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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國龍:歷史寓言書寫及對德國成長小說宏大敘事傳統(tǒng)的超越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朗讀者》敘說了15歲的德國少年米夏的成長史,是一部頗具代表性的成長小說文本。本文通過解讀成長主人公米夏成長的“失位”和“復位”,進而探究隱匿于米夏成長事件之中的深刻的“歷史寓言”,并觀照了作品對德國成長小說“宏大敘事”傳統(tǒng)的承接與超越,以及作品所具有的詩性的藝術(shù)品格。

  300多年來,德語成長小說長盛不衰,誕生了不少經(jīng)典。本哈德·施林克的長篇小說《朗讀者》,是20世紀末德語成長小說頗具代表性的作品。該作品初版于1995年,而今享譽全球。及至2006年,漢語版《朗讀者》面市,風靡中國。毫無疑問,某些作品的暢銷與其藝術(shù)魅力并非成正比。對成長小說情有獨鐘的筆者,之所以選擇《朗讀者》作為品評的對象,并非被其“暢銷全球”的盛名蠱惑,而在于切切實實為其藝術(shù)品格所折服。

  《朗讀者》講述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悲情的成長故事:15歲的德國少年米夏與36歲的有軌電車售票員漢娜發(fā)生了歡愉而短暫的“不倫之愛”。漢娜隱瞞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并不辭而別。8年后他們重逢,漢娜作為集中營看守坐在被告席上,而大學生米夏作為見習律師位列審判席。米夏本可以證實漢娜是文盲,為其爭取重輕發(fā)落。但米夏選擇了沉默。漢娜被判終身監(jiān)禁,米夏經(jīng)年如一地為她朗讀文學作品,并錄成磁帶寄給她。在漫長的監(jiān)禁歲月中,在米夏傾情的朗讀聲中,漢娜學會了寫字、讀書。18年后漢娜行將出獄,卻在與米夏見面后不久自殺。《朗讀者》無疑是一部典型的成長小說。但它不僅僅書寫“成長與愛情”,還對歷史、戰(zhàn)爭、政治、道德、法律、人性等重大命題予以深沉書寫。小說秉承并超越了德國成長小說的“宏大敘事”傳統(tǒng),通過對“愛情”這一私人化成長事件的書寫,從而展現(xiàn)了一個深刻的“歷史寓言”。

  

  成長的“失位”與“復位”

  從表象上看,米夏是《朗讀者》中唯一的成長主人公。作品著力描寫了成長于“二戰(zhàn)”時期的他15歲那年發(fā)生的一段“性經(jīng)歷”,以及對他此后人生的諸多決定性影響。事實上,作品還塑造了漢娜這個潛在的、特殊的成長主人公形象。米夏和漢娜無疑都是特殊歷史語境中飽受戕害的成長者,作品鋪敘了他們成長的“受難”,即漫長的成長歲月中他們不停地“失位”,獲得“復位”契機之時卻又橫遭生離死別。

  1.“不倫之戀”的偶然和必然。15歲少年對36歲女人稚純的愛戀,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弗洛伊德所謂的“戀母情結(jié)”,亦印證了赫洛克所謂的的“牛犢之戀”。當然,這并非《朗讀者》敘說的主旨。但,這無疑是引發(fā)主人公成長“失位”的導火索。這“不倫之戀”看似偶然,亦具必然性。米夏的父親是大學的哲學教授,“思考是他的生命”。米夏感覺所有的家庭成員對于父親來說“就像是家里的寵物一樣”,米夏希望父親能真正把家庭看作他的生活。米夏對父親的失望不言而喻。而且,米夏感覺大家“身雖在一起,心卻已遠去”。家庭不能撫慰米夏青春期的病痛和孤獨,初升的情欲無處排解,他渴望長大、離家。因此,投入漢娜的懷抱讓他如沐春風,他說“盡管漢娜只比我母親小10歲光景,也蠻可以當我母親”,但他感覺和漢娜一起出現(xiàn)在眾目睽睽之下令他驕傲。

