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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維迎:我的母親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母親走了,永遠(yuǎn)地走了。時間是2008年農(nóng)歷五月初三下午2點50分,離端午節(jié)還有兩天,離她老人家73歲生日還有整整半年。母親早走了兩個多小時,沒有讓我見她最后一面。此為我終身遺憾。

  母親去世幾天前姐姐與我通電話,說母親已不愿意下炕,但病情與之前相比并沒有顯著惡化。姐姐問我什么時間可以回去一趟,我說學(xué)期很快就結(jié)束了,結(jié)束了我就回去。因為家鄉(xiāng)的窯洞里收不到移動信號,姐姐打電話必須站在院子里,我也就沒有辦法與母親說幾句話。我本以為她還有一段時間的人間生活,她一定會等我回去。但她,沒有等。

  母親在臨終前也沒有催我回去。只是在她去世的前一天,清晨5點,姐姐打來電話說父親希望我回去一下,我突然預(yù)感到母親真的快要走了。因為這一天工作上已經(jīng)有些安排,晚上還要主持一個重要講座,我問姐姐第二天回去是否可以,姐姐說不急,晚一兩天沒關(guān)系。我取消了之后幾天的工作安排,第二天早晨七點開車從北京出發(fā),下午5點到家。一下車,看到周圍凝重的氣氛,我意識到等待我的是噩耗。弟弟低聲對我說:你晚回來了一步。我就這樣失去了最疼愛我的母親。

  母親對自己的離去是有預(yù)感的。去世幾天前她曾對父親說,看來她熬不過去了,等過幾天老院子的大門修好了,吃了合吉(龍)糕,她就走。她在這個院子里生活了幾十年,含辛茹苦把兒女拉扯大,希望在她即將離開人世的時候,看到修繕一新的大門。她還要父親把土院子用水泥硬化一下,這樣下雨天走起來就不會泥濘。這也是她一貫愛好(美)的表現(xiàn)。但她早走了四天,沒有看到新的大門,沒有等到吃合吉糕。

  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走得這么急,沒有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也沒有留下什么遺言,但我清楚,她在臨終前沒有催我回去見她一面的原因:怕耽誤我的工作。在母親的心目中,沒有什么事情比她兒子的工作更重要了。她幾次到北京看病,來時就不很情愿,來了沒有幾天就嚷著要回去。她的理由很簡單,一是心疼花我的錢,二是怕耽誤我的事。為了安撫她,我常常不得不把很貴的藥說得很便宜。即使這樣,她仍然嘮叨太費錢了,說我賺幾個錢也很不容易,不應(yīng)該在她身上花這么多錢。有一次我生氣了,脫口而出:你再嘮叨我就把錢都燒了!母親流淚了,她覺得說這樣的話不吉利。這令我內(nèi)疚不已。

  母親沒有文化,沒有辦法理解我現(xiàn)在做的事情,但她知道我很忙,忙的是“大事”。我無須向她解釋什么,無論每次回家看她,還是在她北京住院期間去病房看她,來去匆匆,她看得出來。住院期間每次與她告別時,我說:媽,我走了;
她總是一句話:你忙你的去吧,不要擔(dān)心我。她從來不問我在忙些什么。即使我一天都沒顧上去看她,她也不會叫我過去。她不是不想我。事實上,她非常希望我一直在她的身邊。只要我在她身邊,她的情緒就顯得好些。但她不想耽誤我的事。只是在住院的最后幾天,她有點反常。有一天早晨5點不到,她就讓姐姐打電話要我過去。我趕快起床過去,她對我說她很難受,如果不是怕我分心,她會放聲大哭。她說要馬上出院,回村里去。我哄她說,再治幾天就好了。當(dāng)天上午9點我有課,8點半與她告別時,她問:你為什么那么忙?就不能多待一會嗎?母親的反常給我一種不祥的征兆。

  母親走了,留給我的只有思念。她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女性,目不識丁,但在我們兒女的心目中,她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

  母親17歲時與父親結(jié)婚,生過八個孩子,其中三個幼年夭折,長大成人的有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姐姐、我、兩個妹妹、一個弟弟。與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母親愛她的每一個孩子,她把她所有的愛給了我們。母親沒有自己的事業(yè),她唯一的事業(yè)就是兒女。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

  在那個困難的年代,把5個孩子拉扯大本身就不容易。但母親吃苦耐勞,勤儉持家,無論生活多么艱難,總是想辦法讓兒女吃飽肚子,穿得干干凈凈,體體面面。村內(nèi)老小都夸獎她是一個會過日子的人。

