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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漫話魯迅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我講座的題目是“漫話魯迅”。我想跟同學(xué)們討論一個問題:大家都說魯迅的作品很難懂,但它到底難懂在什么地方?有一種說法就是魯迅作品文字很難懂,或者說它的寫作背景搞不清楚。這個問題其實很好解決,因為現(xiàn)在研究魯迅的著作,比魯迅的著作多得多。你隨便找一本來,它就會給你介紹社會背景、有關(guān)的知識。我覺得,難就難在要真正地弄懂魯迅很不容易。到底他在想什么?到底他要講什么?要知道他真正的意思非常困難。

  為什么這么說呢?魯迅自己有過說明,他說“我所想的和我所寫的不一樣”,“我為自己寫作和為他人寫作是不一樣的”。這就很麻煩了。我們所讀到的是他所寫的,但和他為自己寫的、他所想的不一樣。他的大多數(shù)著作都是為他人寫的,那么,我們怎么能知道他自己的意思是什么呢?魯迅自己也有一個解釋,他說很多人都說我說的是真話,當(dāng)然,我也并不想講假話,但是,我并沒有把我所想講的話完全地說出來,我只是把我想說的一部分講出來了,很多人都說我很冷酷,第一是冷,第二是冷,第三是冷。如果有一天,我把我心里所想講的話,就是那些最黑暗、最悲涼、最可怕的話說出來,如果還有一個人愿意聽我講話,那么這個人就是我的真正的朋友。

  不僅如此,魯迅在1936年去世之前,還寫過一篇文章《我要騙人》。這個題目確實非常觸目驚心。他講了這么一樁事:在一個冬天的早晨,我走出家門,碰見一個小女孩,這個小女孩她是來募捐的。中國每年都不斷地會有水災(zāi)或旱災(zāi),這小女孩就是為災(zāi)民募捐的。而在當(dāng)時,正是處于國民黨的腐敗政府的統(tǒng)治之下,所以魯迅很清楚地知道,這小女孩所募的款,是不可能落在災(zāi)民手里的。用魯迅的話來說,辛辛苦苦地募來的錢,恐怕連水利局的老爺們抽煙還不夠。因此,在魯迅看來,她的募捐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但是面對著這個熱情、天真的孩子,能告訴她說她做這事沒意義,別做了嗎?我不能這么說。不但不能說,還必須對她說:“小孩子,你做的事非常有價值,我一定支持你。”魯迅于是拿出一大筆錢來給這個小女孩,這小女孩非常感動,說先生你實在太好了,我不要這么多錢,錢太多了。于是魯迅牽著她的小手,走到一個商店,用大錢兌來小錢,再把小錢交給小女孩。小女孩緊緊地握住魯迅的手,說先生你太好了,我代表全體災(zāi)民,對你表示感謝。于是那小女孩走了。魯迅看著這小女孩越走越遠(yuǎn),他的手上還可以感覺到這個小女孩手的溫暖,但是正是這溫暖像火一樣燒灼著魯迅的心,因為他騙了這個孩子。但是魯迅反過來想,我能不騙這孩子嗎?我能不騙人嗎?他又舉了個例子說,我有一個八十歲的老母親,她已經(jīng)很老了,所以她天天夢想著死后能夠上天堂。盡管我明知道死后沒有天堂,但是我必須騙我的母親說,老人家你做了一輩子善事,你死后一定上天堂。魯迅進(jìn)而想到,當(dāng)今之中國,難道是披露真實的時候嗎?我們能夠把我們真實的想法都說出來嗎?不能。于是“我要騙人”。

  不知道諸位聽了這個故事怎么想,說實在,我每一次看到這文章,都受到一種震撼。我覺得一個人要說真話固然很難,但是,能夠像魯迅這樣正視自己時時刻刻不得不說假話的困境,這需要更大的勇氣。我們每一個人時時刻刻都面臨著這樣一個兩難的選擇,事實上我們每個人時時刻刻都在那里說假話。但是有誰像魯迅這樣敢于正視自己,渴望著說真話,但是又不能不說假話、不能不騙人的這樣一種深層的困境,有幾個人敢于正視這一點?所以魯迅說,我是不能把我心里想的話全部說出來,我只能說一部分。

  那么怎么理解為自己說和為他人說的不一樣呢?魯迅有一個說明,他說我的寫作是為三種人寫的。一種人是那些為中國的獨立、自由、民主、平等、富強(qiáng)而艱苦奮斗的志士仁人們。這樣一些志士仁人,他們在中國的生活是非常艱難的,他們非常孤獨、寂寞,因此,我必須在一旁為他們吶喊助威。所以我必須說一些光明的話,說有希望的話,我不能說很悲涼的話,因此我就在夏瑜的墳上加上紅白的花圈。盡管魯迅對夏瑜墳上有沒有紅白花圈,夏瑜是不是后繼有人,是心存懷疑的,但是他必須加上這樣一個紅白的花圈。魯迅說他寫作的第二種對象是一些正在做著好夢的青年,也許正包括在座的諸位。面對正在做著好夢的這些青年,他又怎么忍心去打破他們的好夢呢?是不是太殘酷了呢?魯迅寫作的第三種對象非常特別,他說,我是為我的敵人而寫作的。他說我經(jīng)常吃魚肝油,注意我的身體健康,不是為我的老婆,也不是為我的孩子,而是為我的敵人。就是不要讓那些敵人生活得那么美滿,就要在他們面前老站著那么一個黑色魔鬼似的魯迅。站在那兒,他們覺得不舒服,我的目的就達(dá)到了。既然是為我的敵人寫作的,我就不能把我內(nèi)心的痛苦說得太多,我不能在敵人面前顯示我的痛苦。因為一顯示,敵人就會說了,你看,魯迅多痛苦呀。我有痛苦,我獨自承擔(dān)。我一個人跑到叢林中,自己舔干凈身上的血跡,我決不在敵人面前顯示我的任何痛苦。

  因此,無論是對那些孤獨的寂寞的中國的志士仁人,還是對那些做著好夢的青年,或者是敵人,魯迅都不能把他內(nèi)心的痛苦,內(nèi)心里最黑暗、最悲涼、最可怕的思想和盤托出,他必須有所遮蔽。這就是說,魯迅的作品就像冰山一樣,有浮出水面的,但底下隱藏著更多東西,他的意思就表現(xiàn)在浮現(xiàn)和隱蔽之間。而且從根本上說,一個人的思想,特別是一個人屬于他自己的獨特的一種生命體驗,是不能用語言表達(dá)的。一旦用語言表達(dá)了,這思想就被簡單化了,甚至可能被曲解了。所以魯迅說,“當(dāng)我沉默的時候,我感到充實;
我將開口,同時我感到空虛!闭嬲聂斞甘悄莻屬于沉默的魯迅,你看默默無言的魯迅,才是真實的。因此,魯迅的很多最珍貴的思想,隨著他的去世,我們看不到了。這不僅是魯迅,可以說人類一切最偉大的思想家、文學(xué)家,他們都把自己的思想帶進(jìn)棺材里去了,這是人類永恒的悲劇。但是話又說回來,魯迅畢竟留下了一些東西。他說,為我自己寫的和為他人寫的不一樣。這就告訴我們,魯迅作品有兩類,而在他為自己寫作的作品里面,可能有更多的、更真實的魯迅。今天人們談?wù)摰米疃唷⒆x得最多的魯迅作品,譬如《吶喊》、《彷徨》的大多數(shù),以及魯迅的雜文,基本上都是為他人寫作的。或者是為了那些孤獨的改革者、中國的脊梁,或者是為了那些做著好夢的青年,或者是為了他的敵人寫作的。真正為他自己寫作的,魯迅自己交代得很清楚,就是《野草》。

