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康宜,患難是我心靈的資產(chǎn)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當天氣預(yù)報說康涅狄格州的降雪將厚達兩英尺時,耶魯大學東亞語文系教授孫康宜坐不住了。在即將下雪的頭一天晚上,她帶著行李,讓丈夫張欽次開車送她到耶魯大學,住進戴文坡寄宿學院的招待所。
在美國,若遭遇惡劣天氣,許多學校會選擇停課。由于耶魯?shù)膶W生大都寄宿校園,在耶魯300年的歷史中,從未因為雨雪而停過課。然而,老師們大都住在校外,比如孫康宜,如果大雪封路的話,她肯定無法從距離耶魯半小時車程的木橋家中準時前去上課。沒有人要求老師們一定要在下大雪時來校上課,但孫康宜覺得自己得這么做!斑@是我的個性!睂O康宜說。果然,康涅狄格州降下了多年來罕見的大雪。“我來耶魯都快30年了,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雪。”
“我每走一步,雪幾乎都埋到膝蓋上。”孫康宜形容積雪“像山坡那么高”。被白雪覆蓋的耶魯校園幾乎成為空城。在約克街上,只有幾個無家可歸的乞丐,喝著咖啡,向她打招呼,讓她走路小心。這些乞丐令孫康宜感到溫暖,并讓她的腦海中突然冒出唐傳奇《李娃傳》里關(guān)于滎陽公子大雪天出外乞食的章節(jié):“一旦大雪,生為凍餒所驅(qū),冒雪而出,乞食之聲甚苦。聞見者莫不凄惻。時雪方甚,人家外戶多不發(fā)。”
她來到辦公室,趕緊翻出書中的這一段落,復(fù)印多份,拿到課堂上給學生講授。適逢新學期伊始,學生們可進出各個教室聽課,挑選自己感興趣的課程。孫康宜講述的《李娃傳》吸引了學生。“有一個學生聽著我講,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
孫康宜坐在紐黑文一家叫Royal Palace的中餐館里興致盎然地向我講述“大雪教書記”時,已經(jīng)是幾天以后,但窗外依舊白雪皚皚。聽她描述在白茫茫的雪地中行走的場景,讓我聯(lián)想到她所撰回憶錄的書名――《走出白色恐怖》。
白色恐怖
在孫康宜家中,她拿出一張小孩的黑白照片給我看,照片的背面用漂亮的毛筆字寫著:康宜七個半月攝于北京中央公園。中央公園就是現(xiàn)在的中山公園。此墨跡為孫康宜的爺爺孫勵生所留,一直被孫康宜視若珍寶。
孫康宜于1944年在北京出生。父親孫裕光在北大做講師。1946年,嚴重的通貨膨脹讓北大發(fā)不出薪水,孫裕光在好友張我軍的建議下,打算到臺灣去謀一份能養(yǎng)活家人的營生!八麄兿胫辽倏梢栽谂_大教書吧!睂O康宜一家和張我軍于是登上了遠赴臺灣的客輪。雖然當時只有兩歲,但孫康宜卻隱約記得登船的時候,父親抱著她,張我軍抱著她的大弟康成。
1946年的這次赴臺謀生并不是一次愜意的旅行。臺大也無法提供薪水,教授日本明治文學的張我軍只好開一家茶葉店為生,孫裕光則改了行,成為基隆港務(wù)局總務(wù)科長。
孫康宜一家到達臺灣之后的翌年,2月27日,臺北一位煙販遭到國民政府緝煙人員的毆打引起糾紛,并鬧出人命,導(dǎo)致臺灣人2月28日對外省人的暴動,國民政府出兵鎮(zhèn)壓。暴動中,據(jù)說有三萬多人丟掉了性命。父親孫裕光是天津人,母親陳玉真是臺灣人,所以當臺灣人殺外省人的時候,他們要躲起來,當外省人殺臺灣人的時候,他們也要躲起來。
1949年,國民黨敗退臺灣。不久,臺灣的一些左翼知識分子在鹿窟組織當?shù)剜l(xiāng)民,引發(fā)“鹿窟事件”!奥箍呤录钡囊晃活I(lǐng)袖是孫康宜的大舅陳本江!拔抑钡1995年才知道大舅和鹿窟事件的關(guān)系!睂O康宜說。
1950年,保密局來人將孫康宜的父親孫裕光帶走,讓他說出陳本江的下落。孫裕光并不知情,但仍被判了10年監(jiān)禁!斑@已經(jīng)是最輕的處罰了,我父親在監(jiān)獄里經(jīng)?吹,許多人被拉出去之后,接著就是一陣槍響!
