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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小群:口述史與“文革”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今年是“文化大革命”發(fā)生40周年。由于官方以行政權力設阻,“文革”檔案不開放,“文革”出版物受限制,有關“文革”的學術研究在中國步履維艱。出于歷史的使命感,民間的獨立學者仍然堅持搶救性的“文革”學術研究。而采用口述歷史的方法,就成為目前條件下推動“文革”研究繼續(xù)深入的一條可行之路。本文僅對口述史與“文革”研究的幾個相關問題作一討論。

  

  一、搶救歷史資料的迫切性

  

  之所以采用口述歷史的方法開展“文革”研究,首先是出于時間的考慮?谑鰵v史選擇的采訪對象首先應該是歷史活動的當事人,比如“文革”時期的中央和地方領導人、最高領導人身邊的工作人員、各類群眾組織的頭面人物、重要事件的關鍵人物和知情者等;
其次是經歷了“文革”又具有歷史記憶的普通人,他們在“文革”中也許不出名,但他們的講述可以從個人獨特的角度深化歷史的認識,或彌補歷史宏大敘事留下的空白。有些人本身不是重要人物,但他們的口述中有重要的見聞,同樣有重要價值。如果歷史的某些環(huán)節(jié)被遺忘了,被遮蔽了,而普通人的記憶恰恰能彌補這個環(huán)節(jié),那這些材料就可能具有特殊的史料價值?傊,無論是歷史重要人物,還是與重要事件有關的普通人物,留下他們共同的記憶才能復原歷史的整體風貌。

  “文革”的參與者包括當時十幾歲的學生到70、80歲的老年人。40年過去了,當年十幾歲的中學生現(xiàn)在已經50多歲;
當時40、50歲的中年人現(xiàn)在已經80、90歲了;
而當時60歲以上的老人現(xiàn)在基本上都去世了。所以,采訪“文革”的重要當事人,從時間上講已十分緊迫。如果現(xiàn)在抓緊進行,還可能采訪到一些當時的中年人;
如果再拖20年,就只能采訪當時的年輕人了。就我自己從事口述史研究的體會而言,我在上世紀90年代后期采訪過的吳祖光、溫濟澤、蕭干、李慎之、唐達成、鄭惠等人,“文革”時都是中年人,采訪時年齡在70歲到80多歲之間,他們最近幾年已陸續(xù)去世了;
有的采訪對象正在約定當中就突然去世了,比如項南。所以,今天做口述史工作,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在和死神賽跑。

  口述史的難度有兩個方面:一是歷史當事人有心理壓力,不愿意接受采訪;
二是他們不接受口述史的方式,要自己寫回憶錄。李慎之、唐達成、鄭惠等人開始都不愿意做口述史,一方面覺得自己就能寫,還有時間,一方面總覺得別人的記錄不如自己寫出來的準確、完備。我有一個朋友趙誠約黃萬里做口述史,黃說要自己寫,還沒動筆,就去世了。也有少數(shù)“文革”中的重要當事人如陳伯達,他的兒子陳曉農幫他做了口述回憶,出了書,因此就留下了許多重要的歷史線索和資料。王、張、江、姚已全部去世,想做口述史也不可能了,F(xiàn)在,口述歷史一方面可以著重搶救來自老年的當事人的史料,一方面也要重視中年的當事人,如當年的“紅衛(wèi)兵”、“造反派”,或重大事件的參與者、目擊者、知情者、政治運動的受害者,乃至社會各階層有代表性的人物。

  最近幾年,以口述歷史的方法研究“文革”,已經受到一些機構和個人的重視。據(jù)我了解,像中央文獻研究室、黨史研究室、當代中國研究所等官方機構,早已著手對“文革”中的高層人士包括當時的中央領導人或秘書人員進行采訪。一些大學、民間機構和有志研究“文革”的學者,也開展了不同專題、不同層次的“文革”口述史研究。學者個人由于政治、經濟、社會條件的限制,能做的事是很有限的,但這還不是主要的障礙。更突出的問題是,在目前的輿論環(huán)境下,研究和出版嚴重不對稱。一些口述史的成果,由于內容與官方歷史解說的口徑不一致,沒有機會公開發(fā)表,只能由機構或學者藏之名山。學術本為天下之公器,官方對出版的嚴控極大地限制了“文革”口述史已有成果的公器作用。

  

  二、從當事人的觀察看口訴史的價值

  