  起初漢娜充當了米夏成長的導師。她教會了米夏“克服難為情”,具有了“一種理直氣壯、天生占有的氣概”。米夏因此不但克服了生理疾病和學習障礙,更重要的是由青澀男孩逐漸蛻變?yōu)槌墒炷腥恕1M管這種蛻變以庸常的倫理道德觀予以審視,顯然是一個少男成長的“傷痛”。筆者相信大多數(shù)讀者情不自禁會感嘆唏噓:一個成年女人對一個青澀男孩的性索取,男孩單薄的情欲何以經(jīng)受得了過早、過多的揮霍?如同出現(xiàn)在作品中的那位女作家憐惜地詢問米夏時所說的那樣,“你受得了嗎?”。然而,在這部成長小說中,一切都是“失位的”(錯位的),沒有失位就不可能有令人著迷而心碎的《朗讀者》。雖然無論怎樣費盡機巧為這段不倫之戀辯護,為其尋找“合情合理”的證詞,終不能清洗掉“不倫”二字。但是,生活的真相恰好在于它并非一陳不變地按照道德所指的軌道行進,“出軌”的故事因而并不鮮見。顯然,我們不必固守傳統(tǒng)道德標線而僅僅對其譴責、斥罵,理應以理性的眼光去觀照那不該發(fā)生卻已發(fā)生的事實。

  由是,我們從米夏和漢娜的不倫之戀中發(fā)現(xiàn)了更為重要的問題:作為文盲的漢娜,她的心智能力無疑與其身體的成長發(fā)育成反比。盡管她生理上已36歲,但心智上不過是一個“未成年人”。加上她特殊的生活境遇——“她是在南歐的一個德國人居留地長大的……17歲時去了柏林,在西門子做過女工,21歲時身陷士卒……大戰(zhàn)結(jié)束以來,她挨過了所有自己能夠干的工作。……她沒有結(jié)過婚。她已經(jīng)36歲了”,無以釋放的性張力在一種偶然、巧合的情境中,在一個少男身上得到了釋放。兩個心智能力幾乎對等的人,不能自拔地沉溺于魚水之歡。漢娜的種種言行,體現(xiàn)了一個未經(jīng)受教化的文盲女性的率真、本色。即便被審判時,她依舊保持著這種本色。作為納粹集中營的看護,她罪孽深重。但并不能排除她無知作孽的可能。尤其是她令人匪夷所思地掩蓋自己是“文盲”的事實(“她對于自己不會讀寫很難為情”),甚至不惜被終身監(jiān)禁,不惜拋棄心愛之人。唯因如此,她可恨、可愛而又可憐,令讀者陷入兩難之境。而且,她的存在亦讓讀者不得不重新思考人性、生存、道德、情感、歷史、政治、法律等重大人生命題。

  2.愛、背叛與審判。成年后的米夏通過“朗讀”的方式充當了拯救漢娜的導師。在邂逅和失之交臂的歲月里,他們彼此互為導師,相互傷害、背叛,卻深愛對方至骨髓。他們分別扮演了成長者、朗讀者、背叛者、癡戀者、負罪者和受害者等角色,這些角色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兩個斑駁、豐滿的成長主人公形象——真正有別于客體的主體得以浴火重生。如果說漢娜對少年米夏的拋棄有難言之隱,那么成年米夏對身陷囹圄的漢娜的背叛亦為身不由己。但不變的是彼此時隱時顯、似有若無的真摯的思念。時間的確可以沖淡一切,少年米夏長大成人后的蛻變、背叛令人傷懷!拔遥紫模┎辉贋闈h娜柔腸百轉(zhuǎn),不為她棄我而去,不為她對我欺騙還加以利用,不再為這些黯然神傷。我也不想對她施加什么影響了……只有這樣我才能重新回到我的生活里去,也才能繼續(xù)生活下去!睈蹥憣⒃(jīng)的癡情少年的心靈扭曲。而且,生活的歷練讓長大成人后的米夏懂得了明哲保身、趨利避害。成長意味著失去純真,這是成長的無奈、尷尬和悖論,也是成長的代價!坝洃浺膊贿^是一卷筆錄而已。我其實什么感覺也沒有”,曾經(jīng)美好的記憶喚不回成年米夏的純情。面對光怪陸離的是非曲直,面對陰差陽錯的人情、人性,米夏日漸喪失了感受和判斷力,喪失了生活的激情。這似乎意味著米夏對漢娜的“徹底”背叛。米夏似乎患上了難以治愈的“麻痹癥”。其實,在蕪雜的生活面前我們往往都有麻木的趨向。因為我們不能承受的必須承受,不能失去的也許都會失去。米夏和漢娜這兩個受害的成長者,各自承擔著沉重的罪與罰。除卻時代的禍端,還源自他們各自人性中難以消除的暗斑。比如,米夏童真的失落,長大成人后的世故與麻木;
漢娜近乎弱智的本色和不可理喻的羞恥心。