語言之困
“我父親是一口京片子,我說話有臺灣腔,如果同時聽我們倆說話,可能別人不知道我是他女兒!睂O康宜坐在書房里對我說。書房的名字“潛學齋”是他父親所寫。
父親的入獄對于時年6歲的孫康宜刺激非常大!斑@就是美國人講的trauma(創(chuàng)傷),讓我得了失語癥。我自己原來也是京片子,可能只有幾天的時間,我把京片子全忘掉了。我后來只會說臺灣話,過了兩年,臺灣推行國語,我才又學了一口的臺灣國語!
孫康宜一家搬到了高雄林園鄉(xiāng)下,上小學的時候,她由于一口臺灣國語而被外省人笑話。她開始陷入語言的困境。“事實上,我既是外省人,也是臺灣人,然而,當時在臺灣的學校和機關(guān)里,正確的北京話‘國語’代表著高位文化對低位文化的排斥。”
孫康宜開始變得沉默,害怕說話。她的成績很好,考第一名是家常便飯。有一位和她競爭的同學曾經(jīng)給她寫了一張字條:“希望你有一天能把臺灣口音改好。”她看了字條后哭了半天。一位來自浙江的同學安慰她:“臺灣腔沒什么不好,你不要聽她胡說。偉大的‘蔣總統(tǒng)’不也有很重的浙江口音?”
孫康宜開始逃避母語,苦讀英文,希望將來能離開臺灣,去美國。高中畢業(yè)的時候,她獲得了保送的機會,她選擇的不是大多數(shù)人向往的臺灣大學,而是東海大學。她的理由是:“東海大學英文系里的教師全是美國人!
1968年,孫康宜移民美國,直到那個時候,她才開始擺脫困擾著自己的語言陰影。“在美國,我發(fā)現(xiàn)到處都說著不同腔調(diào)的英語。”在英語世界里,孫康宜獲得了表達思想的自由,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是一個愛說話的人。更令她感到驚奇的是,她在多年之后到大陸做演講時,有人稱贊她的“普通話”說得比許多中國人還要好。
回不去的故園
1978年,中美宣布正式建交,次年孫康宜途經(jīng)香港,第一次回到大陸。“我從香港坐火車到廣州,經(jīng)過邊界時,發(fā)現(xiàn)有中國軍人站崗了,眼淚就流了下來!睍r隔三十多年,說到這兒,孫康宜還是止不住掉眼淚。
此番大陸之行,是一場接一場的眼淚。有臺灣親戚關(guān)系的大陸人在1949年之后歷次政治運動中的命運可以想見。孫康宜在大陸的叔叔被批斗時,批斗他的人對他說,你哥哥在臺灣政府里當高官,并且為蔣介石開過飛機。孫康宜的爺爺孫勵生則早在1953年,就因為自己的兒子在臺灣而失去了工作,最后投河自殺,連尸首都沒有找到。
“真是很諷刺,我們家在兩岸都受迫害,這是一個悲劇的時代。我以前心里曾經(jīng)很傷心:中國為什么要變成兩個,為什么毛澤東跟蔣介石沒辦法相處,使得兩邊的人都受害!
上世紀60年代,孫康宜剛到美國留學的時候,對毛澤東的崇拜在校園里非常流行!懊绹髮W那個時候的左派特多,許多臺灣來的學生一接觸到大陸的東西就變成左派。我當時研究西方的英雄主義者,也有同樣的想法,但后來就越來越不喜歡政治了!
同樣是在1979年,孫康宜的父親也回了一次大陸!拔腋赣H回來之后很傷心,因為他所認識的中國很不一樣了,他是文化人,發(fā)現(xiàn)文化不見了,他后來再沒回去!
