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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鳴:民意與天意——辛亥革命的民眾回應散論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論文摘要 民眾對辛亥革命的正面回應,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人們認為清朝的氣數(shù)已盡,而作為氣數(shù)已盡的表征之一,則為新政在下層社會引起的混亂。人們對于清廷現(xiàn)代化改革的不滿,有時竟然化為對革命的同情,下層社會其實并不明白,革命和新政在變革的大方向上其實是一致的,民眾對于新政的不滿,實際上預示了他們對革命后新政權(quán)的態(tài)度。但是,民眾對于清朝即將垮臺的普遍認同,不僅導致了社會異己力量的空前活躍,更重要的是銷蝕了中上層社會甚至統(tǒng)治者的信心。下層社會基本上將革命視作“反清復明”和改朝換代,雖然他們也體味出革命黨行為中具有某些新氣象,但還是期望“新朝”能帶給他們某些惠政,改善自己的生活。為了爭取減租減稅,某些地區(qū)的農(nóng)民甚至乞靈于革命黨的“新名詞”。然而,革命黨人在減輕民眾負擔這個要害問題上無所作為,而在某些表面的社會改革方面卻頗為熱衷。強行剪辮的普遍推行,幾乎引起了下層社會一致的反感,輕易地將民眾推到了地方實力派一邊。民眾的不滿和背離,在革命后袁世凱舉起屠刀時,放大了地方實力派對革命黨的背棄效應,造成了表面上看起來還具有相當實力的革命黨雪崩式的瓦解。

  無論從那個角度說,辛亥革命都是一個分界線:作為正統(tǒng)史學界的公議,辛亥革命劃開了帝制和共和兩個時代;
而在有些人的眼里,它卻標志著無序和動蕩的開始。中國近代歷史上這非同小可的一筆,雖然在當時看來似乎純粹是由革命黨的精英們涂抹出來的,但于被視為“后知后覺者”的普通百姓其實同樣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從某種意義上講,老百姓的態(tài)度事實上影響了這場革命形狀,甚至決定了它為什么日后會有那么多的不盡人意之處。也可以說,這場某種意義上算是精英革命的革命,其意義越是深遠和重大,那么就越是有必要討論一下當時民眾對它的反應。

  

  一、“氣數(shù)說”與變革的悖論

  

  中國近代史的教科書告訴我們,辛亥革命得到了勞動群眾的普遍而熱烈的擁護。除了一點必要的夸張之外,應該說這種說法并無大錯,盡管我們可以在當時的史料中找到熱烈擁護的場面,也可以發(fā)現(xiàn)冷漠旁觀的人群,但下層老百姓對革命表示強烈反感的確實也非常少見,應該說,這對于一場以西化取向為目標的變革來說,的確是非常不容易的,就在這場革命爆發(fā)前十幾年,康梁變法失敗的時候,老百姓還普遍地將這些改革志士視為漢奸。到目前為止,我翻遍了所能看到的史料,也僅有一條說在江蘇靖江的小縣城里,一位賣五香豆的老太婆,對這場革命發(fā)出了一聲“皇帝江山從此送掉”的嘆息,還因此被警察拘押了半晌。[1]雖然沿海和城市的平民百姓對革命反應熱烈,內(nèi)陸和農(nóng)村要相對漠然一點,但很少有人對那個統(tǒng)治了中國260年之久的王朝的垮臺表示惋惜。

  20世紀最初的十年,是清王朝統(tǒng)治威信大面積墜落的十年,對于那些對政治并不敏感,甚至對革命黨人賣力地宣傳不甚了了的下層百姓來說,如果說他們也有一些改朝換代的預感的話,那么恐怕更多的來源于歷史習慣。在多少懂得一點歷史知識的老百姓眼里,一個統(tǒng)治了260年的王朝,無論如何也是該壽終正寢了。一時間,有關(guān)清朝氣數(shù)已盡的民謠,盛傳于大江南北,黃河上下,隱晦一點的有:“爺爺落,鬼出窩,趕上小兒跑不脫!薄冻砂部h志》為此加注說,此歌謠意為“朝廷微弱,列強肆橫,清代不久將喪失主權(quán),清祀一二傳亦將斬也。”[2]比較明白的則有“遼陽今何在,二四旗不古,天下誰是誰,一省各有主!盵3]“不用掐、不用算,宣統(tǒng)不過二年半,今年豬吃羊,明年種地不納糧!盵4]“頭戴小饃盤,身穿一裹園,宣統(tǒng)作了帝,不過二三年!盵5]辛亥革命前夕,在西安的大街上,引車賣漿者流居然敢公開說:“大清家快完了!”因為“明朝不過二百幾十年,清朝也差不多二百多年了,還不亡么?”[6]這些民謠和傳言,有些固然有革命黨人的因素,但能夠迅速地流傳開來,畢竟說明它們契合了老百姓的某種心理。反過來說,革命黨人其實也受到了氣數(shù)說的影響,我們在許多起義后建立的軍政府的文告上,都能看到諸如“上征天意,下見人心”以及“胡運告終”之類的說法。[7]