  任何歷史的現(xiàn)象層面都比文獻更豐富,“文革”也是如此。口述歷史在挖掘現(xiàn)象層面上具有特殊的優(yōu)勢。

  以1966年8月的“八屆十一中全會”為例。在中國已出版的“文革”史中,王年一的《大動亂的年代》被認為是較好的一種。該書第2章第3節(jié)“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中,提到毛澤東發(fā)表“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的反應時寫道:“值得注意的是,出席全會的多數(shù)人,對毛澤東的大字報沒有表示擁護,沒有緊跟。這與許多人對大字報不理解有關,也與這張大字報的打擊面相當大、許多人搞不通有關。實際上多數(shù)人對它有意見,不過不敢表態(tài)罷了!彼寫道:“出乎中央第一線和到會的絕大多數(shù)人的意外,毛澤東突然提出了改組中央領導機構的意見,并且提出了中央政治局常務委員會候選人名單。”[1] 中國流行的另一本“文革”史──金春明的《“文化大革命”史稿》也說:“在原定全會要結束的8月5日,毛澤東突然寫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2]” 王年一、金春明沒有說明他們關于“突然”的論斷依據(jù)的是什么史料。

  中共中央的這次會議決定,劉少奇不再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由林彪取代劉,林的地位在黨內上升到了第二位。如此重大的中央人事變動,到底是毛澤東在會議期間的突然決定,還是早有打算?若是后者,他是一人獨斷,還是背著劉少奇與其他政治局常委事先商量安排過?這顯然是一個值得討論的重要問題。

  實際上,毛澤東召開這次全會,是有備而來,對劉少奇發(fā)難之前早已與周恩來等商量好了“去劉用林”的政治局人事調整方案。在毛宣讀他的“炮打司令部”大字報的前一天,8月4日下午,他召開了政治局常委擴大會。會上,“當劉少奇說到我在北京,要負主要責任時,毛澤東說:‘你在北京專政嘛,專得好!’當葉劍英說到我們有幾百萬軍隊,不怕什么牛鬼蛇神時,毛澤東說:‘牛鬼蛇神,在座的就有。’”[3] 至于毛打算怎么處理這個“政治局常委里的牛鬼蛇神”,政治局常委將有什么變動,誰上誰下,以前所有的研究者只是提到周恩來草擬、經過毛澤東勾劃的名單(即周恩來1966年8月6日就“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補選問題致毛澤東信的手稿),只補充了一點信息,如毛澤東采納了江青的意見,把陶鑄提到第四位。然而,誰也沒講清楚這次重大人事變動的決策經過。直到高文謙的《晚年周恩來》一書出版,才大致厘清了這一重大人事變動的決定過程。

  高除了引用周恩來1966年8月6日就“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補選問題致毛澤東的信的手稿之外,還使用了高本人1983年分別采訪吳法憲和王力所獲得的口述史料。高文謙發(fā)現(xiàn),周恩來在實現(xiàn)毛的倒劉意圖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當時,毛要換掉劉少奇,是周提議請林彪回來,又提議只保留林彪一人為黨的副主席,原有的副主席自他以下以后一律不再提及,改用政治局常委名義。[4] 由此可見,在毛對劉少奇公開發(fā)難之前,毛、周已經主導安排好了高層的權力重組。

  那么,參加“八屆十一中全會”的中央委員們對這次重要人事變動的態(tài)度究竟如何,是象王年一書中描述的那樣,不“表示擁護”嗎?以前并未有文獻記載過他們在會議上的態(tài)度和表現(xiàn)。聶元梓是這次會議的列席者,我對她作過一次采訪。以下是采訪中與此事相關的問答記錄:

  問:您參加了八屆十一中全會,算是見證人,但講的還是有些簡單。比如,八屆十一中全會,是誰通知你去的,是怎么個開法?你當時的感受是什么?您在哪個組討論,有沒有作發(fā)言?

 。櫍┐穑涸跁䦂錾,大家精神非常集中,情緒也非常緊張。我也不知道他們上層之間是什么關系,也不會特別注意誰,不注意誰。我是分在華北的北京組。會議上的發(fā)言,大家都擁護毛主席的講話和“炮打司令部”大字報,都是這樣表態(tài)的。

  問:劉少奇、鄧小平也表態(tài)了嗎?

  答:都表了態(tài),都說擁護。我記得比較清楚的是主席念他的大字報時的樣子。

  問:是毛澤東自己念的?

