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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志:比鄰的古代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古

  

  用在中國的經(jīng)驗和概念,我描繪不出這兒的地形。地勢起伏之間,似乎有一片低凹,四周的原野若高又低,似平原又仿佛山崗。散漫的白房子?xùn)|丟西撒,完全無意聚成村落。橄欖樹和茂盛的灌木隨意滋生著,甚至看不出莊稼種的是什么。一個陌生的大陸——它的綠色使它更顯陌生的非洲大陸,剛剛開始延伸。

  這是哪兒?屬于什么時代?有過什么事件發(fā)生?

  都不知道。

  剛到這里的時候,我沒有覺察到這種風(fēng)景的罕見。我沒有基礎(chǔ),連一篇導(dǎo)游詞都沒有讀過。我只是暈暈忽忽,莫名地到了一片石柱林立、街道儼然的羅馬舊址之上。

  而錯落有致的古跡,暮色中錯落高聳的石頭,就坐落在這片微凹的平原上。這是一次沒有歷史底子的考古,來到這兒我茫然無依。我依然在遺址的上上下下轉(zhuǎn)悠,只是由于好奇心的支撐。

  若說古跡的完整,恐怕我沒見過第二個比這里更令人嘆服的地點——仔細看去,它街市井然,大道和小巷交叉,次第是坍塌的大廳,半存的競技場,還有一座雖然殘破、但巍然矗立的凱旋門。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羅馬帝國的遺址。當時我沒有辦法找人解釋,只能猜測著在城里亂轉(zhuǎn)。但羅馬城畢竟名不虛傳:它不是我們在中國看慣的后浪淹沒前浪、近代覆蓋古代的城市,更不是商周時代那種要挖地六尺、從夯土里撥出夯窩、從生土里剝離熟土才能發(fā)掘的地下“城市”。居然是這樣……我默走著,心中暗想。

  它也不像吐魯番的交河高昌,那兩座土城雖然還聳出地面,土柱子、土城壁、土塔基——地面的殘跡高低交錯,但那畢竟是流失的土,是含意模糊的凹凸而已——比起大理石砌筑的古代羅馬、比起整齊如陣肩披滄桑的威嚴建筑,差得何止十萬八千!徐徐展現(xiàn)眼前的,這是一座真的城。

  它不過只是遭受了風(fēng)化、火燒,以及年深月久的塌毀,不過只是走光了居民。石頭建筑儼然一群石化的森林,令我肅然起敬。它們是一片寂靜的紀念碑,緘口藐視著當代。我突然明白了,羅馬時代是永垂不朽的,它尊嚴如舊,栩栩如生,它只是空無一人,如一座緊急疏散了人口的空城。

  后來請教人,囫圇吞棗地讀書,才知道了它的梗概一二。當然也是從那一天起,我被糾正了印象,知道了這里不但不僅是西班牙或摩洛哥,不僅有主教堂和清真寺,還有凱旋門和競技場,還有一層偉大的底色,那就是羅馬時代。

  羅馬,沒有比它更沉默的時代了!

  這座給我沖擊般的印象的古城,位于摩洛哥北部的黧阜山區(qū),一個靠近大西洋的角落。對它的第一次目擊,使我的觀念中立起了羅馬時代的框架。它原是羅馬帝國設(shè)在非洲西北角一座重鎮(zhèn),名叫玻利比利斯(Volibilis),我能讀到的關(guān)于它的史料都比較疏略,只知道它是一個當時的省都,控制著羅馬帝國一個叫做毛里塔利亞省的、大片非洲北緣地區(qū)。

  我一共到過兩次玻利比利斯,兩次到達時都是傍晚。記憶也和那天的景色一樣,涂著濃墨般的感覺?粘撬兰,只有我一個人在徘徊。走在石渣或者石板的街道上,陌生的感覺壓抑不住。到處是坍塌的石墻,開間詭異的小房子,猜不出用途。石料是青白大理石,年深歲久,石頭被煙熏火燎,風(fēng)吹日曬,有些已經(jīng)酥碎了。

