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供銷社副主任的孩子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聽母親說,一九五七年,父親在N市商業(yè)局秘書的金色位置上摔了一個跟頭,被劃為內定右派,也叫中右,在高橋合作社勞動鍛煉了一段時間后,就被下放到L縣的基層供銷社當副主任。一九五七年也是我出生的那一年,所以我對父親一生的記憶,就是他擔任供銷社副主任的那二十個年頭。在我的眼里,父親的一生,平凡而忙碌,總是在不停的奔波,從農民那里收購副產品,再向他們銷售化肥農藥一類。母親說父親這一生不得志,也不會做人,才淪落到這個賣貨郎的差事。對于母親的埋怨,父親總是一笑置之。不過母親也會說些好聽的。譬如她說,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苦是苦些,咱家的孩子卻從來沒有挨餓過,你爸爸每次從鄉(xiāng)下回來,都會帶點土產來,什么花生,山芋之類,有時還會拎回家里兩條魚。母親說燒魚的時候她總是把門關好,生怕別人看到。那時每人每月十五斤的計劃只夠喝粥,可你爸爸總能從富裕的大隊里買點議價糧什么的貼補貼補。上小學時,商品緊銷,學校里的老師知道我父親是供銷社的副主任,也常托我買個一斤糖一條煙什么的,倒也讓我感到父親的這個差事多少有點近水樓臺先得月的特權。
人說縣官是七品芝麻官,那么供銷社主任就是一片芝麻屑。至于父親官品微賤對于我們人生的影響,那是后來才感覺到的。我上小學時,就熟悉了父親的工作,那時家里常有一些父親的農民朋友。他們有的是生產隊長,也有的是大隊書記。后來父親下鄉(xiāng)也常帶我去,他去工作,就讓我住在他農民朋友的家里,早上在村后面的池塘里洗臉刷牙,吃完早飯后跟他們的孩子下田撿麥子。到了下午,就去河邊釣魚。父親常對我說,過過農民的生活,認認五谷雜糧,對你將來有好處。我很喜歡跟父親下鄉(xiāng),漸漸的,對母親的抱怨不以為然。那年月,國家主席劉少奇對掏糞工人時傳祥都說他們之間只是革命工作的分工不同,沒有貴賤之分。后來又看了一個電影叫紅色背簍,說的也是供銷社的故事,我就想電影上那個平凡的推銷員說的其實就是我父親。
至于后來對于父親職業(yè)的關注是因為高中時代的一段故事。一九七三年,我的父母在農村下放了三年后上調到牛集了公社,父親終于官復原職,仍然當他的供銷社副主任,母親則在公社的信用社,干她的會計老本行。那年我剛從家里下放去的大隊的戴帽子初中畢業(yè),準備上高中。為了我讀書的事,父親也曾到二十多里外的縣城中學找過關系,可惜功虧一簣,只好在公社的農中就讀。而公社的農中在盛崗,離牛集公社所在地還有六七里的路程,學校也沒有住宿,到了下雨下雪天,就只好不去上學了,加上農中的教學質量差,物理化學課都沒法開。雖說那幾年社會流行著讀書無用的思潮,畢竟父親生在書香人家,對孩子在學業(yè)上的淪落于心不忍,就托遠在江南J縣的舅舅跟他們的校長于熬說情,把我轉到了那里。剛去的時候,作為高一(2)班的插班生,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手惺牵食俏ㄒ坏目h城中學,高中的每個年級都有四個班,除了家在城里的同學,也有一些農村來的學生,和我一樣他們都是住校生。母親每月寄八元錢,作為伙食費,就這樣,我開始了人生的第一次獨立生活。我對能在一所縣城中學讀書是很滿足的,我十分珍惜這份長輩費盡心血為我得來的機會,每天一早就起床了,先去J中的操場跑步,有時起得早了,索性就繞著J城跑一圈,J城只有兩條街,二三十分鐘的時間,也就跑下來了。