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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勵生:實驗性的自我與斷句的力度

發(fā)布時間:2020-05-23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陳勇的眼睛——是的,我并沒有見過陳勇,更談不上認識他——可是,陳勇的眼睛卻緊緊地拽著我居然讓我走不出他的“視線”:這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呢?是驚恐的,感傷的,哀怨的,抑或憂郁的、極其敏感而又脆弱的(其敏感到了幾乎讓空氣都能易碎的程度)?要不他的詩歌怎能如此這般地疼痛?就在我們社會的角角落落方方面面都在疼痛偏偏單就詩歌不疼痛的現(xiàn)實情形下?在閱讀陳勇的詩歌的時候,我的腦海里不時地閃現(xiàn)著郭沫若的《女神》、冰心的《繁星》《春水》;
徐志摩、戴望舒;
艾青的《大堰河,母親!》、郭小川的《青紗帳》和葉延濱的《干媽》;
當然,食指、芒克、北島、舒婷,當然,還有于堅的《0檔案》……等等。我們的現(xiàn)代詩歌史顯然有著一條較為清晰的思想路線,盡管曲折,雖也偶有個體呢喃之聲,總的聲音還是比較響亮;
也盡管,能留下的詩篇極其有限。但,詩歌顯然仍然在前進——當然,詩歌的個體精神在改變。詩歌不再輕易地把自身的身體獻出,而把身體慢慢地留給了自身,換句話說,詩歌開始有效地考察了自己的身體。也許,《0檔案》是個轉(zhuǎn)折點?《0檔案》實則就是個身體的檔案,《0檔案》考察了“檔案”是如何有效地管理了身體,那么,也就意味著身體開始從“檔案”中突圍……但是突圍得出來嗎已經(jīng)突圍出來了嗎突圍的前景又如何呢?我一度感到困惑而且并不樂觀。就在此時,我突然就遇到了一雙如此特異的甚至是神經(jīng)質(zhì)的眼睛,我確確實實有著一種被擊中的感覺,觸電般的痙攣和抽縮的感覺,這種感覺我知道有時候比理性更加接近真理,尤其是當下所謂種種的真理在麻木在鈍化的時候:

  

  一個放牛娃的眼神,高高地掛在鼻梁

  驚恐的瞳仁瞬間合攏了黎明和黃昏

  情景跟夢無異,稻香又飄來真實的一天

  他小小的心靈,暗自承受這明晰的混亂

  ——《誕生》

  

  這就是陳勇的眼睛嗎?我不敢斷言。但是陳勇的詩作無論是城市體驗還是鄉(xiāng)村經(jīng)歷,均在這雙高度變異的眼神觀照之下,時間在無形中被變形(如《星期天的晚年》:生活如此簡單,不用一生可以過完/星期一到星期五是一個臉貌/星期六喘口氣,結(jié)束了一個人的中年/星期天也將要過去,下一周便是死亡),空間在有形中被幻覺化,如《一點想象》:

  

  把一個國家關(guān)起來,在它旁邊

  拴上一條狗,把狗拴起來

  在它旁邊,放上一個國家

  

  一個國家和一條狗

  相守在成人的游戲里

  

  被關(guān)起來的國家,尸體爛掉

  被拴起來的狗,只剩下一根繩索

  

  孩子長大了,慢慢變老

  變老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

  

  二者之間就是這樣在時間與空間的交錯擠壓變形之中,時間失去意義,空間卻以一種荒誕觸目的方式呈現(xiàn)在了人們的眼前:身體的死亡,同時也喻示了意義的死亡。這種身體修辭的張力確實有點匪夷所思,而全然區(qū)別于當下竭力張揚欲望的那種所謂身體性修辭,后者的形下性很少可能形成真正的“無組織軀體”,倒是成了改頭換面了的有組織的“革命的軀體”,而這種“革命”是以肉身顛覆精神存在根基的“失去了方向的軀體”。當然,問題肯定不在于“身體革命”本身的可疑,可疑在于“軀體的組織”。因此,陳勇詩作的身體修辭的精神價值,便自然在我的格外關(guān)注之中。

  

  陳勇的眼睛還能使物理意義有效變質(zhì),用一種極簡單的方式把非常復(fù)雜的問題具象化,如《春天的早晨》:

  

  我們在水中,翠綠的嫩葉在樹上

  我們不曾伸出雙手,一切緩緩地讓出了

  一條路來

  

  如果我們伸出了雙手

  冰涼的空氣就會薄膜一樣破裂

  

