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友漁:新世紀對自由主義的重新闡釋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在20世紀即將結束之際,人們可以觀察到,在物質(zhì)生活層面,中國的狀態(tài)當然與本世紀初不可同日而語,但就思想文化狀況而言,卻有不少相似之處:舊意識形態(tài)逐漸式微,舊文化秩序迅速瓦解,現(xiàn)代化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民族與世界之間革故鼎新、銜接容納的問題,卻沒有解決。100年來,世界的面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科學技術的發(fā)展日新月異、突飛猛進。但我們思考中國文化前途的出發(fā)點,卻似乎沒有實質(zhì)性的進步,這不得不使人感到遺憾。當然,這種局面不應使我們氣餒,而應激勵我們警覺和反省。
盡管在本世紀首末兩端,中國人面臨的思想文化問題具有相似性和同構性,但有一點差別卻是顯而易見的,這就是自由主義思潮在思想文化界的地位。當初,國運衰頹,西風強勁,富強的英美堪為志士仁人拯邦救國的楷模,自由主義幾乎成了“西學”的同義語。而現(xiàn)在,除了占據(jù)正統(tǒng)主流的社會主義,民族主義、保守主義、乃至后現(xiàn)代主義、薩依德(E.W.Said)式的東方主義都頗有大行其道之勢,而惟獨聽不到自由主義的聲音。在目前正在形成的多元的思想文化空間中,自由主義這一維度的缺失,是不正常和足堪憂慮的。
在本世紀的后半部分,自由主義對于中國知識界是“久違”了,它的含義、性質(zhì)、作用,長期未得到深入研究和開發(fā),它在前半個世紀由盛而衰的命運,似乎證明它不適合中國國情。在當今,自由主義在其發(fā)源地引起劇烈的爭論和遇到強烈的挑戰(zhàn),于是有人認為它已成明日黃花,在中國今日和明日的思想文化舞臺上無一席之地。但是,若對當今中國思想文化界的動向有深入體察,透過表面喧嘩的浪花,就可以感到一股強大深沉的潛流。事實上,自由主義是相當一部分知識分子的價值取向和政治文化抱負。
自由主義在西方經(jīng)歷了長期復雜的發(fā)展變化,在中國屢遭挫折,命途多舛,但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其重要性將日益凸顯。世紀之交中國知識分子的重大任務之一,是重提自由主義的話題,并在新形勢下重作體認與詮釋。
自由主義的內(nèi)涵及其文化與社會支撐條件
自由主義的內(nèi)涵十分豐富而歧異,在長期發(fā)展過程中,有不少調(diào)整變化,這里不必巨細無遺地詳述其內(nèi)容,僅指出其基本內(nèi)核。
首先,自由主義特別強調(diào)并大力維護個人的尊嚴和權利,認為人生而平等,天然具有支配自己身體和財產(chǎn)的權利,在不妨礙他人的前提下,有一切行動的自由;诖,自由主義認為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生活,以維護個人自由為最終目的,國家的作用不是干涉或支配個人的生活,而是以法律為手段維護秩序,以排除對于個人自由的妨害。因此,國家的權力應當相當有限,僅以達到上述目標為界。由于權力具有擴張、壟斷的自發(fā)傾向,因此國家權力應當分屬不同機構,相互之間形成監(jiān)督和制約機制。國家并不負有指導經(jīng)濟生產(chǎn),分配資源的責任,其職責僅為以法律保障公民在公平基礎上的自由競爭。
不論自由主義有多少變異之說,它都不折不扣、始終不渝地堅持個人的思想和言論自由,主張宗教信仰和政治信念的寬容,思想專制和書報檢查制度是自由主義的大敵。
應當承認,自由主義學說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極大的異質(zhì)性,與近現(xiàn)代形成的思想文化習性也有許多抵牾之處。因此,欲對自由主義有較深刻的解悟和體認,需要以超越的眼光,分析自由主義在文化上的支援意識,以下是幾個主要方面。
當代思想學術界公認,自由主義實際上應分為具有深刻差異的英美與德法傳統(tǒng);
