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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開嶺:為什么不讓她們活下去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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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止一次看過這樣的電影:美麗的女戰(zhàn)士不幸被俘,雖拼死反抗,但仍遭敵人侮辱……接下來,無論她怎樣英勇,多么渴望自由和繼續(xù)戰(zhàn)斗,都不能擺脫一個結局:死難!比如在敵群中拉響手榴彈,跳下懸崖或滾滾怒江……

  小時候,面對這樣的場景,在山搖地撼火光裂空的瞬間,在悲憤與雄闊的配樂聲中,我感到的是壯美,是激越,是悲痛之后的力量,是對女戰(zhàn)士由衷的懷念和對敵的切齒痛恨。

  成年后,當類似的新版畫面繼續(xù)撞擊我時,心理漸漸起了變化。除了對千篇一律的命運重復生厭外,我更覺出了一絲痛苦,一縷壓抑和疑問……那象征“永生”的訇響似乎在我的胸膛中央爆炸了,它更多地讓我感到一股被毀滅的疼,一股死亡驚恐。

  為什么不能設置一種讓其逃脫魔爪重新歸隊的結局?為什么不能讓那些美麗的軀體重返生活?難道她們必須死去?難道她們就沒有活下去的理由和渴望?難道她們的“過失”真的必須以“死”來抵償嗎?

  究竟一種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終于,我懂了:是“完美主義”的要求!是“道德潔癖”的要求!是“革命榮譽”的要求!

  不錯,她有“過失”,她唯一的過失就是讓敵人得了手。在同志們眼里,這是永遠的“心痛”,永遠揮之不去的“內傷”。在這樣的大損失大恥辱面前,任何解釋都不頂事,任何背景都失去了效力。對女人來說,最大的生命污點莫過于失身——無論何種情勢下。而革命道德,似乎更強調這點,不僅精神純潔,更須肉體清白,一個女戰(zhàn)士的軀體只能獻給自己的同志,而決不能被敵人染指。試想,假如她真的有機會歸隊,那會是怎樣一種尷尬?怎樣一種不和諧?同志們怎么與之相認?革命完美主義的尊嚴怎受得了?

  唯一的出路只一個。也就是所有創(chuàng)作者都想到的那種辦法。在一聲訇響中,所有恥辱都化作了一縷腥紅的硝煙,所有人都如釋重負,長舒一口氣。硝煙散盡,只剩下藍天白云的純凈,只剩下美好的遙遠記憶,只剩下復仇的決心和戰(zhàn)斗力……

  這是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這是所有人都暗暗希望的。

  她升華了,永生了。干凈了,解脫了。她再也不為難同志們了,再也不令愛自己的人尷尬了。她成全了自己和所有的人。

  她終于又成了原來的她。不,她比從前更完美!

  這算不算一種“賜死”?因為“愛”?因為“呵護”?

  我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才華和匠心良苦。他們是那么聰明,那么為革命榮譽著想,為男人的虛榮心著想。以死雪恥,自行了斷,既維護了革命的貞潔牌坊,又不讓活著的人背上心靈包袱。誰都沒有過錯,誰都不欠誰的……

  說到底,作者在揣摩革命邏輯和原則行事。怪不得他。盡管正是他,暗地里駁回了“她”繼續(xù)活下去的請求,但他代表的卻是整個陣營,整個集團心理。

  失身意味著毀滅!這一點,不僅革命電影中存在,西方作品中也隨處可見!痘陻嗨{橋》我雖喜歡,卻不愿多看,因為太壓抑。相反,我更偏愛《羅馬假日》,乃至百看不厭,那也是講述愛情與離別的故事,但那種傷楚卻散發(fā)著明亮和健康的水果清香,有愉悅感,它讓我覺得生活的輕松與美好。其實,我更愿看到《魂斷藍橋》中有一個活下來的“勞拉”,果此,我會深深地感激那位編劇……她曾被迫當過妓女,就再也配不上男主人公了?即須以死來結束理想的愛情?難道惟有死才能恢復她被愛的資格?這種推理的依據(jù)是什么?

