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禮偉:“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與“我們死后,將會洪水滔天”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初春的廣州是一座潮濕的城市,廣州人無可奈何地住在“水立方”當中,屋內(nèi)四壁,都是濕漉漉的水汽。緊閉門窗也沒有用,這水總是有辦法彌漫進來。
生命源自于水,而億萬年來,切割地球表面的也是至弱的水,人類早期的歷史記憶也充滿了關(guān)于水的傳說,《圣經(jīng)》里有諾亞洪水,中國有大禹治水。近年來的熱門話題全球變暖,主角還是水,海拔很低的島國知道后果很嚴重,心里很著急;
而海拔同樣很低的廣州則忙著向海洋進軍,要打造一個“沿海廣州”。
在關(guān)于人類社會的歷史經(jīng)驗論述中,與水有關(guān)的一句怵目驚心的話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還有一句與水有關(guān)的具震撼力的話是“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據(jù)說這兩句話之間還有一點聯(lián)系。
后面這句話中的洪水,當然指的不是生態(tài)洪水,而是社會洪水。更具震撼力的是,“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這句話,是一個有名的歷史人物公開說出來的。像這種惡名昭著、引火燒身的話,在今天講和諧、講榮辱、重視個人聲譽、害怕網(wǎng)絡拍磚的時代環(huán)境中,即使有誰心里這么認為,也是萬萬不敢公開講出來的。于是,我對居然敢講出這句話的那個歷史人物發(fā)生了探究的興趣。
三個版本
這句話的原創(chuàng)者是誰呢?說法不一,有人說路易十四,有人說路易十五,有人說路易十六。在《中國還是能說不》這本書里,以憤怒而聞名的作者還繪聲繪色地說:“(這)令人想起路易十四的名言:‘我死后,管他媽的洪水滔天’。”好像這句話是上個月他親耳從那個路易那里聽來的。不過,多數(shù)意見還是斷定是路易十五說的。
再查具體出處,發(fā)現(xiàn)“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這句話的法文原文是“Après moi, le déluge”(英文:After me,the flood),但它的意思是“我死之后,將會洪水滔天”,與眾所周知的“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有很大的不同,這是蹊蹺之一。
同時我還查到另一個法文原文版本——“Après nous,le déluge”(英文:After us, The flood),它的意思是“我們死后,將會洪水滔天”。這個版本也很流行,甚至也很權(quán)威,但其中也有蹊蹺,“我們”是誰?
“我們”是誰?再查,發(fā)現(xiàn)這句話其實也不是路易十五所說,而是他的情婦蓬巴杜夫人對他說的。我閱讀了關(guān)于他們兩個人的種種史傳,覺得這句話更像是一個長篇故事的開頭,是兩個關(guān)系親密的人之間的私語,整個故事的氛圍,惶恐而哀婉。
上述兩個法文版本哪一個更接近歷史真相?1997年版的《蘭登書屋大辭典》認為路易十五的“Après moi,le déluge”,其實是改編自蓬巴杜夫人對路易十五所說的“Après nous,le déluge”,蓬巴杜夫人是真正的原創(chuàng)者。我做了一點查證,以為這個推斷比較符合邏輯。
還有第三種意見,認為國王版本(或情婦版本)是法國關(guān)于揮霍無度者的一句古老諺語,來源已經(jīng)無考。但“我(們)死后,將會洪水滔天”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句諺語,這只是一個陳述或推測,結(jié)合法國的歷史,這是一個非常準確的預言。——路易十五和蓬巴杜夫人去世后,在路易十六手足無措、臨急抱佛腳的改革中,法國大革命的洪水如期到來。
蓬巴杜夫人
在路易十五(1710~1774)時期,法國的財政狀況一直起伏動蕩,路易十五為政優(yōu)柔寡斷,凡爾賽宮被一種浮華而空虛的氣息所主導。而在凡爾賽宮之外,資產(chǎn)階級市民的力量不斷崛起,私人經(jīng)濟的增長與思想啟蒙運動為1789年的政治革命鋪平了道路。
“我們死后,將會洪水滔天”。作為路易十五的情婦兼政治顧問,蓬巴杜夫人為什么有如此不祥、如此準確的預感?