  魯迅說,《野草》里面有我的哲學(xué),而且他說,《野草》是屬于我自己的。他不希望青年們看他的《野草》,那是完全屬于他個人的東西,是最具有魯迅個性、最屬于魯迅個人話語的一個作品。魯迅的《野草》就成為我們?nèi)ソ咏斞胳`魂的一個窗口,或者提供了一個途徑,我們可以通過《野草》去了解那些也許是更真實的魯迅的思想。當(dāng)然,即使是《野草》,也仍然有所遮蔽,只不過相對于其他作品來說,它遮蔽得少一點。因此,《野草》里充滿著更多的可怕的、悲涼的、充滿絕望之意的那樣的魯迅的聲音。今天我來漫談魯迅,主要是和同學(xué)們討論魯迅的《野草》,討論魯迅的《野草》里的哲學(xué)。魯迅自己說,他的《野草》是在夜間寫作的。所謂夜間寫作意味著什么呢?魯迅說過,一個人在白天和在晚上是不一樣的。在白天,包括此刻,我們都穿著衣服,都戴著一個面具。譬如我現(xiàn)在是戴著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的面具出現(xiàn)在諸位面前的,這個面具對我是有所遮蔽的。到了晚上,特別是到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面具摘下了,衣服脫下了,面對一個赤裸裸的自我。但是還不行,因為還有皮膚,這皮膚也是個遮蓋物,因此必須把皮膚掀開來,露出里面那個血淋淋的筋肉,那才是最真實的。這是血淋淋的真實,但是有多少人敢于正視它呢?在這個意義上說,魯迅的《野草》是一個地獄,當(dāng)我們面對《野草》的時候,就有一個問題:你敢不敢正視血淋淋的真實。如果你敢,你就進(jìn)去;
你不敢,用魯迅的話來說,“趁早離開”。今天在座的諸位也有一個選擇:進(jìn)去還是離開?我想我們還是進(jìn)去吧!

  在進(jìn)去之前,還要交代兩點:第一,《野草》是散文詩。詩是很難講的,詩只能去領(lǐng)會;
詩是含混的,要你去感悟。你覺得有那個味道,又說不出來,那你就讀懂詩了,一講詩就完了。我今天要講課,但必須明確告訴大家,我講課是冒著將魯迅簡化甚至歪曲的風(fēng)險的。舉個例子,當(dāng)年北大俞平伯教授講宋詞,選了幾首詞念完,說:“好啊,好詞!好詞!好!”就不說了,課就結(jié)束了。(笑聲)面對這樣的老師,這樣的講課法,你怎么做學(xué)生?就要看你會不會聽了。會聽課的學(xué)生,你就會琢磨:這么多宋詞中,俞先生為什么選擇這幾首?俞先生說“好詞好詞”決不是隨便說的,然后你自己去讀,去體會。到最后你體會到了,你也搖頭晃腦:“哎呀,好好好!”你就懂了。讀文學(xué)都該這么讀法,別去搞那套一二三四五,中心思想、段落大意,那就糟了。(笑聲、掌聲)讀《野草》也是這么種讀法,讀得似懂非懂就是懂了。(笑聲)我今天講課,是不得已而為之,聽完我的講課,如果在座的有二百人,五個人回去認(rèn)真讀《野草》的原著,我這個演講就達(dá)到目的了。你一讀原著,我任務(wù)就完了,你應(yīng)該把我所講的忘掉,這叫“過河拆橋”。(笑聲)因此,講課最主要的目的,不是講一些什么東西,而是誘惑同學(xué)覺得《野草》“好啊好啊”就行了。第二,魯迅的哲學(xué)是非常豐富和復(fù)雜的。魯迅自己說過,有兩種思想在不斷起伏,一是人道主義思想,一是個性主義思想!兑安荨芳杏懻撌裁磫栴}呢?是討論作為個體的生命,它的深層困境這樣一個問題。所以《野草》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它展現(xiàn)的是魯迅哲學(xué)的一個側(cè)面,而不是全部。

  下面我就分點來說了。第一方面,魯迅把個體生命放在從過去到現(xiàn)在到將來這樣一個歷史的縱坐標(biāo)中,來考察人的個體生命的生存困境。首先是講“將來”。在生活中遇到困難的時候,我們一般人常想,改變一個環(huán)境就行了,把希望寄托到將來。所以人類關(guān)于將來,有種種幻想,譬如西方世界有烏托邦,中國世界有大同,都是屬于人們的對未來的想象。人們總是想象未來是無限完美、完善的、沒有矛盾、沒有斗爭的一個終結(jié)點,魯迅把它概括成關(guān)于“黃金世界”的想象。對此,魯迅提出了一個疑問: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黃金世界,還有沒有黑暗?魯迅回答說,有,不但有,還會有將叛徒處死刑的事情發(fā)生,還會有新的死亡。為什么呢?魯迅講了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他說人總是這樣的:曾經(jīng)闊氣的人想復(fù)古,正在闊氣的人想維持現(xiàn)狀,還沒有闊氣的人想改革;
過去如此,現(xiàn)在如此,永遠(yuǎn)如此。到了黃金世界也是一樣,當(dāng)然黃金世界里“闊氣”的概念可能跟今天不大一樣,但是那個時候仍然有曾經(jīng)闊氣、正在闊氣、還沒有闊氣的人。而那些正在闊氣的人,常常是掌握權(quán)力的人。還有人想繼續(xù)革新,在正在掌握權(quán)力的、正在闊氣的人的眼睛里看來,他就是叛徒。那些人就會利用他們所掌握的權(quán)力將這些革新者處以死刑。就是說,在一般人認(rèn)為,好像黃金世界是個沒有矛盾、沒有斗爭的世界,但是魯迅卻看見了新的矛盾、新的斗爭,甚至看見了新的死亡。這就是《野草·墓碣文》里所說的“于天上看見深淵”。人們看見是天堂的地方,魯迅看見的是深淵。由此,魯迅得出一個非常重要的哲學(xué)結(jié)論:“至善至美的東西是不存在的!