  這樣的詩閱讀感受,就幾乎是在看一幅達利的超現(xiàn)實主義繪畫了,其間又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立體透視的魅力。這樣的春天的早晨在我們的現(xiàn)代詩歌史上恐怕是聞所未聞,尤其是那伸出未伸出的一雙手,有著一種可怕的顫栗感、神秘感……這個時候你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評論言辭是多么乏味,藝術(shù)的語言是多么可怕:你怎么描述它都可能是一種歪曲或者破壞,而且你根本無法抵達它的高度。自然和人的親和關(guān)系,自然和人的對立關(guān)系……隱含于其間的隱喻、轉(zhuǎn)喻以及借喻等等,就這樣以極其簡單的方式暴露無遺,而且直接抵達你的心坎,而且很難解讀明白。這個時候,你就不能不想起波德萊爾的眼睛,或者里爾克的?或者加繆的,貝克特的,卡夫卡的眼睛?也就是說,你不能不想起陳勇的師承。是的,我想,也許都有。

  

  但,當你反復(fù)閱讀這雙眼睛所傳達的種種特異的心理感受,常常是在抽縮的同時又在張擴,在變形的同時又在反復(fù)被觀照,而且舉重若輕地表達了我們的現(xiàn)實社會人生以及種種生存境況的疼痛,尤其是那些帶有濃重敘事痕跡的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生存記憶,如長詩《陳家坪》《人工湖》和《未完稿》,那種近乎冰冷的敘述,還不僅僅給您閱讀感受上的冷冰冰的感覺,而且滲透了陳勇鄉(xiāng)村記憶中的我們都能深切地品味的沉重和艱難,以及鄉(xiāng)村少年的野性和悲哀,還帶有那么一點點感傷的浪漫,還有那個曾經(jīng)強大無比的類存在擠壓之下的個人找不到透氣孔的精神宣泄,更有母親的早逝帶給詩人的生命精神裂傷……等等。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是少年記憶也即打小時候開始的生存記憶,幾乎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精神力量貫穿著詩人的全部詩篇。也許是出于陳勇天生的秉賦與氣質(zhì),比如我們老是喜歡說“稟天地之氣”的那種東西罷,他的精神氣質(zhì)中有著一種天然的宗教元素和微粒(我猜測,詩人可能并沒有真正的宗教信仰:這是很奇怪的,有些人整天嚷嚷宗教如何如何上帝又是如何如何,可身上最最缺乏的恰恰就是這元素和微粒),因此他那薄如蟬翼般的精神雷達,既容易給人一種易碎的無法觸摸的顫栗感覺,同時又給人以一種生命神秘的推拒磁力,如《抽縮》:

  

  荒原上

  河水流過了身體,開來一列列車

  

  旋轉(zhuǎn)的,旋轉(zhuǎn)的山體

  輕輕的,輕輕的震蕩

  最大的城市

  鄉(xiāng)村越來越小

  石子風化了,變成土

  在一起,看見簡陋的土屋

  

  我們用手去撫摸

  這抽縮

  

  又如:

  

  我在想,一條暗河里全是根須

  全是它們非思辨的根須

  

  它們自由沉淀,散成一團

  隱約浮現(xiàn)了村莊,村莊里的人們

  會信賴這樣的風水樹

  它們露在地面的根,像到處爬動的藤

  ——《與劉暢的談話》

  

  還不僅僅如此,陳勇的目光從鄉(xiāng)村轉(zhuǎn)向城市然后重新觀照鄉(xiāng)村的時候,目光里的內(nèi)容發(fā)生了非常明顯的變化。當然,精神的元素和微粒的特質(zhì)一點沒變。而是眼神變得更加冷峻甚至鋒利,比如《致父親》,說過“不能給予你更多的回報,我們一無所有/貧窮的給予是一種負罪”后,強調(diào)說:只能叫你父親,然后重復(fù)強調(diào)道:“只能,叫你父親!”這里面就不知有多少沉甸甸的心里內(nèi)涵可供挖掘了,在如此嚴峻的生存面前?兒子與父親在貧窮面前,僅僅只剩下了一種簡單的關(guān)系,用通俗的說法就是:說穿了。這就是說,是一種說穿了的那種深刻的疼痛!讓人驚異的表達還在后面:“我們在這種清晰的關(guān)系中/能否建立起各自幽閉的生活?”實際上,他們本來就可能是各自幽閉著的,但因為是父子,這種幽閉又隨時可能被打破,而且他們之間的幽閉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因此也就特別害怕被打破,所以說“能否”。由此也就可見陳勇詩歌語言的穿透力了。

  