  3.愛、救贖、寬恕和毀滅。米夏歷經(jīng)漫長的成長之旅,在反思中逐漸抵達主體生成的終點站,最終歪歪扭扭長大成人。作為漢娜的朗讀者,他稀釋了曾經(jīng)背叛漢娜的罪孽,完成對自己和漢娜的雙重救贖。但經(jīng)年不滅的愛戀終究難以抗拒歲月的雕刻刀,形容枯槁的漢娜與記憶中青春勃勃的漢娜生成了巨大的落差和反諷。愛情神話在歲月的風塵中銹蝕。愛的失落必然意味著生命的枯萎。而漢娜這個被命運捉弄、欺愚,被世事人情把玩于股掌,被自我近乎愚蠢的心魔糾纏不休的特殊的成長者,在臨近長大成人之時,在心智由混沌至清明臻于成熟之時,在主體生成之時卻選擇了自殺。從某種意義上說,自殺成就了漢娜的主體的生成。其實,擺在她面前的只有死亡這一條絕路,也是最好的出路——韶華不再;
愛情不再;
最后一個親人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
陽光猶在卻溫暖不了她的心靈;
大地猶在卻無她的安身之所;
罰雖解除而罪卻永駐心間……以死謝罪成就了她坎坷、混沌、荒唐、卑微生命中的唯一一次“輝煌”。試想,漢娜若茍延殘喘,在貧病交加中耗盡余生,這顯然不是一個生命覺醒者的明智選擇。況且,她的死于自己來說是解脫,于米夏來說亦如是。如果說她曾在米夏少不更事之時殘忍、荒唐地傷害了他(尤其不顧其稚嫩的身體資質(zhì)而瘋狂地攫取情欲),那么自殺無疑是其對米夏的救贖。盡管她留給米夏的傷痛注定會伴隨米夏一生,但她卻做了她應該和能夠為米夏做的一切。這無疑是其人性最閃光之處!

  總之,作者以冷靜的筆墨、簡約的文字,接近零度的情感,合情合理的沉思,講述了一段非同尋常的成長史。那不單單是米夏和漢娜的成長,還是二戰(zhàn)前后被法西斯陰影裹脅之下的德國人和所有當事人的成長悲歌。尤其是米夏和漢娜不符人倫的畸戀,不符常情的背叛,有情人難成眷屬的悲情結(jié)局,映照了一個被異化的時代的猙獰、恐怖,以及人性被無以復加的異化。《朗讀者》的結(jié)尾以詩性的筆墨,將成長的罪與罰、愛與恨、悲與苦,全都消散在歲月的塵埃中。曠世戀情、赤裸的情欲、齷齪的背叛和詩意的思念,都化作“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遺憾。面對無情流逝的歲月,寬恕或許才是撫慰傷痛的皈依之所,才能確保扭曲的人性回歸常態(tài),才能堅守住道德底線,才能讓失位的成長復位。

  

  隱匿于成長事件之中的“歷史寓言”

  如同卡夫卡所說,“書必須是鑿破我們心中冰封的海洋的一把斧子”。優(yōu)秀的成長小說如若僅僅關(guān)注“成長問題”,無疑難以成為鑿破讀者心海的一把利斧!独首x者》促人深思的恰好在于它躍過“成長”柵欄,將一個沉重的“歷史寓言”隱匿在一段令人動容的有關(guān)“不倫之戀”的成長故事中。一句話,《朗讀者》揭示了法律條文、道德所指在回答二戰(zhàn)時期發(fā)生的災難性歷史事件的束手無策。由此,作品講述的不僅僅是米夏和漢娜個人的成長,還影射了那一代人的生存本相,并提出了一個恢弘、凝重的命題:面對歷史,個人如何言說?如何承擔?在此,歷史事件不僅僅是“歷史事件”,它與政治、道德、人倫、人性等休戚相關(guān)。當歷史的塵埃落定,曾經(jīng)的當事人應該如何作為?不同的當事人所應承擔的是什么?其中父一代/子一代的沖突、對抗,無疑是一道尤為沉重的命題。