  圍繞這樣一個命題,魯迅展開了一些論述。譬如他說,十全十美的人是不存在的。如果拿十全十美來要求人,那我們都不配活了。還有,十全十美的書也不存在。如果有的話,那么圖書館的書就沒了。我們通常說一曲音樂或一幅畫好到極點了,達(dá)到了一種藝術(shù)的“極境”。而魯迅說,什么叫“極境”?“極境”就是“絕境”。當(dāng)兩個朋友好得不得了,恨不得穿一條褲子時,那么,你就明白了,這兩個人馬上要吵架了。宣布到極境的時候就是開始分裂的先兆,或者孕育著分裂的危險,所以至善至美的未來,是人類給自己制造的一個神話。魯迅的任務(wù)正是粉碎這個神話,《野草》很多篇都是粉碎這個神話的。譬如說,《野草》里有一篇《過客》,說一個人從小開始就不斷地往前走、往前走,走到半路上,遇見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女孩,于是過客、老人和小女孩之間展開了一個哲學(xué)的討論——“前方是什么”。是什么在等待著諸位呢?小女孩說,前方是一個美麗的花園。這個小女孩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她覺得未來是美麗的花園。而那個老人說,前方是墳。那么這兩個答案哪一個真實呢?顯然是后者。但是確認(rèn)了前方是墳之后,老人和過客之間又展開了一場爭論。老人說,既然前面是墳,我就不需要再往前走了,我應(yīng)該坐下來休息了。這是很多人的哲學(xué)。而過客說,我明知道前面是墳,但是我仍然要往前走,我仍然要努力、要奮斗、要反抗。所以魯迅在給他的學(xué)生、后來成為他妻子的許廣平的通信里說:你這個小鬼呀,(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你們年輕人是為光明而奮斗的,我可不是這樣;
我不相信未來是光明的,但我仍要奮斗的,我僅僅是為了要和黑暗搗亂而奮斗。這就是不同的哲學(xué)。

  《野草》第一篇叫做《秋夜》。秋天的晚上,如果你走出庭院,你可以看見庭院里有各種各樣的花草。墻角有一朵粉紅色的小花被秋風(fēng)吹得渾身發(fā)抖,臉漲得通紅,但是她卻微笑著,她是樂觀主義者。她為什么微笑呢?因為有一個詩人告訴她,雖然現(xiàn)在是秋天,但秋天過去春天就要到來了。英國詩人雪萊說過:“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我不知道諸位讀了怎么樣,像我們這樣的五六十年代的大學(xué)生們,這首詩給我們以巨大的鼓舞。當(dāng)我們遇到困難的時候,一想到現(xiàn)在是冬天,但是,冬天來了就意味著春天要來,于是我們就樂觀了,我們就奮斗了。(掌聲)這小紅花的樂觀主義,是建立在一個什么樣的邏輯前提下的呢?是建立在春天必然到來,而且來了就不走了,春天永駐,這樣一個前提下的樂觀主義。但是大家知道,這樣一個前提是虛妄的命題,是一個偽命題。而在小紅花的旁邊,正好有一棵棗樹。棗樹也做了個夢,做了一個落葉的夢。什么夢呢?就是現(xiàn)在是秋天,秋天過去了是春天,但是春天過去了又是秋天。但是這棵棗樹,即使明知道春天來了要走,明知道春天之后是秋天,它仍然把它鐵一樣的枝干筆直伸向天空。也就是說,棗樹的反抗是不以春天是否到來,不以春天是否永駐為前提。來也罷,不來也罷,永駐也罷,不永駐也罷,反正我就要反抗。這就是兩種哲學(xué),前者是年輕人的樂觀主義,建立在一個虛妄的命題下;
后者是中年人和老年人的悲觀主義,但是它是建立在一個面對現(xiàn)實的基礎(chǔ)上的。

  魯迅就是這樣粉碎了這種關(guān)于未來的神話,以堵住我們一種精神的退路!拔磥怼辈恍,那么“過去”怎么樣呢?于是,人們又給自己制造了種種關(guān)于過去的神話,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懷舊情緒。當(dāng)今之中國,是充滿了懷舊情緒的。譬如我這次到南京來,參加南師附中百年校慶的籌備會,來的都是白發(fā)蒼蒼的老校友。我們來干什么呢?我們就是來懷舊的,說當(dāng)年的附中多么好。。ㄐβ暎┟恳淮尉蹠际菓雅f的會,而且你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在這個懷舊會里最起勁同學(xué),大概是現(xiàn)實處境不甚好的,F(xiàn)實處境很好的同學(xué),一般對這個不太感興趣。(笑聲)人們用懷舊來安慰自己,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心靈破碎了,需要懷舊以彌補(bǔ)自己破碎的心靈,因此自覺不自覺地就把過去美化了、理想化了,甚至把它神化了。最近這幾年,大家經(jīng)常請老將軍來作報告。老將軍每次報告都說老夫我當(dāng)年如何如何勇(笑聲),如何如何打勝仗。我這個人可能受魯迅影響太深,比較討厭,我聽報告時常常想:這些老戰(zhàn)士難道他們一輩子永遠(yuǎn)打勝仗嗎?他們打過敗仗沒有?我想可能打敗仗比打勝仗的時間要多得多。他為什么不回憶當(dāng)年打敗仗的時候,如何狼狽,如何悲慘,如何可笑呢?這其實是人之常情。人總是避重就輕,總是把那些苦難的、不幸的、不愉快的事情盡量地忘掉,把那些美好的、愉快的、輕松的,盡量地凸現(xiàn)出來。人的這種記憶的選擇性,這種避重就輕的選擇性,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魯迅之為魯迅,或者說魯迅之可惡,就在于他有悖于常情,他的感情選擇和常人不一樣。他不是避重就輕,而是避輕就重。哪樣不愉快,他偏回憶哪一樣。

  在《野草》里面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是回憶童年生活的,叫《風(fēng)箏》。這篇文章已經(jīng)選進(jìn)了中學(xué)語文課本里了。大家不妨把魯迅這篇《風(fēng)箏》和當(dāng)下許多作家所寫的回憶童年的文章來作一個對比,你會發(fā)現(xiàn),魯迅在回憶他的童年的時候,他什么也不回憶,他只回憶一件事。就是他小時候,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小弟弟不見了,他到處找,后來在院子背后角落里找到了小弟弟。小弟弟在干什么呢?糊風(fēng)箏。春天該放風(fēng)箏了。作為長兄的他卻勃然大怒,你怎么玩物喪志,你怎么不好好讀書。“扬L(fēng)箏抓過來撕了個粉碎,扔在地上踩爛了。在座的,如果你當(dāng)過哥哥、姐姐,恐怕你小時候大概都不同程度上做過類似的事情,但是有誰記住呢?魯迅記住了,而且把它提到非常高的高度。他說,這是一次精神的虐殺。既然是精神的虐殺,是不是可以挽回呢?于是魯迅特地約了他的小弟弟兩人再來放風(fēng)箏。但放著放著就沒勁了,兩個人都已白發(fā)蒼蒼,還放什么風(fēng)箏呢?所以這是一個不可彌補(bǔ)的罪過。魯迅又想,我向弟弟當(dāng)面道歉,當(dāng)面懺悔,說對不起呀,弟弟呀,我犯了一個錯誤,請你原諒。如果弟弟說我原諒你,那么我就贖罪了,他原諒我了。但他弟弟卻說,哎呀,我記不得了,我根本不知道有這事情。(笑聲)這就是說,期望弟弟原諒也得不到。因此,這不僅是一次精神的虐殺,而且是一個不可挽回、不可原諒的罪過。你看,魯迅把這事說得多可怕!魯迅最后說,現(xiàn)在有春日的溫暖和冬天的肅殺,我們選擇什么?一般人都選擇春日,沒有人去選擇冬天的肅殺,但他說我寧愿躲到冬天的肅殺里,而不愿意跑到春日的溫暖里去。他的感情選擇非常特別,為什么呢?因為冬天的肅殺更接近真實,而春天的溫暖,是人自己給自己制造的一個神話,是一個精神的避難所。

