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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少明:排遣名相之后——章太炎《齊物論釋》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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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難用三言兩語的方式,對章太炎《齊物論釋》的特點與價值,作很到位的概括。從表達形式上看,它是經(jīng)典解釋傳統(tǒng)中注疏之學的一種現(xiàn)代延伸。作者不但按傳統(tǒng)處理文本的方式,分章解釋原文的意義,而且遣詞造句,也刻意保留一種古雅的風格。就思想方式言,它是以辨名析理的方式發(fā)掘子學哲學深度的典范之作。該書借佛學的名相分析,為原作各種隱喻式的陳述提供巧妙而內(nèi)涵豐富的解說者,比比皆是。其思想視野,具有把東(道家、佛學)西(科學、哲學、宗教)方形上學融于一體,表達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普遍關(guān)切的情懷。就解釋技巧與思考深度的結(jié)合而言,同時代對經(jīng)典的哲學性解釋作品,很難說有哪一種成就在其之上。然而,這部名著的影響其實不大。近百年來,對其作認真研究的作品寥寥無幾。所以,本文的重點,不在章太炎如何論證《齊物論》在《莊子》思想中的核心地位,或者章氏是否正確解讀了莊周的原意,而在他進行這種解釋的背景、立場、方法及后果方面。作者準備討論的問題依次為:(1)太炎在對《齊物論》的解釋中,集結(jié)了哪些思想資源;
(2)以佛釋莊所表達的哲學觀點及相應(yīng)的思想立場是什么;
(3)《齊物論釋》的方法論特色,包括哲學的與解釋學的,表現(xiàn)在哪里;
(4)為何章氏對它的期待同其實際影響形成極大的反差。最后一個問題的答案,需要轉(zhuǎn)向?qū)ΜF(xiàn)代學術(shù)文化情勢的分析。

  

  一、子學、佛學與西學

  

  章太炎作《齊物論釋》的主要思想資源,明顯是道家與佛學。這種思想選擇,既與個人學養(yǎng)的性質(zhì)直接相關(guān),又與近代以來的思想學術(shù)大勢大有因緣。太炎對道家的熱衷,同對整個子學的興趣有關(guān)。子學在清代的復興,本是由清學以漢反宋的傾向,發(fā)展出以考據(jù)為特色的學問帶動出來的。但太炎思想也不為清學所限,他對清儒只識考據(jù)不通玄理,也不以為然。其以認識論與因明的視角研究先秦名學的開創(chuàng)性,為學術(shù)史所公認。《齊物論釋》則堪稱體現(xiàn)太炎治子風格的學術(shù)經(jīng)典。

  

  子學是學術(shù)史的,佛學則是思想史的。梁啟超認為:“晚清所謂新學家,殆無一不與佛學有關(guān)系!彼勺匪莸进f片戰(zhàn)爭期間的龔自珍、魏源,“龔、魏為今文學家所推薦,故今文學家多兼治佛學”,包括康有為及其弟子,如梁本人。(梁啟超,1988年)然清代學者論佛有兩類,必須區(qū)分。一是逃佛者,一是用佛者。逃佛者源于對社會、人生的失望悲觀,而油然有出世傾向。而用佛者則思以佛學為思想武器,同混濁的世界抗爭,是入世的。晚年才信佛的龔、魏屬前者,而康黨系后者:“若康南海,若譚瀏陽,皆有得于佛學之人也。兩先生之哲學固未嘗不戛戛獨造,淵淵入微,至其所以能震撼宇宙,喚起全社會之風潮,則不恃哲學,而仍恃宗教思想之為之也。”(梁啟超,1984年,第139頁)在《清代學術(shù)概論》中,梁談?wù)绿着c佛學關(guān)系只寥寥數(shù)語:“章炳麟亦好‘法相宗’,有著述!逼鋵,在以出世精神鼓動入世事業(yè)方面,太炎也未遑多讓。下面這段常被引述的演說詞非常說明問題:我們今日要用華嚴、法相二宗改良舊法。這華嚴宗所說,要在普度眾生,頭目腦髓,都可施舍與人,在道德上最為有益。這法相宗所說,就是萬法惟心。一切有形的色相,無形的法塵,總是幻見幻想,并非實在真有……要有這種信仰,才得勇猛無畏,眾志成城,方可干得事來。(《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詞》,見《章太炎政論選集》上冊)任公說太炎“好‘法相宗’”雖太簡略,但也道出章氏佛學重分析重理智的思想特征。在太炎看來,法相一術(shù),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終,不但與清代樸學學術(shù)風格一致,甚至也與西方近世科學精神趨同。《齊物論釋》最顯著的述理方式就是名相分析:“齊其不齊,下士之鄙執(zhí);
不齊而齊,上哲之玄談。自非滌除名相,其孰能與于此!(《齊物論釋》,見《章太炎全集》第6卷)這也導致太炎借莊學講經(jīng)世的理想,淹沒在另一種玄談之中。