  “氣數(shù)說”是一種中國固有的帶有神秘色彩的政治理念,蘊涵了五德循環(huán)的古老觀念,而且為王朝興衰的周期律所證實,受歷史感頗強的民間戲曲小說的熏染以及《推背圖》、《燒餅歌》之類的讖書的影響,民間自然不難接受這種觀念,但是這種說法成為針對“本朝”的普遍流行意識,畢竟要有嚴重的政治腐敗,普遍的社會動蕩的背景襯托。氣數(shù)已盡的民間說法,往往意味著民不聊生和民怨沸騰,統(tǒng)治者不僅失政而且失德。在南通,由于清政府苛捐雜稅繁重,經(jīng)辦官吏又層層勒索,“工商業(yè)者怨恨極了,大罵亡國政府,且有附會《推背圖》、《黃蘗詩》各種讖言,以決定清朝必然覆滅!盵8]自然,一個氣數(shù)已盡的王朝,在百姓眼里繼續(xù)維持下去的合法性依據(jù)也就沒有多少了。比較耐人尋味的是,民眾對于清朝政府的怨恨,有很大一部分來源于新政的實施。

  自1903-1905年開始推行的清廷新政,是清朝最后一次,也堪稱是最認真的一次西方式的改革,但是這場改革卻只能依靠行政手段來推行,本來就已經(jīng)陷入腐敗和失效的行政網(wǎng)絡,正好借助新政施展其最后的瘋狂,“借新政之名,其實金錢主義!盵9]幾乎所有的新政名目,從辦學堂、辦警務、到興辦地方自治,清查戶口、丈量土地,都成了官吏們借機斂財?shù)臋C會,各種田賦附加和捐稅,直接冠以各項新政的名義。地方自治實際上成了行政觸角的延伸,自太平天國以來已經(jīng)逐步劣化的鄉(xiāng)紳,名正言順地把持了具有政府職能的各級自治機構(gòu),成為農(nóng)民的直接統(tǒng)治者,喪失了原來處于政府與農(nóng)民之間的調(diào)處者身份。先前受人尊重的鄉(xiāng)紳,變成了農(nóng)民切齒的對頭,各地時常發(fā)生自治局的紳董受到農(nóng)民的圍攻甚至被殺的事件。進而,新政以來的民變,有相當大的部分與新政有關(guān),農(nóng)民由反對攤派和勒捐,到反對新政舉措的本身,各地的征收機構(gòu)、警察局甚至新學堂都成了被圍攻的對象。辛亥前夕,各地農(nóng)民和市民打鬧自治局、征收和清丈機關(guān)的事情層出不窮,比較極端的事例象山西的干草會騷動,不僅主張“進城先抄洋學堂,以后再殺巡警兵,”而且發(fā)生了多起殺害學堂教員事件。[10]

  應該說,新政的實施,雖然在程度上有很大差別,但在大方向上與辛亥革命的目標是一致的,均屬于西式的向著現(xiàn)代化的改革。然而,對于這種改革的怨恨,卻成了同一目標的更大變革的起點,這對于清廷和民眾來說,都是難以想像的。庚子以后,巨大的賠款和外債壓力,已使民眾對于經(jīng)濟負擔的承受力非常脆弱,而日益臃腫和失效的官僚體系更是難以承擔改革重負。不幸的是,清朝政府將自身拖到了病入膏肓的關(guān)頭才進行改革,社會根本無力承受越來越大的改革成本,分崩離析再所難免。而死到臨頭尚不自知的滿清王朝,卻又在最后關(guān)頭自不量力地企圖將久已散在地方的權(quán)力收回中央,甚至利用假責任內(nèi)閣一舉改變自太平天國以來滿輕漢重的局面,結(jié)果是得罪了所有的人,為自己墓穴挖好了最后一鍬土。新政或多或少被人們視為清朝政府氣數(shù)已盡倒行逆施表現(xiàn),而對新政的仇視,則成為一般民眾樂意看到清朝垮臺的心理基礎,其實他們并不知道這場革命的性質(zhì)到底是什么。

  

  二、對革命與革命黨的印象——反清復明與改朝換代

  

  盡管革命黨人做了大量的宣傳工作,但是影響所及,基本上限于知識階層。下層民眾對于革命的理解,極易誤會為反清復明。同時,革命黨也難以跟會黨劃清界限,我們知道,同盟會最樂意聯(lián)系的下層社會中人就是會黨!胺辞鍙兔鳌彪m然只是會黨的一個與自身的現(xiàn)實目標關(guān)系模糊的口號,但畢竟他們沒有將它全然忘掉。在清朝呈現(xiàn)出明顯的末世跡象的時候,他們自然樂意重提往昔的宗旨,也好從“第三社會”沖殺出來,溫習稱王稱帝的好夢。革命黨人在與會黨合作的時候,一般都遷就會黨的固有主張,雖然有所修正,但微乎其微,多數(shù)革命黨人其實自己也往往更在乎排滿,而對共和理想不甚了了,甚至有人在進行革命鼓動時,居然操著跟會黨差不多的話語。魯迅的好友,屬于光復會的孫德卿,曾經(jīng)很熱心地拿從畫像上翻拍下來的明朝皇帝的照片分送給農(nóng)民,并宣傳說,“清朝的政府是外面侵入的人組成的,我們應當把他們打出去。”[11]在革命前夕,凡是感覺到革命暴動跡象的人們,很容易將革命聯(lián)想成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的“殺韃子”,陜西起義前夕,八月十五殺韃子之說,真的“又復充盈街巷”。[12]不僅如此,在革命中,會黨的身影幾乎無處不在,天地會、哥老會、清幫、洪門、漢留與袍哥,在各地的民軍中占據(jù)了相當?shù)姆蓊~,有的地方如西北甚至舉足輕重。在獨立各省,他們自稱“兵馬大元帥,見官大一級”,穿戲衣,蹬皂靴,兩鬢結(jié)絨球,招搖過市,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革命后的中國已經(jīng)是洪家的天下了。所以,老百姓以對會黨的固有印象來看革命黨,將革命視為反清復明的暴動,也的確順理成章。