  《朗讀者》以漢娜被審判這一核心事件為背景,深沉地反思了囿身特定歷史事件的形形色色的當事人各自應承擔的罪責。即審判是全方位的、無情的,審判者和被審判者一樣都應當被審判。不單是用法加以準繩,還包括運用情、理、義、道德和人性等手段。因此,對于審判者來說,“日復一日他們堅持著那同樣水平斗志昂揚的攻擊。可惜也哉,他們卻沒有取勝!狈ǖ纳n白與疲軟可見一斑,法并非完全能代表光明與力量。

  《朗讀者》對歷史事件的反思,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方面:

  1.審己。漢娜是走進米夏靈魂深處的女人,米夏對漢娜的美好記憶讓他無法正常處理正常的情感和生活,他離婚了。但是,米夏卻選擇了背叛漢娜,盡管他似乎不愿背叛,卻又不得不背叛,欲罷不能。“逃避已經(jīng)成了我(米夏)永久性的選擇”。撥開“愛情”的迷霧,米夏對漢娜的背叛還具有更為復雜、深邃的“歷史性”選擇:

  我(米夏)很震驚。我意識到,我早已認為逮捕漢娜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這倒不是因為對她的控告有分量,對她的懷疑很強烈,這些我一時都還來不及詳細了解。不是由于這些,而是因為一旦她鋃鐺入獄,就會從我的世界,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我要她遠遠離開,要她遙不可及,要她成為純粹的回憶,像過去這些年來她已經(jīng)轉(zhuǎn)化成的、沉淀著的那樣。

  很明顯,米夏若為納粹分子漢娜辯護,他們曾經(jīng)的私情將置他于危險的境地。由是,米夏背叛的不僅僅是愛情,還有歷史的真相。米夏本可以還一個小小的歷史片段以真相,用自己的人格力量為歷史正名,然而他卻選擇了逃避、背叛和不作為。從某種意義上說,米夏充當了戕害自己成長的幫兇。通過審己,米夏意識到了比歷史災難更為可怕的是人性的麻痹:

  那么是誰給我(米夏)注射了麻醉劑?是我自個兒注射的嗎?不麻醉我還能忍受得下去嗎?麻醉不只是在法庭起作用,麻醉作用也不僅使我還能夠把漢娜看成路人;
也許有人曾經(jīng)熱戀過她,并且企望過她,這人非常熟悉但絕對不是我。麻醉還能夠起到一種作用,讓我成為自己生活的局外人,冷眼旁觀!痪茫矣X得也能在別人那兒發(fā)現(xiàn)這種麻木了。

  我(米夏)愛漢娜,這對于我們這一代來說,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命運,是德國人的氣數(shù)!我,比起其他人來,更難擺脫這種命運,更難戰(zhàn)勝這種氣數(shù)。盡管是這樣,如果當時我能將自己融入同一代人當中去,(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也會對我產(chǎn)生不可估量的好處。可是我沒能這么做。

  2.審父。米夏的父輩們作為正在發(fā)生的悲慘的“歷史事件”的主角,他們或者助紂為虐,或者袖手旁觀、麻木不仁。當慘劇落幕,他們或淪為階下囚,讓自己的子女飽受屈辱;
或“好了傷疤忘了疼”,安于現(xiàn)狀,不思進取。事實上,他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最重要的事便是對自己的審視。誠如米夏們所說,“在第三帝國,我們各自的父母所扮演的角色很不相同……各自都有一本帳……我們當時都對雙親判了可恥的罪。我們認為,他們沒有在1945年后把那些作惡者從人群中告發(fā)出來,而犯了知情不報的罪”。父親們本是孩子成長的參照,面對這樣一代“失職”的父親,子一代對他們的審判是合理合法的。然而,“審父”面臨的難關(guān)不在于父一輩的抗辯,而在于子一代內(nèi)部的分化。囿于倫理秩序和血緣親情,“有些子女覺得無法譴責父輩,或者不愿意譴責父輩”。很明顯,對于這樣的孩子來說,“如何對待納粹歷史就不能再說是代溝造成的了,它本身就是一個真正的問題”。

  3.逆向反思:審判“審判者”,為罪犯“辯護”。任何歷史災難顯然都不可能是某一個人或某一小部分人造成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每一個當事人都難脫其責!独首x者》以罕見的“逆向反思”意識和勇氣,直面這一不爭的事實,對審判者予以了無情的審判:

