商品。此前我沒有聽說,此后證明對我?guī)椭艽蟮膬商讜骸段鞣劫Y產(chǎn)階級哲學社會學學術(shù)資料選》十六本,《蘇聯(lián)修正主義哲學資料選》二十三本,就是經(jīng)那位營業(yè)員的推薦買下的。尤其是前者,為上海人民出版社文革前版本,翻譯之精良,超過后來八十年
代西學熱中許多粗制濫造產(chǎn)品。其中有薩特《辨證理性批判》、悉尼·胡克《含糊的歷史遺產(chǎn)》、《馬克思在林苑》等。前年我為批評文化決定論,給《南方周末》寫評論,題目定為“原因的原因的原因,就不是原因”。有朋友問:你怎么能想出這么促狹的一句話?哪是我自己想的,它就來自悉尼·胡克《含糊的歷史遺產(chǎn)》。胡克當年是以這句話總結(jié)他對歷史決定論的厭惡,當時看到這句話,如醍醐灌頂,數(shù)十年不敢忘。以后看到?jīng)Q定論歷史觀改頭換面反復(fù)出現(xiàn),總會想起這句直截了當?shù)拇蟀自挕⒔姆种皇兰o前看的一本舊書,到本世紀末用來反對知識界流行的文化決定論,不大不小,剛好湊手,這是連我自己也沒想到的。
一九七四年冬天福州路上那次“省軍級”購書行動,是我購書史上收獲最大的一次?偣不巳俣嘣嗣駧,幾乎整整一年的工資。捆起來是四大摞,兩人四臂,必須高高提起,才能離地。口袋里剩下的幾個硬幣,只夠我們乘十七路電車回家。在那次購得的書中,除了悉尼·胡克的兩本,最稱心的當然還有費正清的《美國與中國》。一九八二年這本書隨我去讀研究生,因為傳閱過多,已經(jīng)破損不堪。我與校內(nèi)一個老裝訂工很談得來,老師傅幫我重新切邊,夾硬版封面,書名還燙成金字,一本破書頓時煥然一新。又過了很多年,我到哈佛做訪問,一抬頭,隔窗就是費正清研究中心,近得令我吃驚。閑暇時,我也偷偷進去溜達過幾次,都是一些不能攀談的外國陌生人。我想找的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只有一幅照片迎客。這個叫做“費正清”的老頭,怕是永遠不會知道在他關(guān)心的中國,多年前發(fā)生過一則與他有關(guān)的渺小故事了。
1999.2.2,滬上
注一:這里應(yīng)順便交代,我之所以遲遲不能接受王朔小說,也難以同意將其評論為平民文學、后現(xiàn)代試驗、意識形態(tài)的有效瓦解或陽光燦爛的日子,就與我文革中的這段記憶過于深刻有關(guān)。后來,我也有幸落入過那種大院,穿過幾年那種顏色
的衣服,感同身受,則更難糾正這種偏見。
。ㄗ⒍×钊瞬唤獾氖,我后來回母校參觀校史展覽,翻閱名人名錄,獨獨沒有這一代人的身影。據(jù)說其它學校也有類似情況?瞻滋帲从幸欢胃鞣蕉加X寒心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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