  從另一個方面說,革命黨人在革命中的行為也加強人們的這種印象。魯迅先生的小說《阿Q正傳》,反映辛亥革命時鄉(xiāng)下人傳說革命黨人白盔白甲,為崇禎皇帝戴孝,而革命黨人在各地起義時,大多數(shù)都真的張白幟、袖白臂章、甚至有的還扎白腰帶,以至于有些冒充的革命黨,比如一度進據(jù)揚州的流民孫天生,則“一身纏白色洋綢(由足脛至頭頂)”,白了個徹頭徹尾。[13]不管革命黨人“尚白”的真實意圖是什么,但老百姓和孫天生之輩,確實將之理解為反清復明的一種表示,革命黨的行為實際上印證了老百姓的想法。

  但是,反清復明的口號與逝去的明朝一樣,即使對于會黨也過于遙遠了。幫會雖然一直屬于一種令政府頭痛的社會異己力量,但他們并不真的非要貫徹他們的這個宗旨不可,之所以長時間的不放棄這個口號,更多的是出于某種歷史的慣性,也許革命黨與會黨之間更多的是相互利用,但彼此更在乎的都是排滿。在革命中,幾乎所有投入起義的會黨中人都不再打朱家的名號,過去會黨起事中常見的“朱三太子”之類的名目,此次悄然地銷聲匿跡。所以,對于會黨自己和旁觀的老百姓來說,革命對他們更多的意味著一次成功的改朝換代,一次漢人取代滿人的朝代更迭。對此,革命黨人在革命中的表現(xiàn)依然以予支持,各地黨人在起義時,往往更強調(diào)“光復漢族”,對“建立民國”則較少提及,在他們在高舉的白色旗幟上,往往寫上一個大大的“漢”字,告示上一般都用“黃帝紀元”,所以,一般老百姓很難不將之想像為漢人取代滿人的“鼎革”之舉。經(jīng)過辛亥革命的一位四川老人回憶說,革命中,一些地方猛然間冒出了不少頭戴方巾,身穿白色圓領(lǐng),寬袍大袖衣服的人,四川軍政府成立,人們問一個從成都回來的人,軍政府都督蒲殿俊是怎樣穿戴的,那人回答說,“他頭戴金冠,插野雞翎子,身穿大紅袍,腰圍玉帶,足穿粉底朝靴!”而聽者卻都信以為真。[14]顯然,在相當多的老百姓心目中,通過革命上臺的新統(tǒng)治者,理所應當就該有這樣一種戲臺上的漢官威儀。甚至明明白白的共和制度擺在面前了,下層民眾還是將新的當成舊的來看。據(jù)當時在南京的英國領(lǐng)事跟他的公使匯報說,南京的下層人士“通常談到孫文博士是新皇帝,他們不了解總統(tǒng)這個專門名詞,認為它不過是更高頭銜的一個委婉的說法!盵15]事實上,幾乎所有革命后冒出來的新頭銜,無論是總統(tǒng)還是縣里的民政長,在老百姓眼里,與過去的皇帝與縣太爺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對于有的老百姓來說,甚至革命是什么意思都不太清楚。揚州的市民以為“革命黨就是大家合(揚州方言讀合如革)一條命的黨!盵16]

  雖然老百姓對革命黨該是什么樣子,腦袋里是一盆糨糊,糊里糊涂,但卻往往將他們傳得神乎其神。揚州的市民就傳說革命黨的厲害——“能把炸彈吞入腹中,遇到敵人時,將身一躍,人彈齊炸!盵17]而革命黨人的兵器更是神得不得了,說是革命黨人有一種“無煙炮”,“只要二指頭挨到機器一搬,對面的人立刻一排一排地倒地而死!盵18]革命黨的這種神奇,似乎與洋人有點關(guān)系,老百姓往往將革命黨人與之聯(lián)系起來,當然,這與革命黨人的領(lǐng)袖多為來自海外的留學生不無關(guān)系。由于這層因素,以至于革命期間一有外國軍隊的動靜,民間便傳說是來幫助革命黨人革命的。[19]這種神化革命黨的傳說,對革命黨無疑是有利的,也是民眾希望革命成功心愿的一種曲折的反映。

  將革命視為改朝換代,將革命黨視為會黨甚至是戲臺上的英雄,屬于民眾心目中舊的影象的再現(xiàn),而傳革命黨人洋派和神奇,則又摻入了“新”的感覺,但都是希望革命黨的事業(yè)有成。只要朝代能夠改換成功,那么至于這個新朝是什么樣子他們并不太在乎,只要能比舊的強就行。

  

  三、新名詞的浸潤與老百姓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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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對于革命并不真的理解,但是相對于其他幾次現(xiàn)代化的變革,辛亥革命對一般老百姓的震動是比較大的。戊戌維新的時候,絕大多數(shù)鄉(xiāng)下人根本不清楚京城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而辛亥年間皇帝的江山從此送掉,卻是大部分農(nóng)民都知道的事。同樣,與前幾次變革不同,老百姓對于辛亥革命也有某種希冀。一位留日的湖北籍學生在北京聽聞武昌起義的消息,決定前去參加,“他看見沿途小販,只顧宣傳革命,不暇照顧買賣,有人問他們?yōu)楹尾蛔⒁庾约鹤錾,他們一致答稱:‘只要革命成功,不愁沒有飯吃’!盵20]說小販“宣傳革命”多少有點夸張,但是幻想革命成功有飯吃卻是老百姓實實在在的希冀。還在1911年的5月,連任長沙稅務司洋人司偉克都已經(jīng)看出,“大多數(shù)老百姓是希望換個政府的”。[21]換個政府會怎么樣?并沒有太多的人會去想,只知道清朝太糟糕,改換天地之后,無論如何都應該會有所改變。