  那是社會曾經(jīng)容忍過的,社會容忍這些灰塵堆積在過去的恐怖之上……有整整一代人站在審判席上,他們曾經(jīng)為看守或幫兇服務過,或者沒有設法去制止他們,或者,在1945年以后,原應該把這些人從人群中揭發(fā)出來的,而實際上他們沒有這么做。我們也要對他們進行評判,把他們暴露在羞恥之下,以這種辦法對他們進行審判。

  此外,《朗讀者》還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膽識,體察罪犯作孽的心態(tài),為罪犯“辯護”。“集中營的囚犯……在我眼里,這些被告現(xiàn)在還是,也永遠將是深陷麻醉之中,在其中已經(jīng)多少變做了化石”!這是對“麻痹病”何等深沉的思考,人性異化的程度令人何等驚竦!白锓競兪潜黄鹊郊袪I去執(zhí)勤的?還是出于自愿去的?受害人是自己忍受迫害,還是也施加于別人?這當中應該有巨大的差別,這項差別的重要性表現(xiàn)在它具有最大程度的決定性”。替兇手合情合理地“辯護”,是豐滿人性的漫溢。人性之所以別于動物性,恰好在于他的豐富性、多元性和蕪雜性。犯人首先是人,應將其當作人加以審判,而非當作“動物”加以對待,盡管他們的所作所為形同野獸。如若將人視作動物審判,審判者無疑亦異化為另一種兇殘的動物。盡管每一個罪犯都能夠找到為自己洗刷罪孽的理由,但我們不得不承認,許多時候犯罪不過是一念之差,或者說是陰差陽錯。漢娜為自己辯護,“要是您的話,您咋辦?”這句話的確值得深思,道出了許多助紂為虐者混沌的心境和處境。而犯罪的當事人除了具有“罪犯”標記之外,的確還具有其他豐富的人性,甚至不乏些微的善良和正義。正如本哈德·施林克所說,“人不因為曾做惡的事而完全是魔鬼,或被貶為魔鬼”。這是對人的多元性、多維性和駁雜性的深入認識。人們總是習慣于非此即彼地認識人。毋庸質(zhì)疑,個人往往是微不足道、無足重輕的,尤其是在喧囂的歷史潮流面前。歷史的災難和重責,許多時候是需要敵對雙方共同擔當?shù),或者說每一個當事人都應該承擔一份責任。至此,《朗讀者》所講述的特殊的“成長事件”便隱喻著一個更為深沉的“歷史寓言”。

  

  對宏大敘事傳統(tǒng)的秉承與超越

  法學家本哈德·施林克43歲時出版的長篇處女作《朗讀者》,而今已成為超級暢銷書,風靡全球。但他并非迎合商業(yè)口味為“暢銷”寫作的作家,他甚至不藏匿其企圖通過寫作所欲承擔的使命意識。他說:

  (我)不僅要寫作,而且還要在生活中承擔某些生命……“朗讀者”的主題確實是我一直關(guān)注和思考的,它就是我這代人的主題。在故事中除了放進所見、所聞和所幻想的東西,還有某些個人的經(jīng)歷也融在里面……在這個人化和德國化的題材上,人們看到了包含在其中的某些相通共同的東西……一代人的罪惡還將置下一代于這罪惡的陰影之中——這一切都是具有普遍性的主題……通過漢娜和米夏,我想表現(xiàn)的是,第三帝國是如何在那些一起參與了建設和維護它的人身上打上烙印,如何給世界和戰(zhàn)后一代留下印記,它又造成了什么樣的罪責感。今天的年輕一代所思考的是,第三帝國當時給猶太人和他們的鄰居、吉普賽人、精神病患者以及同性戀帶來了怎樣的災難和傷害,應該如何以尊重和得體的態(tài)度面對受難者的后代等等。