  但是廢棄之后,布局并未打散,甚至誰都可以給一些街巷命名:凱旋門大街,斗獸廣場。我驚異地走著,看著那些巨大的考究石料。黧阜山區(qū)的氣候干濕適度,石頭上涂著一抹潮潤,但沒有生出青苔。

  它不像我們親愛的新潮的都市布局——哪怕一個鄉(xiāng)鎮(zhèn)小縣也弄一個九經(jīng)九緯二百米寬的大馬路,讓居民在立交橋和天塹般的路口疲于奔命累得半死——羅馬時代是城市文明的典范,它的合理令人驚嘆,一經(jīng)布局便萬世難改。但是,盡管街區(qū)緊湊,但畢竟一座省城,人很快就走累了。

  由于艷羨和自豪,后人喜歡模仿古代。巴黎和柏林,修筑了著名的凱旋門和勃蘭登堡門。體會著,在記憶中比較著,我只能說那兩座近代的門,比起它們的古代樣板要差得多。甚至我覺得不必再追求去一次意大利;
因為在非洲西北角上的羅馬時代,更有一種天絕地盡的雄大蒼涼。

  石門在背后高聳著,浮雕脫落了,支柱卻危險地挑立著。古羅馬人確實大度,出手就是這樣的大手筆。城市廢棄了,時代逝去了,但是半頹的石門卻一點不失風(fēng)度。它重心高聳,坐落沉穩(wěn),不施雕琢,美而粗礪,愈是殘破愈是誘人凝視。其實這是一處凹地,但在凱旋門的臺階上,卻能俯瞰天盡頭的瀠瀠大陸。

  后來我不走了,坐定在凱旋門的石階上,看著青紫朦朧的橄欖樹影,看著淡紅的夕陽,在摩洛哥的大地上緩緩下沉。

  這片低凹平原的北側(cè),高山漸次涌起,在豐腴的綠色山嶺中間,山峰間夾著一片雪白,仔細看時,是一片白房子。我問過之后知道,那是摩洛哥的一個城市。

  

  新

  

  由于一個有名的電影,人都知道一個城市叫卡薩布蘭卡。但是人們大多不清楚這個詞是西班牙語,意思是白房子;
更不用說不知白房子卡薩布蘭卡的阿拉伯語名稱,是“達勒·白達”(al—Daral—bay&)。

  而此刻,隔著幾步之遙,隔開山地和平原的那片白房子,是一座現(xiàn)代的摩爾(阿拉伯)城。它是摩洛哥的一座小城,名叫毛拉依德里斯(Mo~aylddss)。

  好像對山下的廢墟表示一種城市的敬意,它不僅沒有蓄意破壞前去疊壓,相反呵護著廢墟棄石,小心地避古跡建新城。就這樣,毛拉依德里斯與羅馬的毛里塔利亞省城一上一下,保、持距離,不疏不狎,比鄰而居。

  看著如此布局,我不禁獨自笑了。

  毛拉依德里斯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外孫、法蒂瑪?shù)膬鹤庸⒌暮⒆。他從阿拉伯中心地帶西行,在馬格里布(日暮之處,西方盡頭)創(chuàng)建了摩洛哥王國。這座他最初駐節(jié)的北部小城,也就被命名為毛拉依德里斯。

  在摩洛哥,有兩個詞你不能用得隨便:一個是毛拉(Moulay)。在新疆或中國西北,這個詞無非是長老之意,而在這里多指先知的后代。在一個博物館里,我和一個法國裝束、濃妝艷抹的講解員提到“在依德里斯……”,那姑娘馬上輕輕糾正:“在毛拉依德里斯”?梢娺@是不可省略的敬稱!有一個是“賽義德”或“西迪”(Sayd,Said);
它也專指圣裔,非隨意濫用之語。