前者主張一種消極的自由,即認為自由是“免于……的自由”,而后者主張積極的自由,即“去做……的自由”,后者雖然在邏輯上并不蘊涵,但在實際上卻易于滑向專制暴政,盧梭的自由學說與法國大革命殘暴的關系就是證明。與此相關,英美傳統(tǒng)與哲學上的經(jīng)驗主義一脈相承,而德法傳統(tǒng)則兼承了理性主義氣質(zhì)。這里所說的理性主義,指對于掌握歷史終極目標和絕對真理的自信,在社會工程論的思路下進行大破大立,塑造新社會和新人。在人性善還是人性惡方面,自由主義更傾向于人性惡的一面,認為人性并不可靠,人易于被權力腐蝕而作惡,故需要從制度上加以防范和轄制,而不能寄希望于政治家的人格完善和道德修養(yǎng)。
從方法論上說,論證自由主義學說往往采取一種“理性重建”的思路。假設在結成社會,構成國家之前,人們處于自然的、無政府的狀態(tài),然后以一種理性精神立下契約,厘清交出去和保留下來的權利,國家與個人各自的權力和義務。這種虛構和假設往往被攻擊為沒有歷史的、實證的依據(jù),但自由主義者多半維護這種方法,聲稱以上虛構固然不是實然狀態(tài),卻是一種應然狀態(tài)。
如果一定要追本溯源,可能還應該承認,自由主義與古希臘羅馬的文明傳統(tǒng),與基督教的基本精神有關,因為個人自由、平等,個體尊嚴,以及用法律來規(guī)范社會的各種因素,都蘊藏在上述文化傳統(tǒng)之中。
自由主義之所以能夠在西歐誕生并茁壯成長,除了精神文化資源,還有其社會條件方面的原因。比如教權和政權的二元結構,國王從來不享有絕對權力,不但受教權約束,還或多或少受法律制約,以及中產(chǎn)階級力量的強大,等等。
顯而易見,中國歷史上的文化條件和社會條件,與誕生自由主義的西歐有巨大差別。我們首先要承認這一點,充分估計華夏民族接納一種現(xiàn)代政治學說的困難。有人為了捍衛(wèi)中國文化的價值,力圖證明儒家學說完全包含了自由與民主的內(nèi)涵,甚至有中國學者證明,自由主義經(jīng)濟學說是中國傳給西方的。這種曲意辯解,既不成立,也不必要。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承認一種低調(diào)態(tài)度是不錯的,即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自由主義學說雖然有異質(zhì)性,但也并不絕對排斥。把仁愛和民本的主張,等同于自由民主固然有失輕率,但可以說,在現(xiàn)代條件下堅持仁愛、民本等原則,過渡到接受自由民主的價值不但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也不見得有實質(zhì)性的困難。晚清時代的先進人物,曾任福建巡撫的徐繼舍一旦初知外情,即能對英美的議會制、美國的總統(tǒng)制大加贊賞,就是一個例子。
在西方:挑戰(zhàn)和變化
自從自由主義學說誕生,這種學說變成政治現(xiàn)實,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歷史時期了。在這期間,自由主義的形態(tài)發(fā)生了相當大的變化,它常常受到批評,往往處于守勢。它經(jīng)常裂變?yōu)榕铺柌煌淖兎N,使人莫衷一是。時至今日,自由主義在其策源地還遭到攻擊和挑戰(zhàn)。對于在另一個傳統(tǒng)中生活的中國人而言,自由主義本來就與我們的文化心理相距甚遠,此情此景更易使人對之不抱信心,然而,如果對這些變化和挑戰(zhàn)有較深入的研究,就會對自由主義的價值和活力更有認識。當然,也會對接納自由主義的難度和復雜性了解得更充分。
關于自由主義的第一個困惑,是英國哲學家和政治思想家柏克(Edmund Burke)對法國大革命的猛烈攻擊,這場革命的旗幟上大書特書著“自由、平等、博愛”,其戰(zhàn)斗口號是“不自由,毋寧死!”柏克的攻擊一方面揭露了多么可怕的暴行可以假自由之名進行,另一方面產(chǎn)生一個理論之謎:柏克的立場是自由的還是保守的?大陸知識界長期接受的信條是:柏克是守舊分子、保守分子、反動分子,而近若干年的再認識表明,柏克保守人的尊嚴、文化的價值,和自由主義是內(nèi)在一致的。也許,有人愿意稱柏克為保守的自由派,但在這種意識上看到保守和自由的相通之處,看到濫觴于法國大革命的激進和革命傾向中的黑暗面,無疑豐富和加深了人們對于自由主義內(nèi)涵的體認。繼柏克之后,托克維爾(Charles AlexisTocqueville)等人把自由主義的關注點,轉移到“多數(shù)人的暴政”問題上,則進一步廓清了自由主義的界限和內(nèi)涵。