回來后打一盆冷水,渾身擦一遍,然后去吃早飯。早飯一般是一碗粥加一個饅頭,再買一分錢的咸菜。晚上吃完晚飯,就背上書包去晚自習,學校為住校的學生開了兩個教室,十點鐘熄燈;氐剿奚岷,一般還要吵上半個小時,直到有的同學提抗議了,這才關上燈,漸漸地安靜下來。周末的時候,洗完自己的衣服,我會去給當老師的舅舅提水,從一百米外的井里提水,直到把他家的瓦缸灌滿。舅舅星期天中午燒了菜總讓我去他那里打一打牙祭。第一學期,舅舅叮囑我,在班上要少說話,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只管自己把書念好就行了。
所以第一學期,我就象林黛玉初入賈府,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然而第一學期結束的時候,我?guī)缀跛谐煽兌际侨嘧罡叩模瓦B過去從來沒有學過的英語,也考了九十八分。教生物的林四清老師,直言不諱地在我舅舅面前說,你這個外甥,要是在文革前,肯定是清華北大的料子。班主任柳書祥也對舅舅說,下學期,我要好好培養(yǎng)你這個外甥。果然,第二學期剛開學,班上干部改選,我就在柳老師的提名下當選為學習委員,從而進入了班委會。
高一(2)班的班主任柳書祥畢業(yè)于N大學物理系,高一的物理學的是力學,不過那一年依薩克牛頓已經成為了資產階級的反動學術權威,所以在課堂上,柳老師特別強調慣性定律是勞動人民總結的。而加速度和外力的作用成正比,和質量成反比的關系則是廣大科學工作者在毛主席的實踐論的指導下創(chuàng)造和發(fā)明出來的。盡管如此,柳老師的物理課仍然講得十分有吸引力,它讓我領略了周圍世界的奧妙。教數(shù)學的是呂華萬。呂老師沒有柳書祥那樣緊跟形勢,關于一元二次方程根和系數(shù)的關系,呂華萬仍然稱之為韋伯定理。呂老師的課上得總是一板一眼,沒有政治術語的裝飾,也沒有形容詞,他慎密的邏輯和思路總是讓我伴隨著每一個題目從給出的條件直到得到一個清晰的答案。
教語文的老師叫劉建國,我很喜歡劉老師,除了他的文采,我更喜歡他的激情,讀起課文來,總是抑揚頓錯,有時還會忘情的加上點韻律,旁若無人地進入課文中的角色。我的語文考試成績不壞,但是我終于發(fā)現(xiàn),劉老師最喜歡的,是班上一位叫修麗麗的女生。修麗麗是一個文靜而秀氣的女孩。劉老師對修麗麗的偏愛,終于讓我心悅誠服了,修麗麗的作文,無論是記敘,還是抒情,總是寫得那么的秀麗和端莊,那樣的令人陶醉和神往,尤其是她的修辭,我怎么也想不通她是從那里找來的那么多美麗的形容詞,卻又運用得那樣的恰如其分。每次作文課,劉建國老師總要把修麗麗的文章給全班復誦一遍,讓我對這個坐在左前方的女生十分的嫉妒。我知道,有修麗麗在,我的作文在高一(2)班將永無出頭之日。直到有一天,我的表妹告訴我你們班上修麗麗的爸爸也是供銷社主任。表妹的話讓我在一夜之間轉變了對修麗麗的看法。我從嫉妒轉為崇拜。從此修麗麗的美,隨著她的每一篇幽雅而富有魔力的文章,深深地打動著我。我曾想,修麗麗的聰慧,一定是因為她也有一個當供銷社主任的爸爸。
然而修麗麗的身上還有一道讓我更為羨慕的光環(huán),那就是,她還是高一(2)班的團支部書記。當我進入J中時,高一(2)班已經有一半的同學是團員了。團員和非團員,在中學時代,就象貴族和平民一樣,非團員即便是當了班干部,那也叫無黨派的民主人士。和我同桌的林增民也不是團員。也許是同病相憐的緣故吧,林增民于是就和我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林增民各門成績也非常優(yōu)秀,他沒有入團,是因為他爸爸的問題,林增民的爸爸原來是縣委書記,那年說他有政治歷史問題,林增民入團也因此受到了牽連。作為非團員我們有一種自卑感。我知道,要消除這種自卑,就得先解決組織問題。所以在高一的第二個學期,我就向修麗麗遞交了一份入團申請書。那一天,我突然感覺到這個在我心目中非常神圣的女孩子,更多了一層威嚴。修麗麗微笑地接下了我的入團申請書,她的微笑給我一種鼓勵,一種信心。