  白房子在被接近之后,就顯露出豐富的內(nèi)容;顫姷男∝、鮮艷的攤子、神秘的小巷、美麗的女人、忙碌的驢子——馬上組成了一幅魔力誘人的阿拉伯風(fēng)情畫。安詳樸實的摩洛哥女人蒙著面,誘人猜測她的身份;
十數(shù)種各色腌制的橄欖,逗人哪能不饞涎欲滴。汽車和毛驢爭著道路,但看不出警察偏袒哪一方。蒙著口巾的女人和滿頭鬈發(fā)的女人在街頭談得熱鬧,而男人——男人們都在圍著電視,看新聞。

  那些天摩洛哥的一景,是電視觀眾爆滿的咖啡館。大都是男人,他們默默地擠坐著,各自捏著一個杯子。我忘不了那一齊仰著的臉龐,更忘不了那滿堂仰視的眼神。它們那么嚴肅,眼底藏著緊張——戰(zhàn)爭的梟鳥正在頭頂上撲著黑翅,誰都明白,伊拉克之后也可能輪到摩洛哥。當然他們只看半島臺的新聞,電視機里的播音,一直傳到街上。顯然不存在不同的觀點,人們只是盯著屏幕,偶爾悄悄說著耳語。

  突然我聽到一陣爆笑,像低低響了一聲悶雷。怎么了?!我急忙沖進屋里。但畫面已經(jīng)切換,咖啡館恢復(fù)了平靜。到了晚上查報紙,我才弄清楚那聲爆笑的原因:一架轟炸伊拉克的美軍飛機被擊落了。

  愈是戰(zhàn)爭在即,空氣里愈是在傳送著一種信息——白髯的老者,飛奔的小孩,鬈發(fā)的男子,絕美的女人——他們臉上仿佛隱現(xiàn)著一種神情,一絲暗示,一層底色般的意味。他們像是只顧忙自己的事,但那神情又像在說:看見了么?這就是穆斯林的生活。你看見了:雖然算不上富裕,但我們熱愛和平。

  全部白房子都圍繞著一座綠頂?shù)牧昴,那是毛拉依德里斯的安息處,中國流的稱呼是拱北,在維吾爾人那兒叫做麻扎爾。

  陵墓屬于先知的后代,王國的締造者毛拉·依德里斯。金發(fā)的老外們眼饞地擠在門口,眼巴巴盼著得到進入的特許。而襤褸的乞丐、或購物的女人卻大搖大擺跨過鎏金的門檻,因為他們是穆斯林。不是宗教的氣氛,是一種深刻的自尊,若即若離地飄忽在陵寢里。這使我不由得高興了。端詳了一會兒,我也美滋滋走過了守衛(wèi)大門的儀仗兵,戴著我心愛的葉爾羌小帽。

  一個白玉雕成的大花瓣,順著紋路流下凈身的水。清流濺下,冰涼的快意傳遍全身。女人們撫摸著黃玉和青玉的墻壁,有人在悄悄啜泣。老人們則靠著墻歇息,看來時時來這兒坐一陣,是他們度日的方式。當然也有虔敬的香客,專程來這里頌經(jīng)——他們在正面獨自跪坐,并不理睬他人,完全迷醉于娓娓的誦讀。我們先在大廳里舉手,為創(chuàng)造了這座城市的先賢致意悼念,然后在院子里掏出尼康FM2,在擠著門的老外注視下,對著精美的浮雕淺刻大拍一通。

  然而有趣的還不是雕刻精美的建筑,而是小城郊外的景色。在白房子變得稀疏的市區(qū)邊緣,依著起伏的山勢,銀綠的橄欖樹雜亂又蓬勃。大道上走來一群柏柏爾的婦女,她們裝束與阿拉伯人不同,腰下系著紅白條紋的裙子。當她們迎著直曬的陽光走來時,那些黑紅的臉龐,以及健康的神情給人很強的吸引。

  間或雖有汽車,但更多的還是毛驢,在橄欖樹夾著的紅土路上往來奔波。我看得出了神,這是我以前不熟悉的一個新世界,不僅不同于甘肅青海的東干,也不同于新疆的維吾爾。他們忙匆匆走著,但四野卻一派安謐。這是一種——初次發(fā)覺時會感到奇怪、后來就為其中的和平感動——的景色,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說不出的感慨便一擁而至。