自由主義的第二個大調(diào)適,是出現(xiàn)了以格林(Thomas HillGreen)、霍布森(John Hobson)、霍布豪斯(Leonard Hobhouse)、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等人為代表的所謂新自由主義或社會自由主義。顯然是由于資本主義社會內(nèi)部,出現(xiàn)了分配不公、福利低落、經(jīng)濟蕭條等問題,并出于社會主義運動劇烈沖擊的反省,這種新型的自由主義對古典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原則有所修正,倡導在個人和社會之間尋求結合與平衡。它放棄了對經(jīng)濟的放任主義立場,主張國家積極干預經(jīng)濟的運作,并力主階級合作和社會改良,增加對于勞動者的福利待遇。應該看到,自由主義這一次的內(nèi)容更新,并不表明它向國家壟斷權力和資源分配,實行計劃經(jīng)濟體制的社會主義原則退讓,而顯示了它的包容性和適應性。經(jīng)過這樣的調(diào)整,社會主義已不能對它構成致命威脅。
從70年代至今,自由主義陣營內(nèi)部出現(xiàn)了激烈的、引人注目的爭論。羅爾斯(John Rawls)在其著名的《正義論》中,闡發(fā)了自由優(yōu)先、偏愛平等、照顧社會最小受惠者的原則。而諾齊克(RobertNozick)對這種偏重分配和平等的主張,表示了強烈的拒斥態(tài)度,重申權力來源正當性的重要,表明了一種回歸古典自由主義的傾向在他們之后,德沃金(Ronald Dworkin)提出了另一種關于正義和個人權利的理論,他的出發(fā)點是人應有得到平等的關心和尊重的權利。而沃爾策(Michael Waltzer)則把社會正義的基礎,從個人權利移向社會中人們的關聯(lián)和共識,主張一種復合的平等和多元化的分配正義。對自由主義有偏見的人,會從以上深刻分歧中認為,自由主義是在自亂陣腳,而實際上,這正表明了自由主義理論的繁榮和深化。
當然,也有人以非自由主義的立場企圖消解自由主義,比如拉克勞(E.Lauclau)和莫英(C·Mouffe)提出了多元激進民主的理論。但是,他們的觀點更準確地說,是表明了與古典馬克思主義的脫離和對自由主義的接近,是在現(xiàn)存的自由主義框架中進行小修小補。
應當指出,在自由主義遇到嚴峻挑戰(zhàn),顯露窘相的時候,往往是人們用社會主義的理想,與自由主義的政治現(xiàn)實作對比的時候。自80年代以來,社會主義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使人難于繼續(xù)談論其理想,人們在重新認識社會主義的同時,也開始重新理解和評價自由主義。在中國知識界,目前對自由主義的否定,往往基于對自由主義的自我反省和批判,以及內(nèi)部的爭論與相互批判,其實,這正是自由主義活力的體現(xiàn)。
在中國:上半世紀的失敗
自由主義在本世紀初,引起了先進的知識分子的極大興趣,是被引介入中國的西方思潮的主流,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之后,它一度處于左右逢源、行情不斷看漲的有利境地。但是,在這兩個短暫時刻之間,它被左右夾攻,苦苦掙扎,而在40年代末、50年代初,它敗得一塌糊涂,然后在大陸長期銷聲匿跡。自由主義在中國的失敗是確鑿無疑的事實,但對此事實的解釋卻可能大不相同。
曾經(jīng)有一種盛行的解釋,說在向西方尋求真理以富國強民的過程中,中國一度是各種外來學說自由競爭的舞臺,議會民主的道路在中國行不通,具有歷史的必然性。用必然性解釋歷史,往往流于籠統(tǒng)、抽象、空洞。我們當然承認中國并不是自由主義生長的肥沃土壤,但對它的失敗,應作具體的分析。
知識分子往往愛作文化解釋,強調(diào)西方的自由主義學說與中國文化傳統(tǒng)格格不入。我們不能將此視為唯一的或最重要的原因,但它確實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比如,中國最早引介西方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都更加看重它作為富國強民的工具性功能,而對個人價值的固有意義有所忽視。另外,中國傳統(tǒng)中國家為重、整體為先的觀念,使他們有意無意地改變和增刪自由主義的內(nèi)涵以適應中國國情。嚴復將米爾(John Stuart Mill)的《論自由》譯為《群己權界論》,將“自由”改寫為“自繇”就是一例。當然,其他社會條件不具備,也是相當重要的原因,比如沒有現(xiàn)代經(jīng)濟基礎,沒有強大的中產(chǎn)階級,沒有起碼的法治條件,等等。