孫康宜自己也沒想到,她再次回去,已經(jīng)是16年之后的事情。1995年,北京舉辦的國際大專辯論會邀請她去做評委。孫康宜打電話請教了她的朋友蘇煒!拔覐拇箨懗鰜,對大陸的現(xiàn)實有些批評,但對海外學者,我很鼓勵他們到中國去。他們回去,會對中國有很好的影響!比缃裨谝攬(zhí)教的蘇煒說。
于是,我們在1995年北京國際大專辯論會上聽到了主持人楊瀾對一位評委的介紹:耶魯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學系主任孫康宜教授。
在美國的寫作
從1991年到1997年,孫康宜做過6年耶魯大學東亞語文系主任,是耶魯歷史上第一位華裔女系主任!霸诿绹鱿抵魅螞]什么的,只是為大家服務(wù)。那個時候,耶魯東亞系的教授也只有我一個女的。女華裔的確還沒有做過系主任,自己覺得一定要做好。這里沒有人希望做系主任,累嘛,誰愿意呢?我自己做系主任的時候?qū)懙亩际嵌唐,簡直都沒辦法寫大本的書。做了6年系主任之后,校長又找我,我說我絕不要再做了。”
2004年,當劍橋大學出版社找孫康宜主編《劍橋中國文學史》時,她拒絕了!皠e人也跟我說不要做,做了會累死的。我說了‘NO’之后覺得很不舒服,因為這會讓別人失望,也讓自己失望。最后還是答應(yīng)做這件事, 但是請了哈佛大學的宇文所安教授與我共同當主編。”
兩塊厚磚一樣的《劍橋中國文學史》英文版已經(jīng)在2010年面世!斑@部文學史主要是向西方人介紹中國文學。”孫康宜說。
“我以前對中國文學沒有興趣,一心想讀的是英美文學,到美國后反倒開始尋根,轉(zhuǎn)向比較文學,再后來是東亞文學,最后是漢學了。”她為自己學術(shù)軌跡的曲折而感到奇妙。
命運的起伏轉(zhuǎn)折也同樣奇妙。1974年,孫康宜在普林斯頓大學第一次見到張我軍的兒子張光直。此時張光直已是哈佛大學著名的考古學家。多年后,張光直的自傳《番薯人的故事》給了孫康宜諸多啟示。于是,沉默多年的她也寫出了自傳《走出白色恐怖》。
許多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開始拿起紙筆,留下自己的記憶。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評價這一現(xiàn)象時說:“1980年代以來,記憶臺灣成為重要的文化工程。過去政治、宗法的舊賬要如何清理?死者已矣,幸存者要如何召喚亡靈,重新體會難以言說的創(chuàng)傷?更重要的,這樣的創(chuàng)傷要如何啟發(fā)我們有關(guān)暴力、正義,與救贖的教訓(xùn)?”
2006年,時隔五十多年,孫康宜家人獲得了父親當年坐冤獄的賠償,此時,她父親已年高87,次年去世。(她母親早已于1997年去世)“在臺灣有過我這樣經(jīng)歷的人,會很恨國民黨,這種恨甚至超過對日本人的恨,但我不恨他們,可能因為我是基督徒。9歲那年,我在臺灣聽到一位牧師說過,要愛你的敵人!
孫康宜并不認為《走出白色恐怖》是控訴文學和傷痕文學,她把這本書定義為“感恩”之書。“對于那些曾經(jīng)給我們雪中送炭的朋友和親人,我的感激是一言難盡的。那些善良的人大多數(shù)是被世人遺忘的一群,他們也一直承載著復(fù)雜的歷史政治糾葛,因此我要特別把他們的故事寫出來!
孫康宜原來一直以為年少時所遭遇的患難是生命中的缺陷,如今發(fā)現(xiàn),“那才是我心靈的資產(chǎn)”。
對話孫康宜
人物周刊:1978年,你父親從臺灣來美國,蔣經(jīng)國曾幫過忙?
孫康宜:當年我讓父母申請來美國,母親順利通過,但父親坐過10年牢,沒被批準。父親當時患病很重,我寫信給蔣經(jīng)國,他其實已經(jīng)同意讓我父親從臺灣來美國,但他底下的人不讓,把這件事情壓著。我的先生張欽次為了這個事情跑了臺灣一趟,到處鉆,后來在僑委會發(fā)現(xiàn)批示文件被壓在了底下。這些官員可能想,你還出國,我都不能出國你還出國。臺灣和大陸不太一樣的是,即使在我父親坐牢的這種情況下,我還得過中山獎學金、陳果夫獎學金。臺灣有一個地方?jīng)]有失掉,就是傳統(tǒng)文化,在讀書方面,臺灣還是很公平的。
人物周刊:你一半是外省人,一半是臺灣人,你眼中的“臺灣人”是怎樣的?