  決不僅僅“為了藝術”,決不僅僅為強化悲劇效果,更隱蔽的,是一種可怕的“男權”文化,一種大眾心理學,一種對女性身份和價值角色的認定(即使在以解放婦女為目標之一的革命運動中也不例外)。

  為此,我斷定《魂斷藍橋》是件庸品。那個暗示“勞拉”去死的導演乃一俗物。我喜歡它也僅僅因為它的前半部,因為斐文麗那淚光洶涌的眸子。

  這種“完美主義”的倫理價值,在設計“我被俘人員”(無論男女)命運時也每每登場。盡管對被俘敵人,我們大可“人道”“優(yōu)待”,但對自己的被俘同類,卻完全失去了這種耐心與寬容:要么將其設計成“叛徒”,要么安排其去做“烈士”,總之,你幾乎看不到他們活著回來,必須“消失”……

  或許,真的事實并非如此,只是創(chuàng)作者自個先患了潔癖?

  與其說是一種創(chuàng)作心理的脆弱,毋寧說是一種革命倫理的需要,一種政治完美主義”的需要。

  前不久熱播的兩部公安題材電視劇:《一場風花雪月的事》和《永不瞑目》,作者海巖。不知為什么,當劇情剛展開到一半——當女警察欲罷不能愛上了香港黑社會老大的弟弟,當臥底的無辜大學生被迫與毒販千斤有了肌膚之親時,我突然腦子里閃過一絲不祥,似乎已預感到了他們的“死”……不僅因他們犯了規(guī),違反了工作紀律,關鍵還在于:其身子已不再“純潔”!而這,正是革命完美主義者最難諒解和寬恕的“罪”……

  或許作者本人即這樣的“道學家”,患有難以啟齒的心理障礙。亦或許乃自我審查的結果,被迫這樣寫,否則即無法從政治倫理的標尺下通過。

  這使我想起了生物界的一種哺乳原則:據(jù)說一些性情多疑的動物,假如幼崽染上了陌生者的氣味,比如與人或其它動物接觸過,它將被親生母親咬死。原因是:它被染指過了!它不再“純潔”!

  

  2

  

  近讀一本由印度女學者布塔利亞·烏瓦什著的《沉默的另一面》。書中記述了1947年,隨著印度和巴基斯坦正式宣布分治和獨立建國,在被攔腰截斷的旁遮普省,發(fā)生的大規(guī)模教徒流亡和沖突:以宗教隸屬為界,印度教、錫克教人涌向印度,伊斯蘭教人涌向巴基斯坦。短短數(shù)月內,一千二百萬人逃難,一百萬人死亡,十萬婦女遭擄掠。

  布塔利亞以大量實錄記述了這場人類災難,尤其婦女的遭遇更加慘烈:為防止妻女被敵玷污,為了保護其貞節(jié)名譽,大批婦女被自家男人親手殺死,或自行殉身。被采訪者中有一位叫曼加爾·辛格的老人,當年他和兄弟一起把家族中的十七個女人和兒童全部殺死。他說:“有什么可害怕的呢?真正要害怕的是蒙受恥辱。如果她們被穆斯林抓去,我們的榮譽,她們的榮譽就會犧牲,就會喪失。這是一個關系到榮譽的問題……如果你覺得自豪,就不會感到害怕了。”布塔利亞記述了多個類似的故事,殺害婦女的方法有服毒、焚身、刀砍、繩勒、槍斃、鋦死。在錫克族居住的一個村子,九十名女人集體投井自殺,僅三人幸存,一位叫巴桑特·考爾的幸存者回憶:“我們大家都跳進了井里……我也跳了進去,帶著我的孩子……就是這樣,井太滿,我們沒法淹死。”讀到這,你不僅驚出一身冷汗。

  世上竟有一種叫作“謀殺”的愛!死,反而成了一種救贖,一種恩惠與眷顧?

  據(jù)說,那眼井太慘烈太著名,連印度總理尼赫魯都忍不住去探視一番。

  對于那些親手殺戮親人的男人來說,即使事情過去了半個多世紀,他們也不為當年的事有一絲愧疚,反倍感自豪,為自己的妻子姐妹毅然領死而充滿贊美之情。

  幾十年后,當許多被擄掠的婦女大難不死返回故里,迎接她們的第一句話即:“你為什么回來?你死了會更好點兒!

  對這種針對女性的屠殺,布塔利亞透過行兇者的價值心理,著重分析了事件背后潛藏的社會文化,她指出:“不論印度教、回教還是錫克教,都把女性的母親角色和生殖功能聯(lián)系于民族國家大業(yè)的開展,聯(lián)系于文化傳統(tǒng)的保護。女人身體成為民族神圣不可侵犯的領土,男人集體的財產(chǎn)、反殖抗爭的工具!