  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與村里同齡婦女在一起做針線活的時候,喜歡唱當(dāng)?shù)氐纳角,那一曲?yōu)美動聽的《蘭花花》我至今還記憶猶新。但自我上小學(xué)后,再沒有聽到過母親的歌聲。她不唱歌了,可能是看到兒子大了有些不好意思,也可能是生活的艱辛使她失去了唱歌的興趣。

  為了兒女的成長,母親吃過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委屈。記得有一年春天,青黃不接,父親因為是黨員不能搞“投機(jī)倒把”,解決吃飯問題的責(zé)任就落在母親身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母親起身離開家,天蒙蒙亮的時候背回了1斗高粱。這1斗高粱是她用還長在地里的小麥(2042,-10.00,-0.49%,吧)青苗從鄰村換來的,比價是1:1.1,即春天借1斗高粱,夏天還1斗st1:chmetcnv w:st="on" TCSC="0" NumberType="1" Negative="False" HasSpace="False" SourceValue="1" UnitName="升">1升小麥。她為此爬山下溝,摸黑走了近10華里的路。那是一條到了晚上連男人也不愿走的路。

  父親在修國防公路和黃河水上原工程領(lǐng)工期間,母親雖然身體不好,但必須干男人們才干的苦力。擔(dān)水送糞,掏地背莊稼,修梯田打壩堰,沒有她沒做過的農(nóng)活。家里人口多勞動力少,為了多掙幾個工分,少欠一些糧錢,她承包了為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4頭牲口(毛驢)的任務(wù)。這4頭毛驢是生產(chǎn)隊最重要的生產(chǎn)工具,耕地、運輸全靠它們,必須精心照料。農(nóng)忙季節(jié),她白天上山干活,收工后鍘草拌料,夜里還要起來四五次為牲口添加飼料,睡眠時間很少。我當(dāng)時不懂事,母親和姐姐沒明沒夜地干活,而我總是幫著別人家干活,而不管自己家的事情,好像我是母親為別人家生的兒子。但母親從來沒有責(zé)備我。父親回家后有時會為此訓(xùn)斥我,但母親總是護(hù)著我。她說,只要別人說我好她就稱心如意了。每當(dāng)想起這些,我心里就不是滋味。

  母親是個心地善良,又熱情好客的人。小時候家里生活困難,一年難得吃上幾次白面,但家里來了客人,母親總是以最好的飯菜招待。所以上面來干部派飯時,都喜歡被派到我家。即使因“犯錯誤”被“下放”到村里的干部,母親也熱情招待。1974年村來了十幾個插隊知青,母親覺得他們可憐,逢年過節(jié)家里吃一頓像樣的飯,她總是請他們一起來吃。而且,越是家庭困難的知青,她越疼愛,越照顧。母親入土?xí)r,有7個當(dāng)年的知青驅(qū)車幾百里來為她送行。

  母親是個好面子、重名節(jié)的人。她經(jīng)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人活眉眼(臉面)樹活皮,不要眉眼剝樹皮”。請客送禮,母親從來都做得很大方,生怕別人說自己小氣。為了生計和供兒女上學(xué),家里不時得向別人借錢,但一旦家里有欠債,母親就難以入眠,總是催父親盡快想辦法還債,生怕人家說三道四。為了還債,母親曾兩次決定賣掉她結(jié)婚時陪嫁過來的舊柜子,這是當(dāng)時家里唯一值錢的東西。只是因為我和弟弟的阻撓,這個柜子才沒有賣成,得以保存到現(xiàn)在,仍然是家里最重要的家具。第一次,是我的淚水感化了買柜子的人,不忍心把柜子搬走。第二次,是弟弟用搟面杖趕走了買柜子的人。但母親幾次成功地迫使父親賣掉還沒有長大成材的樹木,而只要晚賣兩三年,這些樹木就能賣出高得多的價格。母親還變賣了她結(jié)婚時戴的一對銀手鐲。那是她唯一的飾物。

  從我們一懂事起,母親就教育我們與人為善,做誠實正直的人,不干偷雞摸狗的事,不要沾別人的便宜,也不能沾公家的便宜。人民公社吃大鍋飯時期,生產(chǎn)隊的糧食就放在我們家,但母親沒有多吃一粒。所以村里人都知道,公家的東西放到我們家最安全。文革初期村里亂得沒人管,許多小孩子結(jié)伙砍集體的樹木背回家當(dāng)柴燒,但母親絕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干這樣的事情。而當(dāng)我把自家的蘿卜和梨拿去喂學(xué)校的兔子時,她不僅不責(zé)備,而且引以自豪。小學(xué)一年級時,當(dāng)聽說我把揀到的一把裁紙刀交給老師,受到表揚時,母親還專門為我做了一頓好吃的獎勵我。