  

  不要以為章氏古色古香的觀念是思想閉塞的表現(xiàn),《齊物論釋》提及的西學知識,包括邏輯思想方面,均非常準確?梢娖湟苑疳屒f,不是眼界的局限,而是自覺的選擇。《齊物論釋》對西學引述雖然不多,但西學卻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即作為章氏陳述自己思想的一個潛在的參考系而起作用。其實,沒有一個真正的近代思想家能忽視西學的存在。

  

  了解太炎正面運用的思想資源后,還得補充一點,他所摒棄的流行觀念就是理學、今文經(jīng)學,或許還有西學中的功利主義。這對深入理解《齊物論釋》也很有幫助。

  

  二、以佛釋莊

  

  章太炎《自述學術(shù)次第》說:“少雖好周秦諸子,于老莊未得統(tǒng)要。最后日讀《齊物論》,知多與法相相涉,而郭象、成玄英諸家悉含胡虛冗之言也。既為《齊物論釋》,使莊生五千言字字可解”,“余既解《齊物》,于老氏亦能推明。佛法雖高,不應(yīng)用于政治社會,此則惟待老莊也。儒家比之,邈焉不相逮矣”!洱R物論釋》序云:“(莊子)綱維所寄,其唯《逍遙》、《齊物》二篇,則非世俗所云自在平等也。體非形器,故自在而無對;
理絕名言,故平等而咸適!币徊俊洱R物論釋》其實就是以法相宗的手法,對這一“對子”的思想演繹。下面擇要觀察太炎如何從《齊物論》“喪我”、“天籟”及“成心”諸說中,解讀他心目中的“平等”理想。

  

  《齊物論》開篇是一則關(guān)于“喪我”的對話體的寓言。南郭子綦用“吾喪我”來概括他那“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精神狀態(tài)后,接著就以“人籟”、“地籟”、“天籟”的不同,喻某種對世界或人生的觀點。最后的對話是:“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注疏史上,對這則寓言的解讀也是眾聲喧嘩,莫衷一是。最有深度的對比,則是郭象與王夫之的理解。郭象看到的是“物”,強調(diào)事物的自然本性;
王夫之聽到的是“論”,體味的是以不齊為齊。這與兩人對《齊物論》題解的不同相關(guān),郭象是“齊物”論,而船山則是齊“物論”。太炎偏向郭象,卻別出心裁,引入法相宗的觀點:《齊物》本以觀察名相,會之一心。名相所依,則人我法我為其大地,是故先說喪我,爾后名相可空……云何我可自喪,故說地籟天籟明之。地籟則能吹所吹有別,天籟則能吹所吹不殊,斯其喻旨,地籟中風喻不覺念動,萬竅怒號,各不相似,喻相名分別各異,乃至游塵野馬,各有殊形騰躍而起。天籟中吹萬者,喻藏識,萬喻藏識中一切種子,晚世或名原形觀念。非獨籠罩名言,亦是相之本質(zhì),故曰吹萬不同。使其自己者,謂依止藏識,乃有意根自執(zhí)藏識而我之也。(《齊物論釋改定本》,見《章太炎全集》第6卷,第65頁)名為概念,相系情狀,依佛家,人對概念及事物的執(zhí)著,根于對“我”的執(zhí)著。沒有“我”的存在,名無從起,相無從現(xiàn),名相便可“空”掉。故“喪我”便是對名相釜底抽薪之舉!拔摇比绾巍皢省?途徑是改變“念”。“我”與名相的關(guān)系,是能與所,即主與客的關(guān)系。在認識中,沒有能就沒有所,但同時沒有所也就沒有能。一切能、所起于念,而念背后是“藏識”,“藏識”才是萬有的總根源,叫做“種子”或“原型觀念”。故對“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的解答,郭象是沒有支配者,太炎則是有,是“藏識”。法相分“八識”說明人的精神世界,第八識阿賴耶識,也即藏識,為萬有的總根源。依章太炎,《齊物論》中的“真宰”也是藏識的另一說法。雖然人(每個“我”)也是藏識的產(chǎn)物,但藏識得通過人的精神世界才能變現(xiàn)萬物。因此,強調(diào)藏識,依然是著重人的主觀性。故“成心”也是藏識中的種子:成心即是種子。種子者,心之礙相,一切障礙即究竟覺,故轉(zhuǎn)此成心則成智,順此成心則解紛。成心之為物也,眼耳鼻舌身意六識未動,潛處藏識意根之中,六識既動,應(yīng)時顯現(xiàn),不待告教,所謂隨其成心而師之也。(同上,第74頁)

  