孫康宜:我小時候因為講臺語,受過很多欺負,所以我很同情臺灣人。我希望大陸人也能同情臺灣人。他們曾經(jīng)是日本人(的臣民),因為清朝把臺灣割讓給了日本,他們只會講日語。國民黨來臺后,卻不準他們講日語。有人問過我,臺灣人怎么這么不要臉,日本人把他們當做第二等公民,他們現(xiàn)在還喜歡日本人。我做了這方面研究之后完全了解了。
人物周刊:大陸、臺灣和美國,哪些方面是你喜歡和不喜歡的?
孫康宜:大陸現(xiàn)在像暴發(fā)戶,對錢看得比較重。美國其實是不太注重錢的,許多美國人很樸素。美國也有很多壞處,比如槍支沒有管制,這讓我很害怕。臺灣也變了,你看電視上就知道。我四十多年前到的美國,現(xiàn)在的大陸有一點點像四十多年前的臺灣,喜歡在美國拿學位,托福、GRE的分數(shù)考得很高。我那個年代,如果拿了美國的學位回臺灣,很多工作等著你。現(xiàn)在,臺灣人不想來美國,他們來美國拿了學位回去可能還得不到工作,因為在臺灣有派系。大概在1992年之后,我招的學生里就很少有臺灣來的了。我一直希望有臺灣的學生,但好的學生不怎么申請,申請的也不一定是最好的。
人物周刊:如何看待海外的漢學研究?
孫康宜:以前美國人和歐洲人看中國文化的時候,把它當做博物館里頭的東西,F(xiàn)在慢慢地全球化,當然美國還是不太一樣,美國漢學家只有那幾個,所以美國的問題是,研究什么題目的時候,大家都研究這個題目。我是搞中國古典文學的,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研究那幾個重點,以前是都研究唐詩,現(xiàn)在都研究六朝,這是好處也是壞處,好處是說得更清楚更透,壞處是太集中。
我覺得漢學研究里最大的成就是兩個:一個是性別研究,這是革命性的,以前漢學里沒有,依我看,如果90年代以來,沒有性別研究,漢學不是這樣的走向;第二個是文學史。劍橋大學為什么要弄中國文學史,書要找讀者,表示西方有讀者了。
人物周刊:西方人對中國的興趣在增加?
孫康宜:是這樣的。拋開政治,我對中國文化是蠻驕傲的。我們在60年代怎么搞漢學,美國人都沒有什么興趣,我現(xiàn)在只要寫一點東西他們都非常有興趣。美國人經(jīng)常拜托我,這本書能不能翻譯成中文啊。美國人很現(xiàn)實,想到中國有讀者。漢學以前不一定是美國人看得起的東西,現(xiàn)在是平起平坐了。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海外華人?
孫康宜:我不喜歡中國人排斥中國人。有的中國人在海外為了得到工作,希望其他人都得不到。我不是這樣的。我做系主任的時候,聘了不少中國人。中國人排斥中國人是最笨的,這樣的話永遠不會像猶太人那樣成功。猶太人這么成功,是因為他們互相支持,我們要互相支持才行。
人物周刊:有人認為你有耶魯情結(jié),你同意嗎?
孫康宜:很多人以為我有耶魯情結(jié),其實我沒有。我是普林斯頓大學畢業(yè),在普林斯頓大學東方圖書館當過館長,我也很喜歡普林斯頓大學。我到了耶魯之后,很多出版社都說,拜托你寫耶魯好嗎?寫了幾本書以后,我對耶魯?shù)恼J識就很深入了。我的性格適合在耶魯。耶魯很大,好像一個大家庭似的。我最喜歡走在路上,沒有人認識我,我可以吃冰激凌。耶魯?shù)男oL跟我的想法很像。開會的時候,大家為知識而知識,互相反對還是好朋友,這樣的精神我很喜歡。在耶魯,即使大家不同意你,但是你的學術(shù)水準很高,他們也沒有辦法排斥你。因為他們有知識上的自由。這里也沒有什么派,一人一派,也就沒有派了。
人物周刊:在學術(shù)交流方面,你對大陸有怎樣的建議?
孫康宜:我對大陸最大的建議是:不必太崇洋。我的朋友說,只要是洋人, 到了中國大陸就能混得很好。有些洋人的名字在美國都沒人知道,你花這么多錢請去,值不值?有的西方人也沒這么優(yōu)秀,就像中國文化不是所有方面都是好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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