  由此可見,《朗讀者》的“宏大敘事”意圖昭然若揭。而且,它無疑是宏大敘事取得成功的范例。作品以“私人敘事”為起點,首先有效遮蔽了作者的醉翁真意,回避了讀者的反感。以一段不倫之戀的溫暖、真摯牢牢抓住讀者的閱讀沖動,迫使讀者欲罷不能地沉陷于作者苦心孤詣營建的宏大敘事圈套,且不著痕跡地將私人敘事自然導引入宏大敘事的激流。由此,讀者被作者牽引著深思有關(guān)政治、戰(zhàn)爭、殺戮、人性、愛情、背叛、罪愆和懲罰等重大命題。這些不但不再與成長者和閱讀者無關(guān),而且休戚相關(guān)。此外,作者回答這些重大而棘手的問題的方式亦相當巧妙:或問而不答,或探討性、建設性地嘗試作答卻不妄下結(jié)論,不企圖點化讀者頓悟卻能導引讀者深思,從而凸顯了作品的深度、厚度和力度,還規(guī)避了經(jīng)典長篇令人乏味的教化式的冗余獨白。一切都恰到好處,淺而不陋,思而不乏味,真而不稚,詩性的敘述,公允而不中庸的價值、道德取向,生成了《朗讀者》渾厚的藝術(shù)品格。

  300多年長盛不衰的德國成長小說,具有一以貫之的宏大敘事傳統(tǒng),從來都重視對重大題材的書寫和對重大命題的開掘!独首x者》秉承并超越了這一傳統(tǒng):以往的德國成長小說大多重視成長主人公“自外而內(nèi)”的成長蛻變,而本哈德·施林克則重在描述米夏內(nèi)在的感悟——“由內(nèi)而外”的成長的心路歷程,從而塑造了一個具有“沉思者”氣質(zhì)的成長主人公形象。作者憑借這一人物形象重新審視那段漸行漸遠的歷史。那消失的只是時間本身,而潛隱在事件之下的,以及事件產(chǎn)生的余波遠未消散。不僅不該忘記,而應給予深刻的反思。因為任何問題都是人的問題,不解決好人性問題,歷史的悲劇注定會輪回重演。而且,只破不立,是極易做到的事。面對歷史,知道反思的人并不少,但如何反思,反思到何種程度,差不多是一個盲區(qū)。作者卻不顯山露水地找尋到了“逆向反思”的方法,這無疑是這部以“宏大敘事”為創(chuàng)作旨歸的成長小說的尤為難能可貴之處。此外,《朗讀者》對中國當下宏大敘事失位的尷尬的寫作生態(tài)的救治,無疑是一種有效的參照。

  總之,《朗讀者》的成功并非僅僅在于其對歷史、道德、法律和政治等命題的深沉思考,也不僅僅在于其講述了一段曲折、詭譎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成長(愛情)故事,還在于其對無法之法、大巧若拙的寫作技巧的純熟運用,客觀而不失真情的情感流露,理性而不失詩性的悲憫情懷,從容、平和而不失韻律的敘述節(jié)奏,痛苦、迷惘而不求消解的莊重、嚴肅的人文立場。簡潔的敘述和簡約的文字,可謂“微言大義”!独首x者》中提到的那個小說家的寫作風格,正好是《朗讀者》的風格的佐證——“很明顯,作者從中培養(yǎng)了某種自憐自信,沒有就此自暴自棄。她寫到了她的青春,她的早熟,還寫到了在不得已的時候,她是如何狡猾應付過來的?墒牵褂玫亩际抢潇o的筆觸,正如她描寫一切事物一樣”?陀^地描寫、反思,顯然乃災難之后的合理、有效的做法。

  《朗讀者》還將“朗讀”這一核心意象貫穿文本,成為作品最具詩性的特質(zhì)。朗讀、功課、性愛、相思、傷痛、衰老、追憶等等交相輝映:少年時米夏“乘著情欲而來……在朗讀聲中,情欲卻漸漸退潮”,朗讀將齷齪的不倫之戀純凈;
若干年后,米夏為獄中的漢娜“朗讀”,成為了拯救米夏和漢娜的靈丹妙藥;
作為納粹看守的漢娜讓虛弱的女工為其“朗讀”,在一定程度上燭照了漢娜不曾泯滅的人性;
似乎不再能聽到心愛之人的朗讀時,漢娜選擇了自殺,希求在毀滅中永生。米夏和漢娜在朗讀聲中成長、背叛、救贖、毀滅,從而營造出《朗讀者》端莊、典雅和悲情的格調(diào)。當然,某些細節(jié)的重復,個別情節(jié)交代的突兀,前、后部略顯不合拍的敘述質(zhì)感,是《朗讀者》值得商榷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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