  “過去”這個神話也打破了,人還有什么地方可以逃呢?就是死亡。一般老百姓會說,哎呀,我活夠了,活一輩子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但是“討厭的”魯迅要提一個問題:死后,怎么樣?喜歡追問“以后”,是魯迅思維的特點,魯迅總是追問以后怎么樣。五四時期最流行的婦女解放的口號是“娜拉走出家庭”,魯迅卻偏偏要問:娜拉走出家庭以后又怎么樣呢?魯迅回答說:走出了還是要回來。(笑聲)現(xiàn)在不是很多人都提倡婦女回到家庭嗎?大家說黃金世界好,魯迅問:黃金世界到來以后,還有沒有黑暗?現(xiàn)在魯迅又問死后怎么樣,這對“以后”的追問正是表現(xiàn)了魯迅思想的徹底性。于是就有了我稱之為奇文的《死后》。別的文章可以不看,這文章非讀不可!是非常奇特的一個想象。魯迅想:人如果死了,運(yùn)動神經(jīng)不起作用了,但是人的感覺神經(jīng)還在,將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他就這樣想象:我死了,躺在地下,我突然覺得很不舒服,因為殯儀館的工人粗心大意沒把我的衣服弄好,折在背后,非常不舒服,但我不能動,我只能忍受著。你看,魯迅這個人有多敏感!我躺著,上面過來一輛車子,車輪壓著我的頭,我都覺得牙齒發(fā)酸。這個感覺非常妙!壓得你牙齒發(fā)酸。這還不算,有幾個人走過來了,大概是來開追悼會的。一個人說:“他死了!币粋人說:“他死了!币粋人說:“他死了!”或者表示悲痛,或者表示高興,或者表示惋惜,或者幸災(zāi)樂禍,等等?晌衣犃藚s很憤怒,我死就死,關(guān)你們什么事兒?為什么讓你們或高興或悲痛或驚訝呢?魯迅對死后的追悼會看透了,不過是活人表演而已,與死人毫無關(guān)系。

  這還不算,一個蠅跑來了,停在我的眉毛上。如果我的運(yùn)動神經(jīng)還在,很簡單,手一揮就把它揮走了。但我不能動,我只能忍受。你想這多難過?一跳一縮一跳一縮,這還不算,它又跑我的舌頭上來了,在舔我的舌頭。那么臟的蠅來舔舌頭是一種什么感覺?但是我仍然忍受著。好容易它飛走了,飛就飛吧,但不,它在耳邊嗡嗡叫著,說我剛才舔你是應(yīng)該的,是正義的,是偉大的事業(yè),等等,它還講出一番道理來。我憤怒得幾乎昏厥過去。一個書店小伙計送來一大堆書,說周先生,敝店最近進(jìn)口了一批明版的圖書,要不要啊?生意做到棺材里了,這太可怕了!因此,我就想到,死亡不是痛苦和荒謬的結(jié)束,而是更大的痛苦和更大的荒謬的繼續(xù)。死亡也不是人的精神避難所,你不能逃到死亡里去。你看,過去的神話被他打破了,未來的神話也被他打破了,死亡的神話也被他打破了,一切精神避難所都不能去,只給你一條路——現(xiàn)在。不管現(xiàn)實是多么嚴(yán)酷,你唯一的路就是正視現(xiàn)實。這正是魯迅哲學(xué)的特點。如果說中國文化傳統(tǒng)是儒家、道家、佛家學(xué)說,還有一家就是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以后的新文化。前面幾種文化,盡管具體的觀念不一樣,但有一個共同特點:總是給人們提供這樣那樣的精神避難所。而以魯迅為代表的新文化的最大特點,恰恰是要堵住一切精神避難所,人們只能來正視現(xiàn)實的困境。

  在《野草》里,魯迅用了大量的篇幅塑造了許多文學(xué)的意象,而這些意象都象征著人類的某些方面的深層的困境。這里我想舉三個例子!端阑稹肥蔷哂恤斞甘降南胂罅Φ囊黄恼。人類關(guān)于火有種種想象,總的說來,人們是把火視為一種生命的象征。但是魯迅想象的是“死火”,他把“死亡”和“生命”并置來討論,這是很有魯迅特色的。我們一般人睜一雙眼只看一個問題,單一地提出關(guān)于火、關(guān)于生命的問題;
而魯迅在同時考慮生命和死亡兩者的關(guān)系。一般人談到希望,就專門討論希望問題;
而魯迅卻把“希望”與“絕望”這樣一對命題提出來討論。他提出來“死火”這個意象,就同時集中了生命和死亡兩種意思。我們看他是怎樣展開獨特想象的。他說,我做夢,夢見自己在山峰間奔馳,跑啊跑,突然從山峰上一下掉到冰谷里,往下一看,一片青白色,這青白色就是死亡的顏色。但是在一片青白色中,我突然看見了很多珊瑚樣的紅的影子。在死亡的顏色中出現(xiàn)了生命的顏色,這就是死火。于是,我和死火之間展開了一個哲學(xué)的討論。死火對我說:先生啊,請你趕緊把我救出去,否則我將凍滅。我說好,我就把你帶出冰谷。死火又說,你把我?guī)С霰,我?dāng)會燒完。我只能在“凍滅”和“燒完”之間作出一個選擇。

  這是什么意思呢?這是我們在研究魯迅的《野草·死火》所遇到的一個難點。后來我的導(dǎo)師王瑤先生啟發(fā)了我。那一年王先生正好70歲,他有一天把我叫去了,他說錢理群啊,我已經(jīng)70歲了,已經(jīng)老了。我現(xiàn)在面臨著一個兩難的選擇:我要么什么事不干,這叫“坐以待斃”;
我要么像大家宣傳的那樣“發(fā)揮余熱”,再努力奮斗,但這不過是“垂死掙扎”。我只能在“坐以待斃”和“垂死掙扎”這兩者之間作有限的選擇。錢理群,你說怎么辦?當(dāng)時我一聽,馬上想起了魯迅的《死火》。“凍滅”就是“坐以待斃”;
“燒完”就是“垂死掙扎”。我再進(jìn)一步想,這樣的一個兩難選擇,難道僅僅是存在于像王瑤先生這樣的老人身上嗎?我有沒有這個問題?或者在座的諸位,你們有沒有這樣一個問題?你們也有這樣一個問題。你們好不容易考取大學(xué),當(dāng)然還要努力奮斗;
但你得知道,上天不會因為你努力奮斗就饒你不死,最后墳在等待著你?闪硗庖粋同學(xué),他整天什么也不干,他同樣也是死。在這一點上,上帝是絕對公平的,任何一個人都必須面對最后的死亡,毫無例外。這一點請大家無論如何要看透,別存幻想。譬如說我吧,我年輕的時候也做夢,希望將來能當(dāng)個教授。(笑聲)現(xiàn)在我當(dāng)了教授了,又怎么樣呢?也很無聊啊。(笑聲、掌聲)這件事你得看透啊!這就是魯迅思想的殘酷,他要粉碎你的很多美夢!