  打算乘亂撈一把的是不安分之徒,而大多數(shù)老百姓對政府的指望,一是維持社會安定,二是減輕一點租稅和負擔。辛亥革命期間,各地農(nóng)村紛紛出現(xiàn)抗租抗稅的騷動,有的還具有相當?shù)囊?guī)模,近乎于農(nóng)民暴動。這些騷動顯然不同于那些乘革命之機起事?lián)尳侔l(fā)財?shù)谋﹣y,參加者既不是綠林好漢也非幫會人物和散兵游勇,他們都是在鄉(xiāng)種地為生的農(nóng)民,他們的要求也帶有很強的合理性。對于一個前現(xiàn)代國度,既要發(fā)展現(xiàn)代工商業(yè),又要進行現(xiàn)代化的體制改革,同時還要承擔巨額的賠款和外債負擔,幾乎所有的成本都要由農(nóng)民來支付,在這種情景下的農(nóng)民實在是不堪重負。改朝換代對農(nóng)民來說無疑是一種機會,在一些農(nóng)民看來,“皇帝已經(jīng)沒有了,租米也可以不交了(租米不僅指地主的租,還包括官府的捐稅)!盵22]當然,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指望著新的政府尤其是直接管他們的地方政府能有所行動,改善他們的境遇,而其中性急的,就自己干了起來。特別耐人尋味的是,某些農(nóng)民抗租騷動,居然打出了他們所不懂的新名詞和新頭銜,用來號召人眾。湖北黃梅縣張?zhí)彀越M織“政黨”,取名為“農(nóng)林黨”,并“粘貼告示,開堂散票”,宣稱“農(nóng)人得入黨籍,將來佃人可以不交納租課!盵23]江蘇無錫常熟地區(qū)農(nóng)村的“千人會”組織,在辛亥革命期間發(fā)起抗租抗稅活動,成立“司令部”,推舉農(nóng)民孫二孫三為“都督”,樹起的大旗上寫著“千人大會”、“仁義農(nóng)局”字樣。[24]而南通絲魚巷農(nóng)民抗捐起事,首領(lǐng)則是“總司令”、“軍政長”、“財政長”。最出奇的是他們的口號,居然是什么“自由擇善”、“自由擇君”。[25]其余像打出革命軍、民軍、獨立、共和招牌的還有很多。很明顯,這些起事的農(nóng)民對于他們拿來的新名詞和新頭銜并不理解,但卻沒有因此而減少他們拿來的熱情。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現(xiàn)象在辛亥前是非常少見的,那時的農(nóng)民和流民的起事,往往還襲用過去的名號,諸如皇帝、王、將軍和軍師等等,應該說是辛亥革命的成功才點燃了農(nóng)民們模仿和拿來的熱情之火。

  國門打開70余年以后,經(jīng)過長期中西間的碰撞和西學特別是西方事物的浸潤,特別是庚子義和團事件的大刺激,即使是農(nóng)民,不僅知道洋槍洋炮厲害,甚至也有一部分知道了西方非物質(zhì)層面的東西也同樣具有威力。辛亥革命那些頂著新頭銜,喊著新名詞的革命黨人推翻清朝政府的活生生的現(xiàn)實,無疑強化了這些名詞和頭銜在他們心目中的魅力。那些不倫不類地拿來新名詞、冠以新頭銜的農(nóng)民們,肯定以為這些東西具有某種說不清的力量。雖然他們弄不清“革命”、“政黨”、“共和”以及“自由”這些名詞的真實含義,但既然強大的洋人喜歡這些東西,而學習這些東西的新派人物居然推翻了皇帝,那么這些東西肯定是有用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辛亥期間人們存在著的“制度迷信”,多少已經(jīng)影響到了下層社會,盡管下層社會的人們可能只是出于某種近乎巫術(shù)的心態(tài),經(jīng)過農(nóng)民固有的實用理性的中介作用,才會迷信新名詞會給他們帶來好運。

  然而,這些看起來似乎有點可笑的現(xiàn)象,實際上卻蘊涵著悲苦的無奈。農(nóng)民煞費苦心地打出“新”的旗號,其實不過是為了減輕一點租稅。借新名詞為自己的抗租抗稅之舉批上一件“合法”的外衣,用他們以為是革命黨人的“道理”來為自己壯膽。這里,既有對革命和革命后建立的政府的迎合,更有迫不及待的期待?墒牵瑒倓倗L到政權(quán)滋味的革命黨人,卻只將這些現(xiàn)象當成笑話,將農(nóng)民的抗租抗稅視為作亂,毫不猶豫地采取了鎮(zhèn)壓手段,他們的行動甚至比那些保留下來的舊政權(quán)還要果決。攻克南京之后,江浙革命黨人最忙的事情不是北伐,而是鎮(zhèn)壓抗租抗稅的農(nóng)民,在革命黨人的都督和軍政長的命令下,剛剛與清軍作完戰(zhàn)的民軍,一次又一次地開進了農(nóng)村,不分青紅皂白地將農(nóng)民的都督和軍政長們剿滅,非但不準阿Q式的農(nóng)民革命,連農(nóng)民合理的要求也置之不理。在革命進行過程中,一位英國外交官通過觀察感覺到,“實際情況是:改變統(tǒng)治者對大多數(shù)人是毫無意義的,而從君主制變?yōu)楣埠椭,對大多?shù)人來說只不過是改變統(tǒng)治者而已。關(guān)于皇帝和議會,除了作為名稱之外,老百姓是一無所知的。他們所熟悉的政府機構(gòu)中的那部分主要是衙門差役,而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并未包含對該部門進行根本改革達到希望”。[26]一位美國學者的看法似乎更苛刻一點,但也不能說沒有道理,他認為,同盟會在革命后,是“按照傳統(tǒng)的方式,作為軍隊和征稅者進入農(nóng)村的,”這樣一來,“那些新貴們及其政策,就和他們的軍事和財政基地一樣,很難與既得利益的舊秩序區(qū)別開來”。[27]在農(nóng)民眼里,新政權(quán)在征稅催捐方面似乎與清政府并沒有多少區(qū)別,縣政府的衙門,除了插了一面白旗而外,一切照舊。滿清還沒最后推翻,革命黨人與袁世凱的談判尚在進行,而各地的民政與軍政長官則均忙于催租、征稅和“拿辦亂民”,不旋踵則布袍子就換成了皮袍子,可是南京臨時政府卻連一分錢上繳經(jīng)費也拿不到。時人諷刺到:“新朝氣象百弊無,惟有租賦難蠲除。大府火急籌軍需,嘵嘵抗訴胡為乎?多言爾且罹罪辜,即不笞杖亦孿拘。小民畏法長嘆呼,痛深不覺涕淚濡。”[28]