  答:是!他坐在主席臺中間,拿著一張紙就那么念。印象最深的是,他說聶元梓她們那張大字報出來后,他及時肯定,已經50天了,沒有人來響應,冷冷清清,把無產階級革命派打成反革命,壓制革命群眾不能起來。當時我理解是各個省市領導沒有跟上。主席覺得大家沒有積極起來響應他的號召,他意見很大。另一個印象深的是:他提出了劉鄧司令部。我不能理解怎么還有一個黑司令部。不知道黨內政治狀況是怎么一回事。

  問:您當時也很吃驚吧?

  答:當然吃驚。覺得劉少奇就是毛主席的副手嘛,怎么會有一個劉鄧司令部?但是也有些預感。因為前一天,江青不是請我吃飯了嗎?飯桌上,她已經點了劉少奇。說了很多劉少奇和王光美的壞話。還講了彭真怎么對她不好。還講到我們寫的大字報是她在多么緊張的情況下,給我們送到毛主席手里。講得活靈活現(xiàn)。

  問:當時毛澤東念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時,您能不能馬上就聽出是指的誰?

  答:能聽出來。但說到鄧小平時,我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問:按說,他沒有點名,中央委員們不一定都能感覺出來,尤其沒有點鄧小平的名。劉少奇、鄧小平都在座嗎?

  答:都在座。主席旁邊就坐著周恩來、劉少奇。

  問:劉少奇、鄧小平當時是什么表情?

  答:鄧小平在哪坐著我都不知道。不光是劉少奇感到緊張,大家都非常緊張。出來一個黑司令部,這還了得!我是因為江青打了招呼,她說毛主席有重要問題要講,明天你就知道了。心理還有點準備。他們可能一點準備都沒有。

  問:誰主持會議呢?

  答:周恩來。

  問:主席念大字報時,你覺得周恩來知道嗎?他覺得突然嗎?

  答:我覺得,周恩來知道,康生知道,江青知道。我接觸幾個大區(qū)的書記如李井泉,我當時感到他很愿意緊跟毛主席。有誰敢不擁護?反正我沒聽到誰發(fā)言站起來反對的。心里是怎么樣,我不知道。

  問:您在華北北京組討論,您感到他們的思想有什么變化嗎?

  答:反正整個會議,我感到大家都非常緊張。都是積極擁護,積極要參加文化大革命。不管是各省市領導,還是北京市參加小組討論的人,沒有不同意見。

  問:文化革命要搞什么,怎么搞,只有毛澤東一個人知道。八屆十一中全會,把林彪選成接班人,有沒有討論?

  答:有討論啊!但都是一致的意見:擁護。

  問:但是誰先提出的林彪?討論有怎么一個過程?

  答:不知道怎么就提出來了。這個事先可能都有安排,我不知道。也沒有看到什么人站出來提議。

  問:會議討論,您都在場嗎?

  答:我都在場,就表決時不在。

  問:討論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林彪要上了?

  答:是的。這些情況,當時也沒有特別注意。我對領袖雖然忠誠,但不至于崇拜得一言一行都要觀察記錄。[5]

  這次訪談中聶談到的個別細節(jié)也許不一定很準確,但在毛澤東“炮打司令部”的前一天,江青請她吃飯、向她交底一節(jié),應該是可信的。在“八屆十一中全會”會場上,她并未看到有誰出來對毛澤東的大字報和人事調整表示異議。這說明,不管與會者各人心里怎么想,至少他們表面上是積極擁護毛的“講話”和大字報的。她描述的這一情節(jié)比較符合中共黨內高層政治生活的習慣。關于這些事,聶元梓的回憶錄其實語焉不詳。我訪談時接連追問,她隨口答問,這樣才留下了上述材料。

  除了幫助厘清這類重大歷史事件之外,口述史還可以在一些細節(jié)方面為后人提供難得的現(xiàn)場觀察。例如,人們都知道周恩來對毛澤東察言觀色、惟命是從,在這方面聶元梓接受訪談時說到一個非常生動的細節(jié)。她說:“有一次在天安門城樓上,毛澤東從沙發(fā)上起來,周恩來趕緊去攙扶。毛澤東要看什么圖,周恩來跪在地上給毛澤東講解。有這個必要嗎?不是有下面的人嗎?你超過你的身份了嘛。[6]”關于周恩來跪在地上給毛澤東講解的場面,如果不是親歷者的口述,從檔案文獻中是找不到的。