“啟蒙與救亡二重變奏”之說,雖然近來遭到質(zhì)疑和批判,但用它來解釋自由主義在中國的失敗還是有相當說服力的。嚴復的《天演論》為什么能風行一時,因為它的(被嚴復曲解了的)精神可以挽救中國衰頹的國勢。要徹底改造和更新中國的國民性,順理成章地需要在中國來一場啟蒙運動。但是,中國內(nèi)有軍閥混戰(zhàn),外有列強侵略,已容不得先進人士從容進行開啟民智的工作。民族主義的口號,顯然是比自由主義的學理更有效的救亡圖存的工具。中國當時猶如重危病人,勢必放棄緩補的藥方另投名醫(yī)。
“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列主義”,這件事徹底改變了中國思想文化的格局和潮流。“五四”啟蒙陣營中一大批活躍分子,放棄了自由主義立場而擁抱馬列革命理論。這一點并不令人驚奇。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蘇俄不但是近鄰,而且還從欺凌中國的列強,一變而為主動放棄既得權益的反列強的后盾(盡管種種道義許諾事后并未兌現(xiàn))。(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自由主義理念極度衰落,社會主義理想大獲人心,而十月革命后的蘇俄,簡直成了先進知識分子心中的圣地。羅曼·羅蘭、羅素、杜威、維特根斯坦等一度對莫斯科極為神往,中國自由主義的中流砥柱胡適,都免不了發(fā)出贊佩之辭。當馬克思主義外化為組織嚴密的政黨和武力集團時,自由主義僅散見于零星的講壇和刊物上面。
有人指責說,中國的知識分子過于軟弱無力和自命清高,不愿讓政治斗爭玷污自己的羽毛,結果是好人退讓,野心家當權,自由主義理念當然不能實現(xiàn)。應該說,這種指責是不公正的。自由主義始終在知識分子圈子中流行,沒有形成聲勢浩大的群眾運動和政治力量,這固然說明自由派知識分子力量弱小,但卻不能證明他們主觀上努力不夠,從胡適立志“二十年不談政治”,到屢違初衷,到翁文灝等人到政府任職,從儲安平在《觀察》周刊上大聲疾呼,到民盟諸君子調(diào)停、周旋于國共之間,應該說,自由派人士是忍辱負重、嘔心瀝血以實踐自己政治理念的。但在勢不兩立、自行其是的政治、軍事集團之間,他們實在是無能為力。
如果說以上諸點是對自由主義在中國何以失敗的一種解釋,那么從中可以看到,它的失敗既沒有否定自由主義的內(nèi)在價值,也沒有歷史的必然性,充其量可以說是歷史條件尚不成熟。那么,時陰半個世紀之后,當世紀之交全世界處在自由化民主化的新浪潮之中時,中國的社會條件又如何呢?
我們不能過于樂觀,但有理由說,情況是大大地不同了。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與大半個世紀前相比是大大進步了,文化條件也有極大的改觀,中國知識界對包括自由主義在內(nèi)的西方政治文化思潮的了解,大大超過了前人,中國已經(jīng)徹底擺脫了列強的侵略和壓迫,救亡的難題業(yè)已解決。而蘇俄的劇變,就像80年前的十月革命一樣,將給中國人重新認識社會主義和自由主義提供巨大的啟示。
時代在巨變,但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與心態(tài)卻很微妙。可以說,不論從整體上說,還是對部分精英而言,當今中國知識分子對自由主義的認同程度都低于他們的前輩,這是最值得玩味和反省的問題。
評價和前景
我們主張現(xiàn)在有必要重新理解和闡釋自由主義的原則和內(nèi)容,重新估價它在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作用,首先是因為它的內(nèi)在價值,它在人類文化發(fā)展過程中以及近現(xiàn)代社會生活中發(fā)揮的正面影響,它的精神和內(nèi)涵的普適性。
自由主義的出發(fā)點是人,而且是作為個體的人,它主張個人的尊嚴、自由、權利的來源不在別處,僅在于人自身,在不妨礙他人的前提下,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