  

  四、留住辮子

  

  當然,我們說革命后的新政府與清朝政府沒有區(qū)別也是有點冤枉。新政府至少有一件事是與舊政府根本相異的,那就是為男人剪辮。當年滿清入關(guān),剃發(fā)留辮是作為順從統(tǒng)治的標志而強行推行的。為了頭上的頭發(fā)和腦后的辮子,漢族老百姓很是死了不少。然而,兩百多年過去了,漢族人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習慣了腦后的辮子,雖然晚清以來某些知識人在西風熏染之下,受不了洋人譏辮子為pig tail (豬尾巴)而憤然剪辮,但絕大多數(shù)老百姓還是將辮子看得相當重,決不肯輕易地讓它損傷分毫。

  然而,革命的到來使辮子的命運再一次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折。在人稱革命政府最忙的三件事,剪辮、放足和打菩薩中,他們最最熱心、執(zhí)行最力的就是剪去男人的辮子。凡獨立各省,尤其是那些靠革命黨人拼殺而獨立的地方,幾乎一進城就會有剪辮的文告出臺,武裝的剪辮隊上街強行為人剪辮。有的地方剪辮隊甚至有好幾撥,有來自民軍的,也有來自警察的和學生的。其中學生和民軍的積極性最高,而警察則往往是因為有政府的命令而例行公事。當然,強行剪辮的“武行”出臺之前往往有屬于“文行”的宣傳,在街頭為老百姓宣講剪辮的好處和必要性,但是由于往往文的沒有演完武的就開鑼,所以老百姓只要一聽到有人宣傳剪辮,馬上望風而逃,結(jié)果最后只剩下“武行”了——就是突然襲擊,抓住按頭便剪,或者守在城門口,所有進出人等,有辮子的就是一剪。有的地方,革命黨人對于辮子不僅強按頭采取斷然措施,而且通過法律手段硬性推行。比如浙江寧波軍政府就貼出告示,宣稱凡不服從剪辮令的,“剝奪其公權(quán)及訴訟權(quán)”。[29]為了抗拒剪辮而吃官司的也不乏其人。[30]

  如果說,對于革命黨推翻清朝的行動老百姓還能算是擁護的話,那么對于掌握權(quán)力的革命黨人的強行剪辮之舉,他們可是非常的不情愿。被抓住剪辮的人,哭鬧喊叫甚至與剪辮隊發(fā)生扭打的都有,農(nóng)民則干脆不進城了,集市為之一空。某些聰明人為了逃避剪辮,將辮子盤起,再戴上頭巾,以遮人耳目,還有將辮子散開,扎成抓髻裝道士的,道士服裝一時也值錢起來。某些地方甚至開始流行一種尖頂帽,“帽的款式,尖頂聳起,帽的容量,由于高高聳起,足可以容辮子有余,一時皆大歡喜,中少年人紛紛購置,貧窮人情愿衣不蔽體,食不裹腹,也須購買一頂,以為藏辮之需。”[31]

  這種大規(guī)模的剪辮,有時居然會惹到洋人頭上。當一些為西方人做事的買辦和仆役難逃劫運丟掉自己的辮子的時候,他們的主人往往會出面交涉,英國駐長沙領(lǐng)事就曾經(jīng)為太古洋行的一位買辦的遭遇提出過“強烈的抗議”。[32]諳熟西方政治的外國人,從共和政體的規(guī)范出發(fā),質(zhì)疑革命黨人的這種有礙自由和人權(quán)之舉,往往令革命黨人有些難堪,但也只做到了涉及到洋人時才有所收殮。[33]

  有時,強行剪辮也會釀成風波,1911年11月,蘇州新軍的某排長等率領(lǐng)士兵在城里強剪路人辮子,結(jié)果“被眾不服,圍住痛毆”,將該排長打傷。[34]而安徽事情鬧得就更大,獨立后,擁護前清巡撫朱家寶的舊勢力,恰是煽動一些對剪辮不滿的安慶市民,圍攻革命黨的都督王天培,以反對剪辮為名,壓迫王走人,“遇有西裝無辮之人,遂任意毆毀。旋經(jīng)紳商學界仍公舉朱家寶為臨時都督,并沿街勸導,其事始寢”。[35]