  又如,我曾經采訪鄭惠先生,請他談談他所了解的胡喬木。鄭惠說,鄧小平1975年6月出來主持工作時,讓胡喬木出面成立了國務院政策研究室,其中一個組負責編選整理毛澤東著作。當時這個組經常和鄧小平一起讀毛澤東的文章,鄧時常也講些話,并把從毛澤東那里聽到些什么情況和意見傳達給這些人,每次談話吳冷西都一一記下。到1975年10月鄧小平被批判了,國務院研究室也組織批鄧,同時還批胡喬木。別人的批判發(fā)言往往是明批暗保,吳冷西卻不同。他是一條一條地揭發(fā):幾月幾日鄧小平講了什么話。本來,胡喬木還想一般性地揭發(fā)一點,應付過去;
但吳冷西這么一來,胡喬木繃不住了,因為鄧小平講話時胡喬木都在場。后來,胡也一條一條地揭發(fā)起來。他還寫了一份詳細揭發(fā)鄧小平的材料。其中除了一些事實之外,還有他自己對鄧小平的一些評價,比如鄭惠記得有這樣的話:“這個人(鄧小平)頑固又虛偽”。(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時,胡喬木的精神完全垮了。鄭惠說:“記得有一次,他挨批斗完了,連走路都走不動了。我扶著他回辦公室,我怕他心情太壞。我一直在想,他在黨內生活這么多年,他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磥韨人的得失,還是他的根本考慮。毛主席是他依靠的支柱,這時毛主席對他不信任了,他覺得身敗名裂,看不到前途了,認為他可能翻不過身來了!盵7] 象這樣的細節(jié),正式的文獻是不會記載的。然而,親歷者的這種回憶和描述,對研究者來說,是把握胡喬木的性格、了解黨內高層政治生態(tài)的不可多得的素材。在史學研究中,如果排斥這樣的細節(jié),歷史可能就失去了血肉。這正是口述歷史的長處之一。

  

  三、學會用口述史材料去把握歷史的多面性

  

  在中國的輿論中,“紅衛(wèi)兵”、“造反派”已經成為一種寬泛的符號,往往與“批斗走資派”、“打砸搶”、“破四舊”、“武斗”等負面行為相聯(lián)系。這兩個群體已經被整體妖魔化了。其實,每一個參加過“紅衛(wèi)兵”、“造反派”或其他群眾組織的人,都有具體的心理動機和行為邏輯。口述歷史可以幫助當事人恢復對當年事件的記憶,研究者再把這些記憶經過鑒別后作比較分析,便能從當事人的觀察中部分地復原當年的真實情境,從而避免對歷史現(xiàn)象和社會群體作概念化的簡單判斷,學會作比較深入的剖析。

  這里,我想舉兩個例子。

  例一涉及到對“老紅衛(wèi)兵”的認知。我曾經采訪過《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的前任主編李大同,請他談談他的“文革”經歷。他是個干部子弟,而他的“文革”經歷卻不同于比較典型的“老紅衛(wèi)兵”。

  李大同的父親1938年到延安,屬于“整風”中被“搶救過”的干部,曾是胡耀邦在川北工作時的助手,胡負責團中央工作時擔任過團中央宣傳部部長。李大同是1967屆初中生。1966年7月他參加了“老紅衛(wèi)兵”的組織,但他又很保守。他反對“血統(tǒng)論”,反感對老師的暴力行為,沒有參加“打砸搶”之類的行動。“文革”初期的一天晚上,李大同向他父親提了10個問題,對當時種種過火行為表示不能理解,把這張紙放在父親的桌上。團中央得知后如獲至寶,認為當時全國到處都在“造反”,竟然還有這樣的一些保守看法存在!于是,李大同寫的這些內容很快就刊登在1966年下半年團中央的內參《團的情況》上,其引語是:一個14歲的學生李大同向其父親提出10個問題………。后來,李大同的父親被“紅衛(wèi)兵”把腿打斷了。