  是云非云,不由天降,非自地作,此皆生于人心。心未生時,而云是非素定,斯豈非以無有為有邪!夫人雖有忮心,不怨飄瓦,以瓦無是非心,不可就此成心論彼未成心也。然則史書往事,昔人所印是非,亦與今人殊致,而多辯論枉直,校計功罪,猶以漢律論殷民,唐格選秦吏,何其不知類哉。(同上,第76頁)佛教批判世俗以有為真的說法叫“破執(zhí)”,既破“我執(zhí)”,也破“法執(zhí)”。太炎釋《齊物論》也循此路數(shù):“廣論則天地本無體,萬物皆不生,由法執(zhí)而計之,則乾坤不毀,由我執(zhí)而計之,故品物流形,此皆意根遍計之妄也!(同上,第78頁)上述以藏識釋“喪我”、“成心”、“真宰”,是破我執(zhí),而以幻有解物我、有無、生死,則是破法執(zhí)。對“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句,章氏這樣解說:末俗橫計處識世識為實,謂天長地久者先我而生,形隔器殊者與我異分。今應(yīng)問彼,即我形內(nèi)為復有水火金鐵不?若云無者,我身則無;
若云有者,此非與天地并起邪?縱令形敝壽斷,是等還與天地并盡,勢不先亡,故非獨與天地并生,乃亦與天地并滅也。若計真心,即無天地,亦無人我,是天地與我俱不生爾。(同上,第90頁)

  

  凡此萬物與我為一之說,萬物皆種以不同形相禪之說,無盡緣起之說,三者無分,雖爾,此無盡緣起說,惟依如來藏緣起說作第二位,若執(zhí)是實,展轉(zhuǎn)分析,勢無盡量,有無窮過,是故要依藏識,說此微分,惟是幻有。(《齊物論釋改定本》,見《章太炎全集》第6卷,第96頁)所謂“處識”、“世識”也即空間與時間意識,它們也處藏識之中。章氏對天地、物我關(guān)系的分析,目的是起破除世人以心識為真的作用。太炎認為以緣生說幻有存在著邏輯上無限倒退的缺點。你說房屋是瓦木構(gòu)成,故無自性?赏吣疽约巴吣镜臉(gòu)成者是否有自性呢?解答將得無窮盡地進行下去。不如藏識之說,知人“復有意根,令其堅執(zhí),有乘剛之志,故觸礙幻生;
懷競爽之心,故光采假現(xiàn)。而實唯是諸心構(gòu)相,非有外塵”(同上)。一下子截斷退路,不再拖泥帶水。

  

  由于法執(zhí)我執(zhí)俱破,故所謂生死便非真假問題,而是態(tài)度問題。在釋“莊周夢蝶”義中,太炎自問自答:“或云:輪回之義,莊生、釋迦、柏剌圖所同,佛法以輪回為煩惱,莊生乃以輪回遣憂,何哉?答曰:觀莊生義,實無欣羨寂滅之情。”(同上,第118頁)究其原因,是莊生以百姓之心為心。“其特別志愿,本在內(nèi)圣外王,哀生民之無拯,念刑政之苛殘,必令世無工宰,見無文野,人各自主之謂王,智無留礙然后圣,自非順時利見,示現(xiàn)白衣,何能果此愿哉。茍專以滅度眾生為念,而忘中涂恫怨之情,何翅河清之難俟,陵谷變遷之不可豫期,雖抱大悲,猶未適于民意!(同上,第119-120頁)太炎此說,實在系以佛陀之心度莊生之腹,然否不必深究,但頗感人。所以盡管太炎迷于佛,但不是逃于佛,相反,表面上是退,實際姿態(tài)是進。他要借佛法入世以至救世。

  

  三、辨名析理

  

  章太炎是要從子學、特別是莊學中尋哲學的。不過,他更喜歡叫做“見”:“九流皆言‘道’……白蘿門書謂之‘陀爾奢那’,此則言‘見’。自宋始言‘道學’(‘理學’、‘心學’皆分別之名),今又通言‘哲學’矣。‘道學’者,局于一家;
‘哲學’者,名不雅;
故晉紳先生難言之……故予之名曰‘見’者,是蔥嶺以南之典言也。見無符驗,知一而不通類,謂之‘蔽’(釋氏所謂‘正見見諦’)!(《明見》,見章太炎,1920年,上冊)簡言之,哲學就是去蔽明見,即打破流俗的偏見。佛學喜歡言“破”就是這個意思。但“破”不是簡單表達相反的意見,而是要令人信服的證明。所以,在西方哲學中,太炎非常重視認識論的價值。他說:“康德以來,治玄學者以認識論為最要,非此所立,率爾而立一世界緣起,是為獨斷!(《?漢微言》,見章太炎,2000年)不論談康德還是講法相,其共同點就是追求說理。所謂名相分析,是佛學中的一種說理方式。章氏說《齊物論》破“名家之執(zhí),而即泯絕人法,兼空見相”,表達的正是他的《齊物論釋》的主旨。

