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錢鍾書的“隨遇而讀”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旅居英倫那些年我愛讀談藏書、談讀書甚至談書的書。談藏書的書關(guān)心典籍的流播和文化的防腐;
談讀書的書是書香的傳承是學(xué)養(yǎng)的保溫;
談書的書探索書的設(shè)計、書的誕生、書的意識導(dǎo)向和書的社會功能。我讀的都是十九世紀(jì)到二十世紀(jì)上半葉的老書,大名家小名家都有,英國美國一些舊書商寫的販書偶記和縹緗經(jīng)眼錄也不放過。那時候英國還有好幾種古籍雜志和藏書月刊,里頭經(jīng)常選登這類小品隨筆,月尾月初夠我消磨幾個爐邊寒夜。
人老了趣味會變,早歲一波一波的戀執(zhí)漸漸轉(zhuǎn)為務(wù)實的求知心態(tài),我讀的和愛的已經(jīng)不是典雅的書籍而是博雜的百科了。Anne Fadiman家里的書每一本都讀過起碼兩遍,剩下一本一九七九年Toyota Corolla小手冊只讀過一遍,有一天,她發(fā)興翻出來再讀一遍,湊成兩遍!愛書愛字愛到這樣是最高貴也最危險的情操,bibliophilia的戀書之癮在她身上是治不好的頑疾了。幸虧這位漂亮的小婦人寫過一本很好看的《ExLibris》,Adam Gopnik說她把談讀書的塵封古籍擦干凈寫活了:不是Cynthia Ozick說的“Charles Lamb lives!”
錢鐘書只有一個。北京商務(wù)制版印行的《容安館札記》厚厚三大磚頭分明是學(xué)問家的情敵也是愛書人的情婦:追學(xué)問追不上錢先生呵護的本領(lǐng),酸成敵手;
愛書的人看到錢先生才看得到的書中隱情和字里暗香,怦然動心,不甘遠觀而貼鼻近狎了!楊絳先生寫《<錢鐘書手稿集>序》說,“鐘書自從擺脫了讀學(xué)位的羈束,就肆意讀書”甚至“隨遇而讀”。那樣的境界最迷人,借來開脫我天生的疏懶也恰當(dāng):多讀少讀,深讀淺讀,隨遇之余順便也可隨興了。
近十幾年我讀書越讀越多也越讀越快。多,是職業(yè)所逼,是好奇使然;
印刷媒體產(chǎn)量大升,網(wǎng)上材料隨按隨給,一樁新聞輕易帶得出萬般背景,美國國務(wù)卿鮑威爾漏夜辭職,William Safire馬上借《白宮音樂椅》彈奏搶奪烏紗的挽歌,還拈出國務(wù)卿用錯fulsome一字,順手燃起燭紅搖影的玄機,何等景觀!快,那是一知的欲望只求半解,不想深究;
況乎人老了會自負,像鮑威爾說“Safire is getting arrogant in his oldage”,看得上眼的書不多,速讀讀出意思也就算了。
好看的書都是老書跟老年人寫的書,好用的工具書倒要靠壯年的精力去編寫了。北京《新京報》書評周刊要我寫些讀書近況,我無從寫起:我還在慢慢讀LynneTruss的《Eats,Shoots&Leaves》學(xué)用標(biāo)點符號!那是今年最好看的書,跟楊絳、聶華苓的書一樣好看。好看是看文采,看故事;
沉悶的大議論睡不著覺我也懶得看,老皮囊經(jīng)不起這個折騰。林海音先生生前看到臺灣老作家寫的書都寄來給我,我看到大陸老作家寫的書也寄去給她!斑@些書都有根!”她說。徐康的《前塵夢影錄》、張岱的《陶庵夢憶》、余懷的《板橋雜記》、周肇祥的《琉璃廠雜記》、張伯駒也寫也編的《春游瑣談》也都有根。我喜歡這樣偏袒老人和老書,讀羅素自傳讀到趙元任一九二四年寫給“DearRussell”的信都死命稱贊他英文漂亮!那年,趙元任其實才三十二歲。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