  半年后,“老紅衛(wèi)兵”失勢,多數(shù)“老紅衛(wèi)兵”已經沒有“血統(tǒng)論”支持下的士氣。在“紅衛(wèi)兵”的分化時期,李大同屬于第一撥被分化出去的干部子弟。1968年以后,中學“紅衛(wèi)兵”從整體上看已經邊緣化、逍遙化了。一部分人無事可做,在街上打架斗毆、“拍婆子”,而李大同選擇的是強身和讀書。他與一些夥伴們跟著學校的軍代表學習擒拿、格斗,和其他干部子弟交換禁書。他回憶說,要說我們干部子弟有什么特權,那就是信息特權。我想,他說的信息特權還不完全是指上層消息一類,更多的是指他們家能獲得當時社會上公開及內部發(fā)行的各種書。李大同回憶說:“我們同時還在接受偽歷史、偽知識,它們也在消蝕著我們的想法!钡菚r的“閱讀特權”畢竟多少造就了這一批人的懷疑精神。今天反思的徹底性就與這種閱讀有關系。對李大同來說,他既是“紅衛(wèi)兵”,又是思考者;
他當年的思想邏輯和今天的追求是一脈相承的。

  例二是一位外交部老干部對“造反派”的看法。何方是早年到延安的老干部,曾經長時間擔任張聞天的助手,1959年被外交部定為“張聞天反黨宗派”的重要成員。他在“文革”中支持過外交部的“造反派”,對抓“五·一六”持否定態(tài)度。

  何方在口述史中談到,“文革”一開始,外交部領導就指定了35個批判重點,這些人大多是在過去的政治運動中挨過整或有什么歷史問題的人。他的體會是:每次運動一來,從上到下的各單位領導常用的手段是,趕快找?guī)讉或者一批人當打擊重點,先拋出去,一方面表示自己積極推動了運動,一方面又保護了自己。

  他說:“‘文革’初,以干部子弟和一些工人家庭出身的普通干部組成的紅衛(wèi)兵如毛澤東的親戚王海容、李一氓的兒子李世濱等一批人,帶著紅箍,開到了我家。把我所有的書,往幾個大木箱里裝,加上封條。還把我的筆記本都收走了!

  他說:“‘文化大革命’這個期間,我的傾向性很明顯:第一,我支持‘文化大革命’;
第二,我支持打倒‘陳、姬、喬’(陳毅、姬鵬飛、喬冠華)。我為什么有這樣的思想呢?因為我對革命隊伍里的一些現(xiàn)象不滿意,我真的以為毛主席要掃蕩特權和官僚主義。例如,姬鵬飛、喬冠華憑什么一年到頭抽‘三五’煙?‘三五’煙國內根本就沒賣的,都是從國外搞來的,是大使們拿公款給部長們送的禮,我對這類現(xiàn)象極不以為然,認為他們確有錯誤。而且那時打倒是比較普遍和隨便的現(xiàn)象,并不意味著真的打倒,主要含義還是批斗和拉下馬的意思。后來外交部‘造反派’上來了,以干部子弟為代表的紅衛(wèi)兵成了‘保守派’!旆磁伞[騰了一兩年曾得到‘文革小組’支持,他們反對當權派,打擊面太寬,犯了不少錯誤。但運動還比較文明,也一直沒有奪外交權。隨著支持外交部‘造反派’的王力垮臺,‘造反派’在批極左抓壞人的運動中被徹底整垮,一些頭目被抓了起來,很多人后來又被打成‘五·一六’反革命分子。得到周恩來支持的、同陳、姬、喬和各級原領導結合的‘無產階級革命派’起來,成了外交部‘文化革命’的主流派,一直再沒倒。外交部整‘五·一六’分子,是周恩來親自抓的。因‘五·一六’罪名被整人數(shù)有2千人,有些司幾乎二分之一(個別司甚至更多)的人被打成‘五·一六’。把一些很有水平的人打成‘五一六分子’,同時又是找墊背的,把‘文革’的罪過推到這些人的身上。鄧小平、陳云在這些問題上有派性,處理得不好。至今沒有給為時兩年多、上千萬人被整被抓的‘五·一六’運動這一冤案平反,官史根本不提這件事。”[8]

  在“文革”的大部分歲月里,何方在外交部其實只是個旁觀者,他早早被“專政”,連當“造反派”的資格都沒有。但他的口述有助于我們對外交部的“造反派”有更真切的了解。何方認為,周恩來在外交部打擊“五·一六分子”,有報復之嫌。外交部的“五·一六分子”被逼死、逼瘋、打傷的不計其數(shù),“造反派”就這樣全被打下去了。這一點從馬繼森的《外交部文革紀實》一書中也可得到證實。宋永毅提出,“造反派”和“三種人”的歷史真相亟待澄清,此言甚是。

  

  四、口述歷史是不是信史?