蓬巴杜夫人是那個時代的一個著名的矛盾體。一方面,她揮霍無度,引起人民憤慨;
另一方面, 她熱衷于與啟蒙運動思想家交往,為后者提供庇佑和資助,被后者視為“我們的人”。
正是由于在啟蒙運動中浸淫頗深,蓬巴杜夫人一方面享受到作為“思想先鋒”一分子的時髦、冒險的樂趣,同時也深深感受了恐懼和威脅(這是她那個懵懂的情夫國王所不能領悟的),畢竟她身屬的正是啟蒙運動要打倒的權(quán)貴階層。
路易十五時期是啟蒙運動空前活躍的時期,孟德斯鳩、伏爾泰、狄德羅、盧梭這“四大天王”引領著思想風潮,絕對王權(quán)受到質(zhì)疑,自由、平等、博愛理念廣泛傳播。在日后政體上的共和國出現(xiàn)之前,一個思想上的共和國的輪廓,已然浮現(xiàn),并且這個思想共和國毫不諱言要剝奪國王的專制權(quán)力。
被啟蒙思想家視為是“我們的人”的蓬巴杜夫人,可能是法國當時知識修養(yǎng)程度最高、掌握社會信息量最大的女人,她了解得太多,也明白得太多,對“呼喇喇似大廈傾”的惶恐,在她那顆聰明的大腦中揮之不去。
此外關(guān)于“我們死后”這樣的話題,也與蓬巴杜夫人長期身體病弱、因竭力侍奉君王而身心俱疲有關(guān)。1757年11月,法奧聯(lián)軍在與普魯士軍隊作戰(zhàn)中慘敗,蓬巴杜夫人目睹內(nèi)憂外患,加上對法國戰(zhàn)敗她也負有一定的決策責任,因而灰心、無奈地對路易十五講出了以下這句著名的預言:“我們死后,將會洪水滔天”。
未來的審判
問題是,為什么這句話會訛變成語義完全不同的“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并且附會到路易十五頭上?更重要的是,為什么這句被編造出來的“歷史典故”,會在后世一代代被壓迫人民和弱勢群體中如此廣泛地流傳?
第一個把“我們死后,將會洪水滔天”偷換為“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人,一定是一個社會運動的策劃天才和鼓動天才。
已在地下的路易十五百口莫辯,而這種“栽贓”其實很符合民心,作為沉湎于酒色的腐敗王權(quán)的形象代言人,路易十五用自己的行動展現(xiàn)了“哪管洪水滔天”這種無恥者無畏的心態(tài)。在他去世15年后,1789年,法國果然就洪水滔天了,并且還帶著幾分扭曲和暴烈:恐怖主宰了革命,拿破侖的民族壓迫主宰了歐洲。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這種狂妄無忌、無藥可救的宣言,只有徹底的昏君和政治上的低能兒才會脫口而出,史上的梟雄們才不會這么傻。更可能的是,他們才不會這么想,他們關(guān)注的往往是一世而二世直到“千秋萬代”,在公開場合,他們還常常許給群眾“美好的明天”。
“我們死后,將會洪水滔天”這句話,則袒露著對身后審判受罰的擔心(在《圣經(jīng)》中,洪水是神對人類的懲罰),惶恐中夾雜著懊惱、后悔。
應當說,說出“我們死后,將會洪水滔天”的人,還是有救的,因為他們在乎身后的歷史審判。而為了堵住洪水,一些末代掌權(quán)者也曾“良心忽至”,加入改革者行列。不過歷史也常常對這樣的改革露出詭異的表情:路易十六的激進改革(他曾有“激進改革家”或“忽然改革家”的名聲)和晚清政府臨急抱佛腳式的“新政”,只能是讓自己滅亡。因此當一個政權(quán)尚有威信時,應及時推進改革。
另外還值得一提的是,說出來有點令人尷尬:可能正是無比鄙視“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我們,卻正在按照這句話瘋狂地破壞自然,瘋狂地搜刮地球資源,不顧明天,無視子孫后代的權(quán)益,無視日后世界生態(tài)總體崩盤的危險。捫心自問,如果我們就這么縱容自己,和那個我們所鄙視的“無恥的路易”有何區(qū)別?
生態(tài)的未來和社會的未來,都與現(xiàn)在有關(guān)。
未來人們的眼睛像星星,在上面盯著我們。但似乎漸漸地,他們的眼睛就像現(xiàn)在廢氣夜空中的疏星一樣,預言般地黯淡、退隱了。
(2007年4月30日·南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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