  陳勇的詩歌語言很特別。倒不在于長短句如何,節(jié)奏感如何,或者所指與能指如何,或者語詞的準確度如何,或者相反:言語的狂歡化,偶在的呢喃等等。這些對陳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語詞必須能夠準確表達他自己對生存感受的穿透力,因此他的語句常常干脆是斷句,急促,毫無商量余地,甚至有時都可以不考慮語氣的連貫——只要能夠有效地對生存進行破開,他有時甚至不惜犧牲語言本身的慣常表現(xiàn)力(比如樂感之類),或者直接就讓自己的斷句獲得了一種獨具的表現(xiàn)力罷。最典型的表達當推《斷句》和《斷句一》,如:

  

  虛無中流動的光

  一把抓住又層層消失

  

  看不見面孔

  我是暗淡的

  

  陽光沒有一點體積

  

  在人世間行走

  只露兩只眼睛

  ——(《斷句一》)

  

  死亡、大地、虛無、眼睛、行走等等,似乎構(gòu)成了陳勇詩歌的一些關(guān)鍵詞;蛘邷蚀_說,“行走”通過陳勇的眼睛常常直接抵達了虛無乃至死亡。而行走的過程讓陳勇詩歌的身體性感覺獲得了時間與空間上的雙重延展,身體的無組織化在一種接近于虛無的境界之中得以自由地翔舞,從而在詩歌中努力建構(gòu)著一個實驗性的自我。無論是有著苦難記憶的鄉(xiāng)村少年,抑或行走在城市中的青年,均在一種落寞隔膜的精神荒原之中躑躅,那么,如何有效地安置自己的身體顯然始終就是陳勇的一個巨大問題。如《兩則》:

  

  1

  我一抬頭就看見了我對面的一切

  具體是什么?我絲毫不感興趣

  我甚至想忘記,關(guān)于他們的稱謂

  心里一片空白,因為熟視無睹

  他們逼真地,將我孤立

  

  我必定被另外的一切支撐著

  眼睛專注而傳神地凝視

  從隱秘中走來,沿著我期待的方向

  把我身上每一根神經(jīng)都集中了起來

  正在逐漸地,將我忘卻

  

  2

  我是被很多事物踩在腳下的人

  我的心因空氣而跳動

  我緊緊地抓住大地,看見路將我托起

  

  《書桌前的散步》更是把這種身體的無處安置推到了極致:

  

  我的頭暈了,心在饑餓中分裂

  因我而存在的東西,都變得似是而非

  包括死者,他們集合了一個地獄

  把我孤立在人間,向未來后退

  落實了這次意外的走動

  

  又很顯然,這個實驗性的自我首先必須面對無處不在強大無比的“類”存在強力。因此他無論怎樣行走,哪怕是走向未來也是后退,哪怕走動,也是被“落實”而且是意外的“走動”。于是,陳勇的眼睛又非常自然地轉(zhuǎn)向了身體的內(nèi)部,對身體內(nèi)部發(fā)出了《詰問》:

  

  你的,我!你的,我!為什么放松?

  為什么自棄?我是為我而活嗎?你說:不

  你說要救回遠離的我

  給我路程,給我燈盞,謝絕一個太陽

  

  然后還犀利無比地嚴厲審視了《內(nèi)部廣場》:“我是靈魂要上升,你只能提供秩序/你無法讓我成為別的,你來自我/我亂走,亂闖,等著你釋放自由/你變成了疑惑,而我是分散的,成為大眾/同一具肉體,你讓他沉睡,我讓他蘇醒/你站在黑夜,我站在白天/我看見,你掩藏,你不能掩藏”。身體內(nèi)部的劇烈爭奪一樣不亞于外部,因此只有通過不斷地行走才能慢慢尋找調(diào)整并接近那個實驗性的自我,而很難趨于完成,或者幾乎不可能完成。因此,當我們閱讀《二表叔》《幺爺爺》《祖祖》以及《一組人》這些直接描寫人生境況的圖景時,陳勇的眼神就略帶上了反諷而且有點迷離起來:

  

  !他是惟一還沒被埋葬的死者

  靈魂早歸屬于一個活躍的家族

  他于我們身邊卡在一道門縫中間

  得以保持:一個生者對死亡的窺視

  ——(《幺爺爺》)

  

  我也會有孩子,我的婆婆將是他的祖祖

  即使我推遲他的到來,也不能延緩什么

  

  祖祖死后,婆婆說:“現(xiàn)在輪到我了!”