  

  口述歷史是歷史學的一個分支。近年來,史學界對口述歷史的價值日益關注,但也有很大分歧。人的記憶力是有局限的?谑稣叩挠洃浧詈陀幸饣乇埽箍谑鍪返恼鎸嵭猿潭仁艿綉岩。有些學者對口述史不僅抱持懷疑的態(tài)度,甚至有些鄙夷。這就引出了一個頗具爭議的問題:口述歷史是不是信史?口述整理的文本,在史學研究中能不能采信?

  《中國知青口述史》的作者劉小萌是口述歷史的實踐者,他對口述歷史的價值是肯定的,但對口述史的真實性程度有所保留。他認為:“口述中包含各種不真實成分,幾乎是難以避免的。因為時間久遠,受訪者記憶出現(xiàn)偏差,如記錯了時間,人物張冠李戴、事件因果關系錯亂等。而受訪者站在今天的立場回溯歷史,猶如戴著一副變色眼鏡去眺望遠處的山景。[9]”

  其實,口述史是不是可信,不可一概而論。它的歷史真實性既取決于口述者對歷史的態(tài)度,也取決于采訪者對歷史的態(tài)度。如果雙方都有一種求真務實的治史精神,口述歷史完全可以成為信史。如果口述者有誤記和避諱,采訪者通過追問和考辯,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口述者的缺陷。但如果雙方都沒有求真務實的精神,主觀上對治史與傳奇就不加區(qū)別,或者出于商業(yè)目的炒作,或者為了發(fā)泄私怨,當然不可能產生信史。同樣,依靠文獻治史,如果無意求真,也會讓歷史走樣。

  中國民間的學者獨立修史很困難,歷史事件的當事人以獨立的立場寫作、出版回憶錄也很困難,但官方卻不斷地推出官修史書和回憶錄,特別是那些前黨政軍要員近年來紛紛出版回憶錄。他們有專人?,組織了專門的寫作班子,比如彭真的回憶錄、傳記的寫作班子就多達40多人。這些官修史書和回憶錄的作者按照中央定好的調子寫;
有時調子變了,回憶錄的說法也跟著變。這些回憶錄出版時雖然由個人署名,其實與官修史書并無二致,某些回憶錄甚至是有組織的欺騙或有意識地造假。有些人的子女為利益驅動,也直接干涉寫作班子的工作,提出“這些事可寫、那些事不能寫”之類的要求,不但按其需要取舍歷史材料,甚至偽造史實。如此治史,即使參考了大量的文獻記載,也不一定可靠。何方先生是《黨史筆記:從遵義會議到延安整風》一書的作者,深諳中共黨史學界的內情。我與他探討過當前出版的回憶錄之可信度。何方說,他看過迄今為止不少高官要人的回憶錄,對得起歷史的資料不多;
他們不但對自己不光彩的一面有所避諱,而且往往沒有超越個人恩怨的眼光和胸懷。

  從歷史的經驗看,正史未必是信史,野史未必不是信史。在當今中國的語境下,官方組織撰寫的高干回憶錄,不論是否歸入正史,其價值往往低于口述史。曾經擔任中央文獻研究室負責人的金沖及說過:“我覺得口述歷史往往講得比較自由,假如讓他寫回憶錄,有些情況可能不會寫進去,比較謹慎?谑鰰r,講話脫口而出,把真的情況包括他自己的感受、周圍的氣氛都說出來了。[10]”高級干部都養(yǎng)成了保密的習慣,也深知人際關系的利害,所以越是要害處越要保密,下筆時越要回避;
然而,訪談中脫口而出時反而會口吐真言。因此,與回憶錄相比,口述史有更接近真實的可能。

  口述史不僅具有史料意義,也可以成為史學研究本身。當事人除了回憶自己的經歷,也可以提出問題,發(fā)表看法,可以追溯歷史事件的原因,提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斷。史學的要素,不論是史述,還是史論,在口述歷史中都可以體現(xiàn)。

  唐德剛在談自己的口述歷史工作時,講到胡適、顧維鈞和李宗仁的不同情況。胡適本身經過學術訓練,對于言出無據(jù)的事十分慎重。顧維鈞自己每天都有日記,他們的口述本身比較嚴謹。但李宗仁沒有經過學術訓練,講話有信口開河的成分,唐德剛就要靠自己掌握的歷史資料加以校正。這幾種不同的對象都有采訪的價值。與胡適那樣的口述者合作,固然容易達到信史的要求;
與李宗仁這樣口述者合作,經過認真努力的考證,也可以成為信史。退一步講,有些往事的真相一時難以鑒別,或有歧義,可先以忠實于口述者原意的方式記錄下來,供別人比較鑒別,不論證偽也好,證實也好,總是推動史學研究的契機。