  就在那一刻落日西沉,在天際的霞云里熔化了,無數(shù)的阿贊(呼喚,在中國使用波斯語叫做邦克)聲憑空而生,在一個剎那之間,齊齊地同時響起。

  “Allahu akber……Huo……a……h(huán)u……a……”

  聲浪傳遍了毛拉依德里斯一玻利比利斯的大陸斜面。湛藍的天空呈出紫色,映照得坡下的羅馬城絲縷明晰。歇坐過的凱旋門,半頹傾的圍廊,都在那一聲中顯出了輪廓。異色的古跡,使得這伊斯蘭小城異樣地豐富了。

  在這一刻時間里,我同時隙望到了兩座城市。準確些說,我如同時置自己于兩個時代。如此感覺不可思議。大地上,無論趕腳的毛驢客,或是乘舊奔馳車的旅行者,無論紅條裙的柏柏爾,還是黃頭發(fā)的法國人,一個個都袒露細微,絲絲可辨。如同延長著羅馬城的剪影,橄欖林,沿著陸地的斜面一齊擺動起來,滾滾不盡的綠葉片,抖擻著反面的銀色?諘绲氖澜珞懥似饋,如回應(yīng)著那個遙遙的呼喚。

  “Amen……A……men……a……a……”

  這樣的和聲真是不可思議,它回蕩傳播,在大陸的胸脯和兩座城市上交響。最后的那一絲余聲久久不去,清晰地拉著長長哨音,向著極遠處飛行。我想起在文學(xué)評論中經(jīng)常讀到的一個詞——天籟。不,人的文章任誰也無法抵達如此境地。惟此刻在地中海的一隅,惟此刻在大陸邊緣的馬格里布日暮時分穿行的,是真的天籟,是神本身的聲音,或者說是神的音聲顯現(xiàn)。在橄欖葉片的簌簌抖動中,它來了,巡視著人世,宣布著和平。

  本來只是一次隨意散策,不料卻慣成了一種毛病——何止單調(diào)的北美,哪怕是花都巴黎,哪怕是巴塞羅那,只要沒有幾層文化的重疊,哪兒都不能使我滿足。離開這劉姊妹城以后,我給自己喜愛的歐洲,提出了苛刻的標準:

  一座名城,必須要同時擁有羅馬、阿拉伯、天主教三種遺跡和文化。只有那樣的地方,才值得為它奔波。除非你是飽暖思旅游的富人,只要你是為了突破狹窄知識的牢籠,數(shù)載積蓄付諸一擲,你就應(yīng)該追求——求知的震撼和愉‘院。

  若完全按著這個標準,我還能指出地中海北岸的梅里達(Merida)。除了復(fù)雜的阿拉伯進出史之外,那兒有曲線美好的羅馬橋,野獸奔出石門洞的競技場,和一幅發(fā)想巧妙的瑪賽克壁畫:踩葡萄。

  若不是非強求三項,而是兼有東西方文明即可——那同時擁有羅馬和阿拉伯、抑或是有著摩爾和天主教文明遺存的城市,就太多了。

  兩次了——在地中海的西端,在東西方的交界,我獨自眺望著玻利比利斯一毛拉依德里斯,舍不得離開,難言心里的喜歡。

  真想每年都來這兒一次,看看一抱雙城的這塊寶地。先上玻利比利斯考古一番,再去毛拉依德里斯念個蘇勒。

  這一個規(guī)避三舍目送敬意,那一個留意分寸守身自律。這兒是青黑的石頭,那里是雪白的房子,眸子能迎接這樣的視野,真是人生的享受。一對城市互相依賴著,也在互相駁難。每一個都使另一個豐滿有據(jù),也都使另一個自警自誡。它倆簡直是天設(shè)地造的一對,系著一根千年的繩子。

  

  原載《收獲》2004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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