國家的權力基于個人的同意——他們?yōu)檎{(diào)整、規(guī)范優(yōu)于單獨生活的社會中人與人的關系,而出讓了自己的部分權利。毋庸置疑,任何人都寧愿接受肯定自己價值和權利的學說,因為,如果承認它們來源于君王、領袖、政黨、某種事業(yè)或別的東西,它們的被剝奪以及由此招致的不幸和悲慘,就可能是合理的。因此,否定人生的自由、平等,是與人的本性矛盾的。
自由主義學說的建立是基于理性,它假定人能夠合理地權衡自己的利益與他人的利益,在行使自己權利時不妨礙他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它以一視同仁的態(tài)度,對待社會成員的基本權利;
它既承認人性中善良和光明的一面——通過合作結成社會,又正視人性中陰暗和丑惡的一面——權力欲注定要膨脹,權力很容易被濫用,因此必須受監(jiān)督和限制。很難設想,人們可以接受其他原則,比如承認某些人天生優(yōu)于其他人,有權力欺凌他人,除非他們愿意把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當成生活的原則,而萬一情況是那樣,那么他們就已經(jīng)是野獸,而不是人。
自由主義承認人們有權堅持自己宗教、政治等方面的信念,主張對異己之見持寬容態(tài)度,而反對一切形式的制裁,一個自由主義者,對與自己觀點不同的人態(tài)度應該是:“我堅決反對你的主張,但誓死捍衛(wèi)你表達自己見解的權利!迸c其他任何別的立場相比,這種態(tài)度是最可取、最難得的。世界上有識之士一致認為,下一世紀是政治、社會、文化多元化的社會,自由主義的寬忍精神,無疑最適合即將來臨的新時代。
自由主義原則的普適性和道義上的優(yōu)勢表現(xiàn)之一是,即使在事實上沒有遵奉它,但在理論上、原則上也難于否定它。比如,中國的傳統(tǒng)歷來是馬上取天下,但在治天下時仍有一個權力合法性問題,因此,在任何正式場合,只能宣稱權力來源于人民。
過去和現(xiàn)在都有人作出努力,用文化相對主義來化解自由主義的普適性,但這是于理不通的。我們可以用文化和其他社會條件,解釋自由主義為何發(fā)源于西方而非中國,但不能證明,自由主·義與現(xiàn)代中國人的要求、本性格格不入——難道中國人特殊到不需要個人的尊嚴、個性的自由與發(fā)展?中國人天生不平等,政府的權力不應該來源于人民?就像我們可以同樣地解釋,為何現(xiàn)代自然科學或工業(yè)革命沒有產(chǎn)生于中國,但不能證明它們不適合中國,以及中國人因為自己的國民特性而排斥它們。
相比而言,中國文化傳統(tǒng)具有極大的包容性。中國人天性豁達,并不偏狹、狂熱,很少有什么主義,會被中國文化先天地、徹底地拒絕的。在古代,佛教傳人中國并長期盛行。在近代,孫中山曾多次表示,特別對其盟友——蘇俄的政治代表強調(diào),馬克思主義不適合中國國情,但馬克思主義不但進來了,而且取得了唯我獨尊的地位。這說明,任何主義,只要中國人當中有人要,并有能力去推行,就沒有行不通的。
在今日中國之思想文化空間,自由主義這一維度的缺失,顯然造成了嚴重問題。面對中國社會的種種難題,一部分知識分子主張效率優(yōu)于公平,認為中國的唯一出路是不惜一切代價,實現(xiàn)計劃經(jīng)濟向市場經(jīng)濟、公有制向私有制的轉軌。他們?nèi)绱瞬活櫟懒x立場,認為當前種種以權力瓜分國有資產(chǎn)的行徑,是代價最小的私有化途徑。而另一方面,有的知識分子耽溺于五六十年代的平等,他們把現(xiàn)存的諸種弊端歸結為“資本主義的復辟和泛濫”,企圖退回到那個年代。在這兩種極端之間,自由主義的立場,可能是最能兼顧社會發(fā)展和公平原則的,至少,自由主義是一種健康的、不可或缺的社會批判聲音。在當前,中國出現(xiàn)了狂熱、狹隘的民族主義跡象,一些知識分子和民眾中,涌動著一種狂躁不安的義和團式的排外情緒,顯然,自由主義是對這種令人憂慮的癥狀的清涼劑和解毒劑。
中國目前社會問題甚多,其發(fā)展方向難于把握和預測,如果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在思考中國問題時完全沒有自由主義的參照因素,那么中國的前景將更加令人不敢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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