  例如,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的《口述歷史》(第一輯)發(fā)表了傅光明關于老舍之死的一組口述。3個口述者都說自己給老舍收了尸,但他們又不承認別人給老舍收尸,這3個口述起碼有兩個是假的,甚至可能3個都不是真的。采訪者傅光明沒有其他資料來判斷誰真誰假,只好將他們的說法同時展示給讀者。這本身也是歷史研究的一個方法,或者說是一個環(huán)節(jié)。對這種一時不能定論的情況,我認為先發(fā)表出來也是一種辦法。研究是一個環(huán)節(jié),采信和定論屬于另一個環(huán)節(jié),這是歷史研究過程的不同階段。若遇到口述史文本有不確之處就求全責備,乃至否定口述史方法本身,就是把這兩個環(huán)節(jié)合而為一了。由此想到余汝信的文章“口述史的局限:以吳德《十年風雨紀事》為例”,他對此書的質疑頗見功力,但“文革”研究界仍然十分重視此書的價值,因為吳德是“文革”10年始終處在高層領導圈內的歷史當事人,書中披露的某些正史回避的重要細節(jié)具有填補史學空白的意義。

  余汝信認為:“口述史的整理,目前存在著兩種意見、兩種辦法。其一是口述者怎么說,整理者就怎么記,對原始素材不作任何加工改動,以期保留口述的‘原汁原味’;
其二,是整理者對照文獻檔案,對口述的失真失實處、記憶的偏處,或征求口述者意見后作出改動,或由整理者自行做出適當?shù)男U宰⑨。筆者贊同后一種辦法,因前一種辦法得到的往往并非是信史,而吳德《十年風雨紀事》所用的恰恰卻是前一種辦法。以本書的整理者所處的位置,其實有相當優(yōu)越的條件可以將口述素材與歷史檔案相互印證,即使如吳德自己坦言‘我的記憶不行’整理者也可用注釋加以補救,使其口述最大限度地接近歷史階段的真實,可惜,整理者沒有這樣做。而以前一種辦法所得到的口述紀錄,對科學的歷史研究所能起到的作用畢竟是非常有限的。[11]”余先生希望口述史整理者用第二種方法,達到信史的目標,想法固然很好,但在目前中國的語境下,前一種方法整理的口述史,發(fā)表出來進入公共視野,未嘗不是好事。況且,據(jù)我了解,對吳德的口述采訪者,并不是沒有查閱文獻史料,他們用很多史料才激活了吳德的記憶;
吳德本人也保存了一些文字記錄,他在口述的過程中經常要獨自到里屋核對自己當時的筆記本。如果不是當時做了這項搶救性的工作,吳德去世后,他的筆記本就被中央有關部門收入檔案了。

  當前“文革”研究的主要障礙是權力的遮蔽。在普遍遮蔽的環(huán)境中,我們首先需要的是呈現(xiàn)歷史的線索。那怕一時做不到精確和完美,也是有比無好。這就是我對口述史在“文革”研究中的意義的基本理解。

  

  【注釋】

  [1] 王年一,《大動亂的年代》,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9月版,第43至45頁。

  [2] 金春明,《“文化大革命”史稿》,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80頁。

  [3] 出處同注1。

  [4] 高文謙,《晚年周恩來》,明鏡出版社出版,第130至131頁。

  [5] 邢小群,“高層會議親歷記──聶元梓訪談”,《往事回聲》,時代國際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5月出版,第222至231頁。

  [6] 出處同上。

  [7] 邢小群,“我所了解的胡喬木──鄭惠訪談”,《往事回聲》,時代國際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5月出版,第30至31頁。

  [8] 此段話錄自筆者與何方2006年2月25日的交談,文字已經何方核定。

  [9] 劉小萌,《中國知青口述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3頁。

  [10] “專家學者談口述歷史”,《文匯讀書周報》,2005年10月7日第14版。

  [11] 引自www.linbiao.org網(wǎng)站上的“余汝信文集”。

  當代中國研究[2006年] [第2期(總第9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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