  由于母親的言傳身教,我們兄弟姐妹5人從小就在村內(nèi)老小中有很好的口碑。我11歲時就成為全公社的“好人好事標(biāo)兵”,被挑選出在三級干部會議上給幾百人講自己的“先進(jìn)事跡”。

  母親心直口快,不會對別人耍心眼,不搬弄是非,不在背地里說別人的壞話,也不妒忌別人。每當(dāng)別人家有什么好消息,她總是很高興。所以村內(nèi)老小都喜歡她。

  母親不記仇,但誰對她有恩,她會牢記一生,有恩必報。

  母親目不識丁,但格外敬重讀書人。讀書人中,母親最敬重的是教書的先生。記得在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語文老師將同班一位同學(xué)的惡作劇錯怪于我,打了我一巴掌,有同學(xué)將此事告訴了母親,母親就一句話:老師打?qū)W生,天經(jīng)地義!村里小學(xué)的教師,都受過她的熱情招待。這并不是因為母親想讓老師照顧我們兄弟姐妹。即使在我們都長大成人,小學(xué)里不再有自己的孩子讀書,母親仍然是這樣一如既往地對待小學(xué)的老師。在北大校醫(yī)院住院時,護(hù)士有時尊稱她“st1: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薛">薛老師”,她很不自在,幾次與我提及此事,因為在她心目中,“老師”是非常神圣的稱呼,不可用于她這樣目不識丁的普通人。

  母親對我們管教甚嚴(yán),但并不把自己的意志強(qiáng)加于兒女。17歲我高中畢業(yè)后回到農(nóng)村時,同公社一個村子想請一位民辦教員,選中了我,每月40元的工資,這在當(dāng)時相當(dāng)于一個公社正式干部的工資,父母非常想讓我去---除了經(jīng)濟(jì)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們怕我干農(nóng)活太受罪,但我當(dāng)時一心想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不愿去。對方派人到我家請,父母把鋪蓋也準(zhǔn)備好了,還請來人吃了一頓飯,但臨行前,母親見我眼淚汪汪,就對父親講,孩子不想去,就別去了吧。父親也就順了我心愿。但后來看到我在農(nóng)村受苦時,母親又后悔當(dāng)時沒有強(qiáng)逼我去教書。o:p>

  母親為兒女操盡了心,但從不愿意兒女為她操心。在我上大學(xué)期間,一次她從拖拉機(jī)上摔下來,在炕上躺了兩個多月,但她一直不讓家里人寫信告訴我,害怕我為她分心。在過去幾年里,她身體不好,但我打電話問她時,她總是告訴我自己很好,要我不要為她擔(dān)心。

  五個孩子中,母親對我最疼愛。她對我的偏愛是那么的理直氣壯和不加掩飾,姐姐妹妹弟弟們好像從來就沒有產(chǎn)生過任何妒忌之心。

  母親最疼愛我的一個原因是我是家中的長子。母親有著非常濃厚的重男輕女思想,在她心目中,兒子永遠(yuǎn)比女兒重要。所以,當(dāng)我到學(xué)齡時,她讓我上學(xué),而比我大兩歲的姐姐則因為要幫助她做家務(wù)活、照料妹妹,延緩了學(xué)業(yè)。妹妹曾開玩笑說:媽媽總是把最好吃的東西留給兒子,最難做的事情留給女兒。這話一點不假。弟弟與我相差11歲,當(dāng)他出生時,我在母親心目中的地位已是牢不可破,我一直享受著先出生的優(yōu)勢。

  母親最疼愛我的另一個原因是,從小到大,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很好。她總是聽到別人在夸獎我,覺得我為她爭了臉面,讓她臉上有光。我考試后拿回的獎狀,她總是整整齊齊地貼在墻上。但母親自己從不在別人面前夸獎我,因為在她看來,兒子是別人夸的,不是自己夸的。

  小時候我嘴饞,經(jīng)常會偷吃母親為喂養(yǎng)幼小的妹妹準(zhǔn)備的饅頭餅子(當(dāng)時買不起奶粉),母親即使知道了,也經(jīng)常是不聞不問,好像這里面本來就有我的一份。而每次家里來客人吃飯,母親總是多做一份,讓我陪客人一起吃。所以我也特別喜歡家里來客人。姐姐和妹妹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