  但是話要說回來,盡管最后等待大家的都是死亡,毫無例外,但是“燒完”和“凍滅”有沒有區(qū)別呢?有區(qū)別。這個凍滅,他一輩子什么事兒不干,他的生命在任何時候都沒有光影,這是一個生命的空殼。這個燒完,雖然最后也是完,但他燃燒的那個瞬間是發(fā)出燦爛的光輝的,他的生命是充實的。這實際上就是一個人生哲學(xué),就是生命的價值不在于結(jié)果,而在于過程。結(jié)果所有人都一樣,但是過程不一樣。你奮斗的過程,你掙扎的生命,努力的生命,是充實的,是有價值的。而那浪費(fèi)的、無所事事的生命是空虛的,是沒有意義的,是生命的空殼。這就好像奧林匹克精神一樣,貴在參與,即使我名落孫山,我參與了,我努力了,這就有價值。像我們老同學(xué)聚會,當(dāng)年每個同學(xué)都有種種幻想和理想,到最后老了,大家再見面的時候,發(fā)現(xiàn)真正實現(xiàn)自己理想的人很少。大部分人沒有實現(xiàn)理想,都過著很平凡的生活,而實現(xiàn)的那幾個人也很無聊。(笑聲)但是,大家都說,雖然我現(xiàn)在好像沒什么成績,但是我是努力的,我是對得起自己的,那么我的生命是有價值的。價值不體現(xiàn)在最后的結(jié)果怎么樣,而是我努力了、我奮斗了,這個奮斗、努力本身就給生命帶來一種意義和價值。這就是魯迅《野草》的哲學(xué),這正體現(xiàn)了魯迅那種重視過程而不重視結(jié)果的人生哲學(xué)。當(dāng)然我今天不是要宣揚(yáng)這種哲學(xué),大家可以拒絕這個哲學(xué)。但是魯迅知道他要作出這樣的人生選擇,它的意義與它的問題所在。這“凍滅”和“燒完”的命題實際上告訴我們,人的自我選擇、自我實現(xiàn)的極端的有限性。你不能把人的選擇的可能性想入非非,人就是在凍滅和燒完之間作極其有限的一個選擇。但是畢竟還是有選擇的余地的,所以王瑤先生對我說,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垂死掙扎,因為垂死掙扎有一種掙扎之美。《野草》里的死火也是與其凍滅,不如燒完。最后它跳出來了,跳出來之后碰到石頭,然后一起同歸于盡,同歸于盡的時候就哈哈大笑。

  《野草》里還有一篇《影的告別》,講的是影子。(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大家知道,影子的物理特征就是當(dāng)正午陽光直照的時候,或者完全黑暗的時候,這影子就沒有了,影子只能存在于明暗之間。魯迅就用這種影子的形象,來象征自己這樣一種“歷史的中間物”的歷史命運(yùn)!皻v史中間物”是什么意思呢?魯迅說,我這樣的歷史中間物的任務(wù),就是要反抗黑暗,要和黑暗搗亂。當(dāng)然不被黑暗所相容,因此黑暗到來的時候,這樣的影子要消亡。同時,歷史中間物的意義僅僅在于和黑暗搗亂,他的生命價值是和黑暗緊緊連在一起的,是實現(xiàn)在跟黑暗的反抗當(dāng)中的,因此當(dāng)黑暗真正消失、光明真正到來的時候,這個歷史中間物的價值也沒有了,影子也要消亡。所以像魯迅這樣的歷史中間物,他不僅在黑暗中沒有自己的地位,同時在光明中也沒有自己的地位,他找不到自己的立足點,他只能夠彷徨于無地。這實際上所指出的不僅是像魯迅這樣的歷史中間物的一種深層困境,恐怕也是所有的知識分子共同的深層困境,就是找不到自己的立足點,你只能夠無地彷徨。這“無地彷徨”四個字,說盡了知識分子的深層的困境。

  第三個例子是剛才說的《過客》!斑^客”他不斷地往前走、往前走,在半路遇見老人,老人對他提三個問題:第一,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誰?第二,你從哪里來?第三,你到哪里去?他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一個人的生命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又怎么離開的?你被一種你所不能掌握的力量拋到這個地球上來,然后又被一種你無法把握的力量帶走了,這都不由你所掌握的。這說的就是人的生存本體的一種荒謬性、黑暗性和悲劇性。諸如此類,這都是人的現(xiàn)實的生存的一種深層困境。魯迅的目的就是要人們正視這樣一種深層的困境,因此引出他的現(xiàn)實主義哲學(xué)。魯迅反對三個東西。第一他反對“絕對”。絕對的、完美的東西是不存在的,人的此岸世界的歷史、社會、人性、現(xiàn)實都是有缺陷的。第二,他反對“完全”。完全的、毫無弊病的人生是不存在的。此岸世界的歷史、現(xiàn)實、人生、人性都是有偏頗的。第三,他反對永久。永久的人生,永久的人性,都是短暫的。他強(qiáng)調(diào)人的生存本身、現(xiàn)實本身、歷史本身的不完美性,有缺陷性,和它的短暫性。他要我們正視這樣一個此岸世界的現(xiàn)實。我們講魯迅的清醒現(xiàn)實主義精神,正是表現(xiàn)在這一點上。他強(qiáng)調(diào)緊緊抓住“現(xiàn)在”,“現(xiàn)在”是魯迅一個最基本的命題。

  現(xiàn)在我們講第二個方面,就是魯迅怎樣橫向地考察人的自我和他者的關(guān)系。他者,可以概括為三種:敵人、愛我者和群眾。

  首先講敵人。這是很寬泛的概念,就是你要辦一件事情,對你形成阻力的東西!兑安荨防镉幸黄哆@樣的戰(zhàn)士》,他說這個戰(zhàn)士,拿起投槍,向他的敵人擲過去,明明前面有個敵人,但當(dāng)他把投槍擲過去的時候,那敵人不見了,就變成“無物之陣”。我們一般打仗是擺開陣勢,敵我雙方陣營分明,這是傳統(tǒng)戰(zhàn)爭。而現(xiàn)代戰(zhàn)爭,敵人找不到,但卻存在,這叫無物之陣。這無物之陣比有物之陣更可怕,就像我們中國傳說的“鬼打墻”,你半夜走到荒野里,前面分明有鬼,一拳打過去,鬼不見了。就像辦一件事情,分明阻力重重,你的事情辦不成,但是卻找不到原因在哪里,找不到反對你的那個阻力在哪里。這恐怕是我們作為中國人幾乎時時刻刻遇到的事情。魯迅說,在中國,要搬一個鐵爐子都要流血。在我看來,更可怕的就是時時刻刻遇到些無物之陣。我經(jīng)常舉一個例子,是我自己生活中的例子。我1981年研究生畢業(yè),留在北大,當(dāng)時面臨一個問題:我要把家屬從貴州遷至北京。遷戶口是很難的事情,所以我當(dāng)時到處找人、托人,所有的人都對我點頭微笑,說錢理群我們非常同情你,完全理解你,我們完全支持你。沒有人反對我,但是就是遷不來。最后我就絕望了,我對我的夫人說,你做好準(zhǔn)備,你不要想來北京了。我窩了一肚子火,想找到個地方發(fā)泄都沒有,我還得向所有的人點頭微笑。一個人如果想做事的話,就會時時刻刻遇到無物之陣。