  當然,革命黨人如此急切地要人們?nèi)サ裟X后的辮子也是有他們的道理的。首先,他們是將辮子看成滿清留在漢族人身上恥辱標記,所以必須去之而后快。我們知道,即使是同盟會中人,大多也將“驅(qū)逐韃虜”看得遠重于“建立民國”,經(jīng)過同盟會長期的宣傳,像與辮子有關(guān)的“嘉定三屠”之類的滿清血案,已經(jīng)深深地印在所有投身革命的新軍和學生腦海中,一旦革命成功,他們很自然地要盡快地刷洗這種長達260年的恥辱,其次,革命黨人也將辮子視為奴隸的標志,他們要給人們以自由。以先知先覺者自居的黨人,既然革命當然要用他們的手來解放老百姓,而不愿意剪辮則視為“奴隸根性”頑固不化,所以非得以外力打破不可。其實最刺激革命黨人,使他們不僅要去掉自己的辮子,而且還要去掉別人的辮子的動機,原為西方人的嘲笑。晚清時節(jié),西方人一直將中國人視為不開化的“土人”和“野蠻人”,而其標志就是纏足和辮子。他們譏中國男人腦后的辮子為pig tail ,而且上海租界的外國巡捕抓中國人以及八國聯(lián)軍搜捕義和團,往往揪住辮子,一抓一串。我們在許多革命者的記敘中,都能發(fā)現(xiàn)這種譏諷和場景的刺激而留下的強烈印象。實際上,正是要盡快地消除這種奇恥大辱的印象,他們才會不惜放下手中的要務,先來對付辮子。我們看到,潮州的剪辮文告中就有這樣的文字:“蓄發(fā)垂辮,滿清陋制,豚尾懸肩,供人戲弄;
民族光復,理應毀棄,若不自動,軍民代剃!盵36]顯然,從這個角度講,剪辮實際上是在向西俗看齊,并非恢復清以前的傳統(tǒng),用老百姓的話來說,就是做“假洋鬼子”,所以,老百姓接受的難度就更大一點。

  在華的英國外交官看到中國老百姓為了躲避剪辮而戴上頭巾和帽子,而革命政府的警察居然還要檢查時,不無揶揄地寫到:“警察對自由的熱忱,常常促使他們?nèi)ゾ鹑∧切]有惡意的過路人的帽子,以便查明在這個自由的領(lǐng)域內(nèi),這些過路人是否在內(nèi)心仍然是滿清的奴隸!盵37]也許他們并沒有想到,他們的作法實際多少墮入了傳統(tǒng)征服者強迫歸順的老套,而這正是他們所憎恨的滿清統(tǒng)治者當年做過的事情。人們內(nèi)心是否歸順,實際上是不容易測出的,而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留著辮子,并不就意味心向滿清。我們知道,剪掉辮子在清朝意味著反叛(晚清雖然有松動,但在老百姓眼里,依然是了不得的事情,具有生命的危險),而在革命黨則意味著投向革命,雙方未卜勝負的時候,讓信息閉塞的老百姓做出甘冒在他們看來有性命之憂的抉擇,委實是強人所難。我在前面說過,其實老百姓對清朝并無留戀,于革命黨的革命也基本上持歡迎態(tài)度,但同情革命是一回事,而投身革命又是一回事,在老百姓心目中,剪掉辮子就意味著投身反叛,自己就成了叛黨,而這恰是株連九族的事情。所以讓農(nóng)民將辮子如阿Q式地盤起容易,但讓他們將辮子剪掉卻難,剪掉了辮子,一時半會兒長不起來,如果皇帝再坐龍廷怎么辦呢?雖然辛亥年底,迫于革命的壓力,清廷頒布了允許自由剪辮的詔令,但是大多數(shù)老百姓并不知道。

  更往深里說,對于那些風氣未開的農(nóng)民和市民而言,辮子還有另一重的意義。讀過孔飛力《叫魂》的讀者想必會知道,人們對乾隆年間剪辮風波的恐慌,主要是巫術(shù)性質(zhì)的,人們害怕辮子被剪,主要是擔心剪下來的辮子會被用來行巫,(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從而危害被剪人的生命,這也正是為什么辛亥期間被強行剪了辮子的農(nóng)民非要苦苦哀求討還被剪掉的辮子的原因。基于這個道理,即使被剪的老百姓大部分要回了自己的辮子,但被剪畢竟蘊涵了丟失辮子很大的可能,所以,恐慌很快就會彌漫起來。顯然,這種恐慌對革命政權(quán)并不利。如果說,照樣催糧納賦不過是襲承前朝,農(nóng)民雖然失望,但還說得過去,而剪辮政策,在老百姓眼里,不啻是一種添加出來的暴政。從某種意義上講,它成為革命政府失掉民心的開始。

  

  五、結(jié)語

  

  從表面上看,下層民眾對于革命的態(tài)度,與這場革命能否成功并無多大的關(guān)系,起義和戰(zhàn)爭,起決定作用的往往是直接的軍事力量的對比,以及雙方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的選擇和武器與其他與軍事有關(guān)的條件,但是,即使是最為唯武器論的軍事家,恐怕也難以否認士氣這一類因素在戰(zhàn)爭中的作用,在辛亥革命中,恰恰是這種類似精神性的因素幫了革命的忙。革命黨人的軍事力量未必強于清軍,其指揮也不見得高明,清朝的垮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其自身的統(tǒng)治信心已經(jīng)瓦解,這種瓦解近乎某種普遍的崩潰,幾顆炸彈就能讓滿朝文武作鳥獸散,有的地方,革命黨人還沒有露面,僅僅十幾個根本沒有來頭的烏合之眾,就能讓擁有兵馬的清朝地方官交印投降。這種統(tǒng)治信心的瓦解,無疑與“民心已失”的普遍認同有著關(guān)聯(lián)。當社會上布滿了敵意,反叛行為得到普遍的同情,社會秩序陷入紊亂的時候,不僅紳士階層對王朝的信心會受到影響,連帶著各級官吏也會心存另謀出路的貳心,老百姓的態(tài)度實際上是在日常生活中一點一滴地刺激著官吏和鄉(xiāng)紳,日積月累地銷蝕和瓦解著上流社會對王朝的信心和忠誠。幾個、幾百個甚至幾萬個老百姓對政府不滿、希望政府垮臺當然并沒有多少效用,但是如果這種情緒成為一種普遍而持久的心態(tài),就可能從根本上瓦解統(tǒng)治,這個時候,只要遇到外力或者內(nèi)亂的刺激,而且這種刺激又具有一定強度的話,就可能導致全面崩潰。