  其實,這種情況在人類歷史上已成一種普遍性的存在,古今亦然,中西亦然,只不過愈是宗教形態(tài)強硬、狹隘的民族性高漲的地區(qū),就愈發(fā)變本加厲而已。比如伊斯蘭國家,他們?yōu)樽畲笙薅鹊貜娀褡搴妥诮烫攸c,無不競相在對女性的約束和限制上下功夫,女性往往成為原教旨的最大受害者,比如在阿富汗塔里班的統(tǒng)治下,女性被剝奪了受教育和參與公共活動的所有權利,身體終日被裹在水泄不通的長袍里,只許露出一雙眼睛——這種對女性身體的超強重視,這種監(jiān)獄般的嚴密“保護”與封鎖,其實反映了一種對宗教母本的捍守決心,體現(xiàn)著一種對外來文化窺視的嚴格防范,一種充滿敵意的警告與斷然拒絕。

  你甚至很難說清楚,這究竟算一種“愛”,還是一種刻意的懲罰與虐待?

  由于女性天然的生理構造,其原始的生殖色彩、性性為中的被凌駕性和受侵略性,使女性肉體艱難地擔負起宗族的繁衍、榮辱、興衰、尊嚴、純潔、忠誠等象征屬性,女人身體成了一種特殊的的文化隱喻,人們在她身上灌注了超額的價值想象和歷史記憶:政治的、倫理的、民俗的、宗族的、國家的……于是就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現(xiàn)象:古老的民俗特點往往能頑強地在婦女身上得以持久的保留和延伸,對女性習慣和形象的設計與制定,總是遠遠大于對男人的要求。于女人而言,這些“不能承受之重”帶來的往往是悲劇,是身心的雙重禁錮和摧殘。一旦發(fā)生宗教危機和異族火拼事件,女性的身體便首當其沖,淪為雙方的戰(zhàn)場——因為自己的重視,也勢必會引起對方的重視,尤其宗族沖突!爱攦申嚁硨_突時,爭相糟蹋和強奸對方的女人,成為征服、凌辱對方(男人)社群的主要象征和關于社群的想象!保ú妓麃喺Z)。這一點,在印巴沖突、波黑戰(zhàn)爭和科索沃動亂中都表現(xiàn)得極充分。

  所以,戰(zhàn)亂中的女人,是最不幸的。歷史的犧牲,更大程度地表現(xiàn)為女性的犧牲。戰(zhàn)亂最大的代價、最沉重的災難和黑暗部分,往往以落實到女性身上為終結。勝利亦只是男人的勝利,而不會給女人帶來多大的輕松。比如日本侵華戰(zhàn)爭過去了那么多年,但“慰安婦”問題直到今天,還成為籠罩受害國的一塊陰云:被炸毀的城市、被搶掠的資源,被虐殺的生命,都可以不要賠償,不要精神安慰,但被侮辱的女性身體,卻需要討一個說法……或許在我們眼里,戰(zhàn)爭最大的毀壞,就是對女性身體的占領,最嚴重最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即女性體內的創(chuàng)傷。

  這種關于女性身體的文化想象和價值象征性,即使在西歐,在文明程度較高、理性發(fā)達的地區(qū),也難有例外。比如,在法國或意大利,二戰(zhàn)勝利后,人們竟自發(fā)地組織起來,對那些和德國占領者或僑民通婚的女子施以懲罰,將她們剃光了頭,令其抱著“孽子”上街游行示眾,隨意羞辱、虐待甚至殺戮……在自己的同胞眼里,她們是“不潔”的,是不能被原諒的。即使對德軍俘虜,也沒這般態(tài)度。

  可假如“占領”異國女子的事發(fā)生在男人身上,非但不受譴責,反而被同胞捧為英雄……為什么?難道是女性在生理構造上的隱秘性和凹陷性,較之男性肉體,更易使人產(chǎn)生“不潔”的聯(lián)想,才導致對之的苛刻要求?

  不管怎樣,我對所謂“女性解放”時代的到來并不樂觀。只要對男女肉體的審視態(tài)度上仍存在雙重標準,只要不能平等地看待男女“失身”,只要繼續(xù)對女性肉體附加超常的非生理意義和屬性……“潔癖”就會繼續(xù)充當女性最大的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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