  無物之陣有什么特點?魯迅作了一些概括。首先,無物之陣實際上是你的敵人玩了一種花樣,或者是反對改革的人的一種手段。一般來說,當(dāng)你要做一件事情,提出一個革新的倡議的時候,這反對你的人,首先,他就要利用他的權(quán)力把你壓下去。如果壓不下去,他一定改變面孔,轉(zhuǎn)而說對你表示支持、同情。其實他是反對你的,但他對你點頭微笑。所以魯迅說,當(dāng)今的中國,改革的旗幟插過去了,滿世界都是改革、改革、改革,你看中國有誰說反對改革?沒有人說。但是真的都贊成改革嗎?沒有。點頭微笑,擺出“無物之陣”,是一種反對的手段。一旦你的改革遇到了困難、挫折,他就反攻倒算,那就不客氣了。魯迅說在中國,“改革一兩”,好不容易改革集合起來有一兩的成績,一旦反攻倒算,“反動十斤”,要厲害千百倍。其次,無物之陣其實就是千百年來所形成的習(xí)慣勢力,是千百萬人的習(xí)慣勢力,這種千百年的和千百萬人的習(xí)慣勢力是最可怕的。魯迅稱它們是“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tuán)”。它一方面要殺人,阻礙你;
另一方面,它沒有名稱,又不是故意的,甚至是出于善良的動機(jī)來反對你。所以,魯迅說最可怕的不是敵人當(dāng)面射來的炮彈,最可怕的是你的戰(zhàn)友從背后射來的冷箭,你的慈母和你的愛人善意的誤進(jìn)的毒藥。魯迅說,無物之陣可怕,在于它含混不清,有某種模糊性,所謂“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你就沒辦法了。

  魯迅提了一個很有趣的問題和大家討論:最可怕的鬼是什么樣的鬼?有的人說,三頭六臂的鬼最可怕,或者有千只眼睛、萬只手的鬼最可怕。魯迅說這不可怕。盡管有三頭六臂、千萬只眼睛,你總還有個具體的數(shù)字,一具體就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混沌鬼,沒有眉毛沒有眼睛,混沌一片。魯迅又舉了一個很有趣的例子。他說當(dāng)年很多人都反對武則天,著名文人駱賓王就寫了一篇檄文,列舉了武則天的若干罪狀,用了文人所可能想象的最惡毒的語言來罵武則天。他以為這一罵,武則天要氣瘋了,結(jié)果武則天看完之后微微一笑。為什么呢?無論你用多惡毒的語言罵她,列舉她十大罪狀,武則天一看,心里有數(shù)了,我不過十條而已,你再罵也就這樣。所以魯迅說,駱賓王書生氣十足,我要是駱賓王就不這么辦。我怎么辦呢?我把武則天拉到大庭廣眾之中,譬如說在今天這個場合,當(dāng)著大家面,我說:“大家看啊,這個武則天,她多么多么……”然后對她指指點點,我不說了。(笑聲)我這一點,她一抖;
我一點,她一抖;
我不說,她看我不說就越發(fā)緊張,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東西。這含混不清、不明確就可以置她于死地。這個最厲害,你碰到無物之陣含糊不清的罪名你最傷腦筋,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要補(bǔ)充的是,魯迅在某種程度上說,就是被中國的無物之陣所殺害的。魯迅的思維具有特殊性,他的感情選擇和表達(dá)方式和大家也不一樣,魯迅實在是所有人的公敵,所以他也是自己的敵人,這是魯迅的最大的特點。所以他時時刻刻感覺到有敵人從四面八方要反對他,但是又不知道敵人什么時候、什么地點、用什么方法來反對他,所以他始終停留在一種準(zhǔn)備戰(zhàn)斗的狀態(tài)。這個人在說話了,是不是要反對我了?他趕緊去和他搏斗。我們今天回過來看魯迅當(dāng)年和這些敵人的搏斗,更多的是他對,就說明他有遠(yuǎn)見,他有預(yù)見性,但也有搞錯的。人們說魯迅多疑,魯迅是多疑,這個不必回避。但是為什么多疑呢?就是他遇到了無物之陣。這個無物之陣是真實的,有很多敵人反對他,但是具體這個敵人什么時候、什么方法、在什么地點來反對他,是含混不清的。再加上他是詩人,想象力特別豐富,所以你想一個人一天到晚在那里準(zhǔn)備打仗,必然身心交瘁。所以我們民族最偉大的思想家就被無物之陣給害了,這個大家別忘了。我想每個人,只要他生活在現(xiàn)實中,就會感到無物之陣的可怕,會感到時時刻刻被無物之陣包圍著。

  魯迅談第二個問題,是和愛我者的關(guān)系!皭畚艺摺币彩且粋很廣泛的概念。父親、母親、老師、同學(xué)、朋友、兄弟姐妹等等,都是愛我者。那么是不是愛我者總能給我以靈魂的安慰和安寧呢?也不見得。這里講《過客》的一個細(xì)節(jié)。這“過客”從生下來就開始不斷地往前走、往前走,他身上的血都流干了。這個時候,小女孩出于對過客的同情,就拿了一小塊破布交給過客,說,先生,你拿著這塊破布來包扎一下你的傷吧。顯然這塊破布是具有象征性的,象征著愛我者對我的理解、同情、溫情、溫暖。像過客這樣的戰(zhàn)士,他怎么對待人們對他的理解、同情、溫情呢?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非常高興地把這小塊破布接過來了,說,謝謝你,謝謝你。這就說明,像魯迅這樣的過客,他是非常孤獨、非常寂寞的,因此,他從內(nèi)心渴望著理解、同情和溫情。但是,過客仔細(xì)一想,又把這破布毅然決然地退回去,說,我不能接受你這塊破布。他又拒絕了這種理解、同情和溫情。他不但拒絕,相反還說了一番讓人很難理解的話。他說,我不但要把這片破布還給你,而且我要像老鷹在死尸上盤旋一樣,我要詛咒你的死亡。這就提出一個命題,叫做“詛咒愛我者的死亡”。

  這是一個很令人費(fèi)解的命題。魯迅在跟許廣平的通信中再一次地討論這個命題。許廣平的哥哥死了,因此許廣平非常悲痛,她寫信給魯迅說,我走在馬路上,看見很多和我哥哥一樣的青年人,他們活活蹦蹦的,我心里很嫉妒,為什么這些和我沒有關(guān)系的人那么好好地活著,和我最有關(guān)系的哥哥就死掉了呢?這可謂是人之常情,就是跟我沒關(guān)系的人死了也無所謂,跟我有關(guān)系的最好別死。而魯迅說,我和你相反,越是和我親近的人,我越要詛咒他死亡。再舉個例子,魯迅有一個好朋友叫許壽裳,許夫人去世了,魯迅作為他最好的朋友,當(dāng)然要發(fā)去唁電。但是魯迅這個唁電非常有特點,他首先對嫂夫人的不幸去世表示無限悲痛,這是真的。但緊接著說了一段讓人費(fèi)解的話。他說,同時我要為嫂夫人的去世對你們的孩子們表示祝賀。祝賀親愛者的死亡。這是什么意思呢?這也構(gòu)成了魯迅《野草》研究中的一個難題:到底怎么理解這個詛咒愛我者的死亡的問題?幸虧當(dāng)時有一個北京大學(xué)學(xué)生,寫了一封信給魯迅,說不懂這句話什么意思。魯迅給他一個回答。幸而有這回答,我們今天算是懂了魯迅的意思。他說道理非常簡單,我給你舉兩個例子。假如說我和你不相識,你不給我寫這封信,我們兩個之間互不相識,也就是說,我們兩個之間沒有任何情感的聯(lián)系,如果有一天你成為我的敵人,我會毫不猶豫地把你打死。但是現(xiàn)在,我們兩個有了這種情感的聯(lián)系以后,你再成為我的敵人,我要向你開槍的時候,我要發(fā)抖,我要猶豫不決了,我不能夠自由地按照我的意思把你打死。第二個例子,也許更能說明問題。他說我有一個80歲的老母親,她生活在北京,她快死了,她非常愛我,她時刻關(guān)心著我的一舉一動。我在上海,當(dāng)我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一件危險的事情,盡管這是我自愿去做的,如果沒有母親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去做這件危險的事情。但是,因為有了母親,有了母親對我的愛,我在做這件危險的事情的時候,就會想,我這樣做會不會給母親帶來痛苦,我就不能夠按照我的意愿去自由地做我想做的事情。