  孫中山曾經(jīng)說過,庚子以前,“舉國輿論莫不目予輩為亂臣賊子,大逆不道,咒詛謾罵之聲不絕于耳”,而庚子以后,“則鮮聞一般人之惡聲相加,而有識之士且多為吾人扼腕嘆息,恨其事之不成,前后相較,差若天淵”。[38]雖然孫中山將這種“差若天淵”的變化半歸之于其黨人鄭士良惠州起義的“喚醒”,未免有革命黨人的自負,但他對民心變化的感覺卻是相當準確的。

  只是,民心的變化并不是因為革命黨人那一次次小打小鬧的起義,跟他們聲勢不小的宣傳也沒有太多的關(guān)系。庚子義和團運動無疑是與下層民眾關(guān)聯(lián)最為密切的歷史事件,清廷的表現(xiàn)有目共睹,令下層百姓寒心也是理所當然。接下來奉旨(洋人之旨)變法的新政,又火上澆油,使這個王朝喪失了在老百姓眼里的最后一點合法性依據(jù),辛亥革命的成功,有著十分復雜原因,但與民眾的普遍反感和期望“變天”不無關(guān)系。

  然而,成功了的革命黨人似乎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在革命后袁世凱的北洋系、各省鄉(xiāng)紳和前立憲派混合的地方實力派以及革命黨人的力量對比中,革命黨人雖然看起來人多勢眾,其實革命中擴張起來的勢力中,農(nóng)民和流民遠沒有與革命黨人達成起碼的親和,很多地方的民軍,其實更象是各行其是的烏合之眾。地方實力派出于對清廷收回散在地方的權(quán)力的不滿,順從了革命,但是他們對革命黨人的敵意卻并未消失,情愿擁護似乎更講究規(guī)矩的袁世凱。革命黨雖然與地方實力派在革命過程中結(jié)成了事實上的聯(lián)盟,但并不在意維護,同時卻在與地方實力派“咸與維新”的種種努力中,拋棄了下層民眾,甚至為了維護鄉(xiāng)紳的利益,不惜鎮(zhèn)壓農(nóng)民,而大力推行的強迫剪辮的舉措,更是無端制造下層社會的恐慌,失掉了本來可以獲得的民心,某種程度上將民眾推到了地方實力派的那里,革命后真正革命的革命黨人屢屢在地方政府失掉權(quán)力,老百姓寧愿擁護前立憲派的官僚和紳士上臺,江蘇甚至傳出了歌頌某些前清開明官僚的民歌(蘇州有兒歌云:“蘇城光復蘇人福,全靠程都督!盵39]),實際上,已經(jīng)很說明問題了。還在南京臨時政府成立之初,在南京英國外交官發(fā)現(xiàn),強迫征稅和強迫剪辮已經(jīng)在南京城內(nèi)引起普遍的厭惡情緒,“廣大群眾開始認識到,豁免一切捐稅以及關(guān)于新太平盛世將帶來繁榮昌盛的其他一些普遍幻想的前景,事實上是沒有根據(jù)的。在許多場合下,他們開始對他們所給予革命運動的同情和支持感到后悔”。[40]當然,這種后悔還不至于導致針對革命政權(quán)的騷亂和反抗,但足以銷蝕這個政權(quán)的基礎,遇有外力壓迫,就難以支持。

  革命后,由于革命自身的聲勢,革命黨人依然在政壇上十分活躍,但實際上已經(jīng)成了空架子,地方基層政權(quán)不是偷天換日,就是改頭換面。中國不是西方國家,第一次國會大選的勝利其實并能不說明革命黨的實力(農(nóng)民根本就沒有投票),擁護它的多是浮在面上的“洋”學生,而這些人遠沒有他們作為紳商的父兄有根底,革命政權(quán)雖然時日不多,但已經(jīng)在老百姓中留下了毛糙浮躁的印象(農(nóng)民對此特別反感),他們對這樣不穩(wěn)的統(tǒng)治自然不無擔心。雖然革命后革命黨人擁有的軍隊數(shù)量大為減少,但在革命黨、袁世凱和地方實力派的三方實力對比中,革命黨人的軍事力量依然有相當規(guī)模,然而在還談不上精銳的袁軍打擊下,居然雪崩似的瓦解,確實是件令人費解的事情。革命黨的組織渙散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民眾對他們喪失信任和失去親和力確也是個不小因素,不是說老百姓的傾向直接促使了革命黨人的慘敗,而是地方實力派在民心求穩(wěn)的情況下得分過多,無形中強化了反對勢力。甚至民心的歸附與否,也影響到了革命黨人軍隊的士氣和人心,從而大大削弱了民軍的戰(zhàn)斗力。外力的壓迫激活了民眾的反感,而這種反感則放大了外力的效應。