我對入團一事還是胸有成竹的。除了在班上的成績總是最好的,我也深得班主任柳書祥的寵愛,連柳老師生活中有些瑣事,譬如搬家一類,也會找我去幫忙。然而我最有信心的卻是那隱藏在第六感官里的潛意識,那是我的一件秘密武器。我相信,只要團支部書記修麗麗打開我的入團申請書,看到我的父親也是供銷社副主任時,她一定會為我說話的,而只要她說了話,一切就會順利通過的。
第三學期開始時,我的入團介紹人張強告訴我團支部在討論你的入團申請時沒能通過,主要是認為對你了解還不夠,組織上希望對你再考察一段時間。我知道張強說的都是官話,張強是我的好朋友,但也是一個組織觀念很強的同學。關于團支部討論的真實情況是表妹通過班上的另一個女生了解到的。那一天她神秘的對我說,知道不同意你入團的是誰嗎?就是你們的團支部書記修麗麗。那一天我如五雷轟頂,整整一天都想不通。我后來想,表妹關于修麗麗的爸爸是供銷社主任的調查報告一定有誤,也許她爸爸是公社主任,表妹聽錯了。又想,也許吧,同行是冤家,或者修麗麗根本就不喜歡她爸爸的職業(yè)。
一九八四年,有一個叫鐘志民的高干子弟從農村開后門到部隊,又從部隊開后門上了中國的一所重點大學。忽一日良心發(fā)現(xiàn),寫了一篇反潮流的文章,要與資產階級的特權思想徹底決裂,他給人民日報的信得到了黨中央的重視,并因此在社會上掀起了一場反對開后門的政治運動。當柳書祥在班上宣讀了學校的關于認真落實當前重要政治任務的通知時,班上同學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林曉也是開后門來的。這以后我在宿舍里躲了兩天沒去上課,好不容易挨到學期結束,我回到L縣,下學期開學再也沒有去J城中學。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轉眼三十年過去了,當年的班主任柳書祥也已退休好幾年了。柳老師懷舊,想起了他過去的學生們來了,提議來一次三十年后的J中高一(2)班同學大聚會。柳老師的倡議很快得到了桃李們的積極響應。柳老師還沒有忘掉我這個遠在海外的游子。鴻雁傳情,我讀到邀請信時也很激動,遂不遠萬里趕到J城。酒宴中,果然又見到了修麗麗,我對她說她還是那樣的秀氣,只是文靜的表面更多了幾分成熟。席間,柳老師向我介紹說,修麗麗現(xiàn)在在C大學的文學系當副教授,并且是S城作家協(xié)會的副主席。我敬了她一杯酒,終于向她表白了我當年對她的崇拜。忽然想到了那個三十年前一直沒有能想通的問題。于是裝作很隨便的問道:聽說你爸爸那年是供銷社主任。我想修麗麗對我突然提出這樣一個怪異的問題一定覺得很唐突,好在她倒也沒有責怪的意思,只是微笑的糾正到:不,是副主任。
卡拉OK的音樂聲起,同學丁大龍正在扯起他的公鴨嗓動情地唱著毛寧的那首濤聲依舊:“……今天的你我,怎樣重復昨天的故事,有一張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華夏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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