  在這里,他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命題,就是說,當(dāng)一個戰(zhàn)士或者一個人,你要取得思想和行動的絕對自由的時候,這種愛我者的溫情,常常會妨礙你的思想和行動的獨立自由。因此,魯迅得出一個結(jié)論,說人的思想和行動的獨立自由,常常容易挫跌在愛上。愛固然可以給你以力量,但愛也會成為你的一個牽制。魯迅在考察自我和愛我者的關(guān)系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一種矛盾:一方面,渴望著愛我者對我的愛、理解和溫情;
同時,又恐懼于甚至要拒絕這樣一種愛。渴望愛又拒絕愛,這就構(gòu)成魯迅這樣一個具有強(qiáng)大的獨立的自由意志的知識分子的一種生命的困境。

  第三方面就是自我和群眾的關(guān)系。魯迅對中國的群眾有一個高度的概括,叫做“戲劇的看客”。他舉了一個例子說,我們不妨做個試驗,譬如你跑到大街上,你往地上吐一口痰,假如你蹲下來看這口痰,不到十分鐘,你周圍會密密麻麻擠滿一堆又一堆的人,大概都在看,看別人,同時被別人看。這是中國到處可以見到的現(xiàn)象,這就是中國所特有的“看客”現(xiàn)象。魯迅有一篇很有意思的小說,叫做《示眾》。這篇小說沒有故事、沒有情節(jié),就講很簡單的一件事。夏天熱得不得了的時候,馬路上突然出現(xiàn)一個巡警,牽著一個犯人,于是四面八方的人都擁過去,去看犯人。先是大家看犯人,犯人看大家,然后互相彼此看。看來看去,就構(gòu)成一個“看”和“被看”的模式,每個人一方面看別人,同時被別人看。這高度地概括了中國人的生存狀況和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我想,這也概括了今天我和諸位的關(guān)系:大家在看我;
同時我也在看大家。(笑聲)魯迅對這樣一個看客現(xiàn)象,作了更深入的討論和研究。他首先探討被看的人是什么人,看了以后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效果。根據(jù)他的觀察、研究和描寫,(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被看的人大體有兩種類型。一種是魯迅小說里的祥林嫂、阿Q、孔乙己這樣的人物,就是說是一些不幸的人們。他們有種種的不幸,因此他們希望向別人傾訴。那么看客們是怎樣看待別人的不幸和別人傾訴自己不幸的需求的呢?大家還記得祥林嫂的阿毛被狼吃掉以后,祥林嫂到處向人們傾訴她的不幸,魯鎮(zhèn)的人們從四面八方趕去聽她講。有許多老太婆因為沒有聽到感到很不舒服,然后成群結(jié)隊趕去聽。聽她什么呢?聽她講故事。請同學(xué)們注意這個詞:“故事”。明明是祥林嫂的不幸,現(xiàn)在這個不幸在看客眼中,就轉(zhuǎn)化為“故事”。故事是什么?就是娛樂的材料。在聽祥林嫂傾訴的時候,開始人們掉下眼淚。但是大家注意,這個掉眼淚的心理活動是什么?是感到一種自我的崇高——你看,我還能同情你。等眼淚流完了,故事也聽完了,然后大家“滿意地”走了。注意這個描寫:“滿意地”走了,還一邊“議論”著。請大家琢磨,這個“滿意”、這個“議論”的背后是什么?這些看客們來聽祥林嫂講,完全不是出于對她的同情,而是因為他們的生活太無聊了,想尋求一種刺激。隔壁鄰居一個老太太兒子死了,多慘啊,我去看看。他們是想尋求刺激。所以在聽的過程中把祥林嫂的不幸轉(zhuǎn)化為自己的快樂,打消自己的無聊,得到一種滿足。在中國,所有人的不幸,都會在看客現(xiàn)象當(dāng)中轉(zhuǎn)化為別人的一種快樂。這個地方,正是顯示出國民的全部的殘酷性和麻木性。這種心靈的殘酷和麻木,也是魯迅感到極為痛心的。也就是說,沒有真實的同情,只有利用別人的痛苦,這個現(xiàn)象在我們生活中仍然到處皆是。

  作為被看的另一種人,就像《藥》里的夏瑜那樣。夏瑜說,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這就是屬于那些有崇高理想的中國人。他們懷著自己的理想,犧牲、奮斗,結(jié)果在《藥》里面就轉(zhuǎn)化成為茶館里面大家議論的材料。也就是說,這樣一些中國的志士仁人們,他的理想、他的崇高的努力,在看客現(xiàn)象中都轉(zhuǎn)化成為一種表演。在中國,一切神圣的、嚴(yán)肅的、崇高的努力,都會轉(zhuǎn)化成一種表演,從而失去了它的意義和價值。所以你看,在中國任何不幸和任何的崇高的努力,都會轉(zhuǎn)化成哈哈一笑。魯迅說,中國是一個文字的游戲國,整個中國都在做游戲,都在演戲。在世紀(jì)末的狂歡中,中國人的不幸者的真實的痛苦被淹沒了,中國的努力的改革奮斗者的崇高努力都被閹割了,都被否定了,都被消解了,就只剩下哈哈一笑。魯迅說,中國就可能要消亡在這“哈哈一笑”中。所以魯迅討論自我和群眾的關(guān)系的時候,他是充滿了一種危機(jī)感的。

  魯迅在討論自我和他者關(guān)系的時候,他看到的是無物之陣的一種可怕的消解力量,他看到愛我者所可能產(chǎn)生的消解力量,他看到群眾作為戲劇的看客所可能產(chǎn)生的消解的力量,他都得到了十分絕望的結(jié)論。所以我們說,魯迅內(nèi)心是非常絕望的。但是當(dāng)一個人絕望到頂點的時候,就會達(dá)到大徹大悟,這就是魯迅所說的“于無所希望中得救”,“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很多事情你之所以失望,原因就在于你原來抱的希望太大了。魯迅寫了一個很有趣的小對話:甲先生對乙先生說,我曾經(jīng)對你說,我要寫一萬行詩,現(xiàn)在我一行沒寫出來,你肯定對我失望了。乙先生說,我不失望,因為從一開頭就沒有相信你能寫半句詩。(笑聲)所以一開始,你就把所有的問題都看透了,都想透了,你就不絕望了。這就叫做“于無所希望中得救”。絕望到底,就成了大徹大悟。所謂大徹大悟,就是看透了人生、社會、歷史的局限性,有限性,看透了自我選擇的有限性。大徹大悟之后,人們還可能出現(xiàn)兩種態(tài)度。一種態(tài)度是:既然一切都如此,都看透了,那我就什么事也不做了,就知其不可為而不為之,這就是《過客》里的老人的選擇。在某種意義上說,正是魯迅的弟弟周作人的選擇。周作人就說,我是知其不可為而不為之。而魯迅的選擇恰好相反,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明知前面是墳,但是我還要努力地往前走,我要反抗,我要奮斗。因此魯迅的哲學(xué)就是要“反抗絕望”。魯迅說過,你們因為希望而反抗,比因為絕望而要反抗要容易得多;蛘叻催^來說,明知絕望還要反抗,這比因為希望而反抗要艱難得多。