  如果說,在一般的歷史條件下,下層民眾的意向是通過一個相對緩慢的過程釋放能量的話,那么,當袁世凱揮起屠刀砍向革命黨的時候,在突然到來的軍事壓力面前,民眾的反感和冷漠終于轉(zhuǎn)化成了某種情景,促進了革命黨雪崩式的瓦解。在革命黨和袁世凱的較量中,地方實力派毫不猶豫地成了幫兇,而老百姓則變成了麻木的旁觀者,甚至寧愿跟在實力派的后面看熱鬧,對革命黨人的遭遇,他們甚至連一點起碼的同情和留戀都沒有,在某些黨人看來,民眾對他們似乎比對滿清還要冷酷無情。二次革命后,革命黨人頹廢的多、出家的多、自殺的多,或多或少跟吾國吾民這種“麻木”有些關(guān)系。

  “得民心者得天下”倒不見得是個始終能被歷史所印證的命題,但失民心者卻是有可能失去已得的天下,尤其是在剛得天下,而又有外力的壓迫的時候。在北洋和地方勢力的雙重壓迫下,革命黨人要想保全革命果實固然很不容易,但象后來那樣被迅速掃地出門卻也出人意料。我們當然不能期望當年的同盟會中人,象后來的共產(chǎn)黨人那樣進行民眾動員,但在當時的情景下,做到將老百姓的感受當回事似乎也并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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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辛亥革命江蘇地區(qū)史料》,第182頁,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61。

  [2] 《成安縣志》,民二十年刊本,《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華北卷》,第451頁,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

  [3] 《中國民間文學史》下冊,第27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4] 同上,第276頁,亦見景梅九《罪案》。

  [5] 董繼廣等:《柘城農(nóng)民起義紀略》,《辛亥革命回憶錄》(五),第386頁,北京,文史資料出版社,1981。

  [6] 景梅九:《罪案》,《近代史資料?盒梁ジ锩Y料類編》,第75頁。1981年12月。

  [7] 中國史學會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六)第46、259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8] 《辛亥革命江蘇地區(qū)史料》,第217—218頁。

  [9] 胡恭先:《西昌辛亥見聞》,《辛亥革命回憶錄》(三),第236頁。

  [10] 《上黨干草會運動》,《辛亥革命回憶錄》(五)第194—195頁。

  [11] 周作人:《知堂回想錄》,第253頁。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80。

  [12] 郭孝成:《陜西光復記》,中國史學會編:《辛亥革命》(六)第38頁。

  [13] 《辛亥革命江蘇地區(qū)史料》,第295頁。

  [14] 《辛亥革命回憶錄》(七)第383頁。

  [15] 胡濱譯《英國藍皮書有關(guān)辛亥革命資料選譯》,下冊,第450頁,中華書局,1984。

  [16] 《辛亥革命江蘇地區(qū)史料》,第301頁。

  [17] 同上

  [18] 陳日剛:《大足同志軍》,《辛亥革命回憶錄》(三)第267頁。

  [19] 參見日本駐漢口領(lǐng)事館情報第58號,《近代史資料》1961年,第1號“辛亥革命資料”第600頁。

  [20] 賀覺非:《辛亥革命武昌首義人物傳》(上),第126頁,北京,中華書局,1982。

  [21] 《中國海關(guān)與辛亥革命》,第87頁,北京,中華書局,1983。

  [22] 《辛亥革命江蘇地區(qū)史料》,第201頁。

  [23] 1912年11月7日《時報》。

  [24] 《辛亥革命江蘇地區(qū)史料》,第202—204頁。

  [25] 《辛亥革命江蘇地區(qū)史料》,第223—226頁。

  [26] 胡濱譯:《英國藍皮書有關(guān)辛亥革命資料選譯》上冊,第231頁。

  [27] 【美】愛德華·弗里曼:《革命運動還是流血事件?》,《辛亥革命史叢刊》第2輯,第191頁。

  [28] 汪曾陽:《辛亥紀事詩》,《辛亥革命江蘇地區(qū)史料》,第216頁。

  [29] 林端輔:《寧波光復親歷記》,《辛亥革命回憶錄》(四)第180頁。

  [30] 參見江天蔚:《辛亥革命后松陽的一次剪辮斗爭》,《辛亥革命回憶錄》(四)第203—204頁。

  [31] 陳逸薌:《故鄉(xiāng)興化見聞》,《辛亥革命回憶錄》(八)第112頁。

  [32] 胡濱譯:《英國藍皮書有關(guān)辛亥革命資料選譯》下冊,第390頁。

  [33]英國駐騰越領(lǐng)事的仆人被抓住,但是在說明他的身份后,沒有丟辮子就得到了釋放。參見胡濱譯:《英國藍皮書有關(guān)辛亥革命資料選譯》上冊,第320頁。

  [34] 郭孝成:《江蘇光復紀事》,中國史學會編:《辛亥革命》(七)第9頁。

  [35] 郭孝成:《安徽光復記》,中國史學會編:《辛亥革命》(七)第175頁。

  [36] 翁輝東:《潮汕光復憶》,《辛亥革命回憶錄》(七),第259頁。

  [37] 胡濱譯:《英國藍皮書有關(guān)辛亥革命資料選譯》,上冊,第320—321頁。

  [38] 《孫中山全集》,第六卷,第23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

  [39] 《辛亥革命江蘇地區(qū)史料》,第128頁,此史料系由反程德全的人提供的,因此很具可靠性。

  [40] 胡濱譯:《英國藍皮書有關(guān)辛亥革命資料選譯》下冊,第44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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