  母親是個堅強(qiáng)的人,但為我流過不少眼淚。記得在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天中午放學(xué)回家沒有飯吃,母親說,孩子你如果實在太餓,就去自留地摘幾個嫩南瓜,媽給你煮煮吧;丶业穆飞希煜缕鹆擞,我滑到了,一籃子瓜滿坡亂滾,小腿上被石棱刺了一個兩寸長的口子,流血不止,白生生的骨頭也露了出來。母親哭了,哭得那么傷心。這個傷疤至今留在我的腿上,成為永久的紀(jì)念。13歲那年的暑假,因為生計所迫,母親很不情愿地同意我到60里外的引水工程打工,干的活是鑿石放炮,非常危險,常有死人的事情發(fā)生。我走時母親淚流滿面,一個月后我平安回來,母親又哭了。她哭,不僅是因為高興,更是因為心疼。

  自幼母親就對我充滿信心,對我的前途好像比我自己更有預(yù)感。聽說在我二、三歲的時候,村里來過一位算命先生,一見到我就對母親說,這孩子長大一定有出息,至少當(dāng)個縣長。算命先生或許只是討好她,但母親卻很當(dāng)真---或者說很愿意當(dāng)真,一直把這句話記在心上。所以無論家里生活多么拮據(jù),她一心供我上學(xué)。而且常對我講,我上到哪里,他們就供到哪里。

  在我初中時,有一次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我們一起步行的幾個孩子爬上一輛過路的拖拉機(jī),其他孩子因為有大人說情,坐上走了,而我被開拖拉機(jī)的人拉下來。晚上回家后我傷心地哭了,告訴母親自己的委屈。母親說,孩子,別哭,咱不坐拖拉機(jī),以后坐小臥車。

  記得考大學(xué)那年,母親對我說,你一定能考上。正月十五過后,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都發(fā)過了,很快大學(xué)也開學(xué)了,我自己已經(jīng)徹底絕望,開始上山干活。我建議母親把為送我上大學(xué)準(zhǔn)備酬人的蘿卜和軟糜子賣了,還生產(chǎn)隊的糧錢,但母親就是不賣,說還要為我上大學(xué)準(zhǔn)備著。后來,我真的收到了西北大學(xué)擴(kuò)招的錄取通知書。母親高興地流淚了。母親是對的。如果沒有母親的預(yù)感和耐心,家里不可能在農(nóng)歷三月中旬還能招待全村里人吃上一頓米糕燴菜。

  大學(xué)四年期間,每次假期回家,我都用省下的錢買一袋子白面、一箱子掛面帶回家,希望改善一下父母的生活。但母親總是用來改善我的生活,在我在家期間用各種方式把我?guī)Щ貋淼陌酌婧蛼烀娉酝辍?/p>

  自19歲那年上大學(xué)之后的30年里,我與母親在一起的時間很少。但她和父親時時刻刻都在掛念著我。每次回家看父母,我都不敢事先告訴母親。因為告訴了她,她就會幾天幾夜睡不著覺等待著我回來。我到家了,她高興地睡不著。我走后,她又是想念地幾天睡不著。為享受見到兒子的快樂,母親以犧牲睡眠為代價。

  母親50歲前,家道貧困,為養(yǎng)育兒女,省吃儉用,吃不上自己想吃的東西。在生命的最后10年,兒女都長大了,本來不愁吃不愁穿,但因為有糖尿病,不能吃她喜歡吃的東西。父親說,母親沒有“吃祿”。

  母親脾氣不好,愛著急,當(dāng)受到不公正對待時,她心里就會憋著一肚子氣,久而久之,就憋出了病。母親的病,與她的性格有關(guān)。

  母親活了73歲,我沒有給她祝過壽。但我知道,她不會抱怨。

  母親在世時,我總覺得自己盡了孝心,但她走了之后,我突然覺得有太多的遺憾。如果當(dāng)時把手頭的事情推掉,多陪陪她老人家,會少一些遺憾。當(dāng)然,我知道,如果我那樣做,母親會更加不安。

  農(nóng)歷五月十一上午,按照老家傳統(tǒng)的習(xí)俗,母親入土為安了。開春以來,家鄉(xiāng)久旱無雨,土豆和谷子都過了播種季節(jié),但因為缺雨,不能下種。但母親剛剛?cè)胪,天空烏云密布,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連降三天,行路也難。

  村里人說,母親積了德,老天爺在為她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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