  ——(《祖祖》)

  

  他們正和世界彼此遺忘,在簡單的娛樂中

  開始安寧下來,每天天黑才散開

  其間,多一個少一個,已不是那么重要

  ——《一群人》

  

  當然,這只是行走的身體對人生的眾生相層面上的況味玩味而已,其主旨仍然是面對死亡的身體對意義的叩問、詰問、追問和追尋在人生的多個側(cè)面的繼續(xù),更是“向死而在”的不甘沉淪的自我對麻木人生周而復(fù)始的毫無意義的人生無言的呼喊和無聲的嚎叫。于是,在《戲謔》、《吊水滸》等詩篇中,在社會歷史的人生更為廣闊的舞臺上,陳勇的眼神就不能不帶上了戲謔的色彩,對人生的諸多的荒誕情景進行戲劇性的拆解并鞭打,在此有聲的自我傾訴毋寧說是心靈疼痛的一種更加直接的表達,其采用的也是更加有力短促的斷句,如:

  

  做啥子呢?沒人理解,孤獨,凄涼,悲慘,

  同是父母所生,心各不相同,低級動物,

  快感,沒有呀!信口開河,

  是無聊噻!可以明說,

  又不死逑了,不生瘡害病,托老天洪福,

  煩不煩哪?就是煩,一個說話的人

  也沒有,人群中,荒坡里,

  最遠的地方,一步,一步,天邊到了,

  太陽要下山,不用去追,

  明天,一切會回來,直到死

  ——(《戲謔》)

  

  當然,我們的身體性微觀政治,肯定不能脫離了我們自己的特殊的政治語境與特殊的文化傳統(tǒng),因此我們不能不對覆蓋在我們身上的包括種種歷史文化話語遮蔽政治話語乃至日常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重重遮蔽,進行有效的去蔽、顛覆并清算,否則,自我的身體性問題仍然是個永遠有待清算的問題,有待自我反思的問題,那么這個實驗性自我的真正確立的精神存在根基就會發(fā)生無比重大的問題。而《吊水滸》,顯然就是在于清算諸如“投降與造反”等等的亙古不變的傳統(tǒng)政治話語遺跡,因為其時至今日仍在毒化著我們國民的靈魂和思想。其鋒芒所指,一樣是跟隨陳勇的眼睛上天入地地上下求索,通過身體內(nèi)外的行走、撕扯、叩問、追思縱橫于不同的時空,并捕捉意義。意義的飄浮,意義的虛無捕捉在一種不確定的語境和心境之中展開,當然根本無法確定,也根本不可能確定。但,個體存在的有限性,在人生的虛無境況之中,畢竟可以尋得自身存在的根基:這就是語言。

  

  也就是說,陳勇的詩歌語言便成為了這個實驗性自我存在的根據(jù)。

  

  這個實驗性自我,通過自身身體存在狀況的內(nèi)外上下左右的系統(tǒng)化考察,盡管更多傳達的是意義的虛無所帶來的滿身心的疼痛,而且在一種看似冷漠、冷僻、孤獨并完全不可通約的現(xiàn)代個人處境與境遇之中,這個實驗性自我最終的超越企圖是:以個體的無蔽本真,給我,給你,也給他,提供一種獲得可靠的存在意義的根據(jù)。

  

  那么,無論是陳勇的眼睛還是陳勇的詩歌,便都在語言與存在、語言與思維、語言與世界的一個個交匯點上,竭盡全力地尋找并確立著人生的應(yīng)有意義,或者準確說,其全然不同于類存在的或者是完全顛覆了類存在的完全屬己的個體意義,便似乎可以呼之欲出了。當然,這一點,詩人陳勇應(yīng)該說是相當清醒的:他不可能通過一次有效的清算,通過一些人的覺醒和一些次有效的顛覆,便能夠大功告成。前面的路子還很長,前面的道路還布滿荊棘,我們大家一樣任重而道遠。所以,陳勇說:

  

  為了生活和死亡變得安寧

  我記下一些文字

  保持一點對事物的想象

  

  不可預(yù)知的分量

  驚訝中加入了

  集體性的哀傷

  整個世界保持靜默

  ——《雜記一則》

  

  盡管我清楚:作為個人,筆者絕不敢也不可能有命名經(jīng)典的想法或者權(quán)力,而且詩歌研究與批評也并非我的專業(yè)特長;
也盡管陳勇本人非常謙虛地把自己的這部沉甸甸的詩集命名為《詩習作》,并認真地以為那“僅僅是習作而已”,但憑著一個文學批評者文學研究者的直覺和價值判斷,以及長期生活在而今不斷有“詩群”涌現(xiàn)的老是噴薄著樂感詩學芬芳的福建的這塊地方所接受的“耳濡目染”,我?guī)缀蹩梢栽谶@里比較負責任地說:在眼下的這個嶄新的世紀,我們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詩人——誕生了!

  

  ——2004年元月16日完稿于福建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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