  這種反抗絕望的哲學(xué),其實包含兩個側(cè)面。一個側(cè)面就是看透一切,大徹大悟,或者說就是一種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打破一切幻想,打破一切神話,清醒地面對現(xiàn)實所存在的一切生存的困境,這是打破一切瞞和騙的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和態(tài)度。另一個側(cè)面,就是采取一種積極進(jìn)取的人生態(tài)度。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樣一種反抗絕望的哲學(xué),是把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當(dāng)中的道家、佛家的大徹大悟和儒家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一個高度的結(jié)合。在我看來,這樣一種以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積極進(jìn)取的人生態(tài)度為其特點的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xué),是魯迅哲學(xué)的核心。同時也可以看做是剛剛過去的20世紀(jì)的中國所留下來的非常重要的一種精神遺產(chǎn)。在21世紀(jì)的開始,我們面臨著種種新的困惑、新的選擇,我們的前輩這樣一種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xué),是可以作為我們今天選擇的一種精神資源的。當(dāng)然,魯迅的時代畢竟不是今天的時代了。我們今天所面臨的許多問題,是魯迅所未曾面對的問題。因此,魯迅對于我們來說,不管他多么正確、多么偉大,他只能作為我們作新的歷史選擇時的一個參照。我們不能把魯迅當(dāng)成我們的目標(biāo),魯迅不是終點;
我們應(yīng)該從魯迅出發(fā),來作出我們新的選擇。魯迅自己也正是這樣來要求和勸告年青一代的。很多人都稱魯迅為導(dǎo)師,但魯迅回答說:“青年又何須尋那些掛著金字招牌的導(dǎo)師呢?不如尋朋友,聯(lián)合起來,同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們所多的是生力,遇見森林可以劈成平地的,遇見曠野可以栽種樹木的,遇見沙漠可以開掘井泉的。問什么荊棘塞途的老路,尋什么烏煙瘴氣的鳥導(dǎo)師!”(笑聲)我想,我不需要再說什么了,就此結(jié)束,謝謝大家。(掌聲)

  

  現(xiàn)場提問選摘

  

  問:魯迅對黑暗的反抗精神源于何處?生命的亮色又來自何方?

  答:魯迅是一個永遠(yuǎn)的批判者,任何時候都不滿足現(xiàn)狀。但他又相信人類會逐漸地趨向那樣一個理想狀態(tài),這就構(gòu)成了他生命的一種亮色。魯迅的亮色來自哪里?這是一個更加復(fù)雜的問題。我現(xiàn)在正在和我的學(xué)生討論著的一個問題,就是魯迅一生中有兩次面對死亡。1925年到1926年初,他除了寫《野草》之外,還寫了《朝花夕拾》,他的思緒就回到了故鄉(xiāng)。而且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寫《阿長和山海經(jīng)》,寫《無常》,從民間的戲曲中寫一個人而鬼的、有情有理的那樣一個可愛的鬼的形象。第二次是1936年,他去世的前夕,他再一次地寫了一些回憶童年的文章,像《女吊》、《我的第一個師父》。特別是女吊,他寫了一個最美麗的復(fù)仇的女鬼的形象。這說明魯迅對故鄉(xiāng)的民間的藝術(shù)、民間的想象,有一種深厚的感情。在最困難的時候,在面對死亡的時候,他常常要想到這樣一些民間的鬼神的故事。這其實就是說,當(dāng)一個人面對外在的黑暗的時候,而所有外在的黑暗都可能轉(zhuǎn)化為自己的內(nèi)心的黑暗,人最大的困難是不僅要戰(zhàn)勝外在的黑暗,還要戰(zhàn)勝內(nèi)在的黑暗。在這個時候,他就需要不斷地從自己心靈深處尋找光明的東西,來抵御這種外在和內(nèi)在的黑暗。他這兩個時刻,都從故鄉(xiāng)的、民間的想象中來吸取了某種光明的力量。這至少可以說明魯迅是在不斷地尋找一種光明的東西。這幾年我在講中學(xué)語文教育的時候,提出一個命題,也是從魯迅的經(jīng)驗總結(jié)出來的,就是為我們的孩子們從童年時候就灌輸一些生命的亮色,就是指這個意思。

  

  問:錢教授,對于我們今后的人生道路和選擇,能否給提供一些建議?

  答:我的選擇觀有四點。第一,就是適合你的選擇就是好的選擇,最適合你的選擇就是最好的選擇。第二,當(dāng)你選擇了一個東西之后,你必須同時想到它的負(fù)面。任何選擇都會有一種價值,但也會有一種危險,你必須對那個危險有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譬如你選擇政治,政治就必須在污泥中打滾。你得看看你能不能在污泥中打滾,而且最好的政治家是既打滾又出污泥而不染,你能夠做得到嗎?如果你要經(jīng)商,就必須想到要失敗,你不能只想到賺錢。每遇到學(xué)生到我這兒讀研究生,我都要告訴他,你要做研究生,你就必須準(zhǔn)備清貧,你沒有這個精神準(zhǔn)備,千萬不要來讀研究生。當(dāng)然讀研究生有另外的好處,研究工作是最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最具有魅力的工作。第三,你必須尊重他人的選擇。不要認(rèn)為你選擇政治,政治是最好的,別人經(jīng)商都是渾身銅臭氣,搞文的都是貧酸氣;
你學(xué)文,也不要以為你學(xué)的最崇高。第四,一個人要認(rèn)識自己適不適合,是不容易的。我經(jīng)常遇到這樣的情況:這個年輕人中學(xué)寫了一篇文章,得了老師表揚(yáng),或者得了一個獎,他就覺得可以搞文學(xué)了。他跑來找我,說錢教授,我要搞文學(xué)。我一了解,他根本不能搞文學(xué)。(笑聲)我有時也很為難,只好說假話,就是你努力總有希望的;
但要我說真話,那就是你根本不能搞創(chuàng)作。這說明什么問題呢?人要正確認(rèn)識自己有個過程。經(jīng)過一段摸索,你發(fā)現(xiàn)不行的時候,你要趕緊改變你的選擇,不要一條道走到黑。有一種說法是害人的,“勤奮能出天才”,這是騙人的話。我也跟北大學(xué)生講過,一個人的成功是靠三個條件:第一靠你的基本素質(zhì),甚至靠天資;
第二靠你的勤奮;
第三靠機(jī)遇。在最初階段,勤奮是主要的,勤能補(bǔ)拙;
但你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特別到比較高的階段的時候,勤奮不是主要的,其余兩者是主要的。發(fā)現(xiàn)自己不行了,你就趕緊及時地轉(zhuǎn),要以平常心來做平凡的工作,來取得你生命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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