  

  《齊物論》有一段話:“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碧渍J為“‘指馬’之義,乃破公孫龍說!睍阂云溽尅爸浮睘槔汗珜O龍子《指物篇》有“物莫非指,而指非指……指也者,天下之所無也,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以天下之所有,為天下之所無,未可!碧讓Υ私忉屨f:“上指,謂所指者,即境;
下指,謂能指者,即識。物皆有對,故莫非境;
識則無對,故識非境。無對故謂之無,有對故謂之有。以物為境,即是以物為識中之境。故公孫以為未可。莊生則云以境喻識之非境,不若以非境喻識之非境。蓋以境為有對者,但是俗論,方有所見,相見同生,(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二無內(nèi)外,見亦不執(zhí)。相在見外,故物亦非境也。物亦非境,識亦非境,則有無之爭自絕矣!(《齊物論釋改定本》,見《章太炎全集》第6卷,第78頁)“指馬”是否涉及公孫龍之義,歷來無定論。但章氏此解,不僅巧妙,且有深度。

  

  太炎還用佛學量論的語言,批評物質(zhì)無限可分與不可分兩種觀點:“近世亦立二說,若有方分,剖解不窮,本無至小之倪,何者為原,誰為最初之質(zhì)。若無方分,此不可見聞臭嘗觸受,則非現(xiàn)量,此最遍性,則無比量。”(同上,第81頁)現(xiàn)量指感覺,比量系推論。所謂極微不可分的物質(zhì),非色非聲非香非味,根本也沒法接觸,故既不能感覺,從而也不是演繹出來的。這種說法,“本在知識之外,實不可得”(同上,第82頁)。這種無稽之談,依太炎,源于“萬物皆有實質(zhì)”,也即所謂“執(zhí)一切皆自性”的先驗觀念,從根子上是“原型觀念”的產(chǎn)物。

  

  破執(zhí)首先是破名,名去則相也不存!洱R物論》有“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一說,太炎斷定,這是破“名守之拘”的遮撥之言:“其言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者,觀想精微,獨步千載,而舉世未知其解。今始證明,詳彼意根,有人我、法我二執(zhí),是即原型觀念,以要言之,即執(zhí)一切皆有自性!(同上,第79頁)所謂“執(zhí)一切皆有自性”,即認定事物均有自身的本質(zhì),源于以識為有、以名為實的錯誤觀念。而名必求實的表現(xiàn),便是所有的名,都要進行界說,即有“訓釋詞”。這種訓釋詞被分為“說其義界”、“責其因緣”與“尋其實質(zhì)”三種類型。這三者都是“依我執(zhí)法執(zhí)而起”的觀念。而“諸說義界,似盡邊際,然皆以義解義,以字解字,展轉(zhuǎn)推求,其義其字,惟是更互相訓”(同上,第80頁)。最典型的,莫過于對任何數(shù)字的界定,都得以對其它數(shù)字的理解為前提,哪怕是對“一”的定義也如此。故數(shù)無自性,其它名也無自性,都得互解互訓。然與不然,可與不可,都沒法嚴格區(qū)分。這便是通過遣名而破執(zhí)的例證。

  

  要破名執(zhí),就得研究名的性質(zhì)。談“訓釋詞”是一例,談“言”與“義”關(guān)系時,提出名的分類又是一例。《齊物論》有“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太炎引申佛學的觀點,認為它是指解釋性話語(能詮)與所要表達的意義(所詮)不一致的現(xiàn)象。他把名分為本名、引申名與究竟名三種:本名如“火”、“水”,其命名“本無所依”,即獨立給出;
引申名是如由火言“毀”,由水言“準”等等,“皆由本名孳乳”;
而究竟名如“太極”、“實在”、“本體”,是找不到相應(yīng)的對象的抽象概念。要是再加上不同文化間語言的翻譯問題,那就更復雜了。正是言的多義性,以及部分抽象名詞的無指稱性,導致“言”與“義”不類的普遍性。所以太炎在經(jīng)典的詮釋及翻譯過程中,對言、義關(guān)系及其變遷的把握極精細:若究竟名中,語義多有不齊,如莊生言靈臺,《庚桑楚篇》。臺有持義,《釋文》本謂心能任持!痘茨稀m真訓》:“臺簡以游大清!弊ⅲ骸芭_猶持也!薄夺屆め寣m室》云:“臺,持也。筑土堅高,能自勝持也。”《墨子經(jīng)說》云:“必謂臺執(zhí)者也。”臺執(zhí)亦即持執(zhí)之義,相當于梵語“阿陀那”。又言靈府,《德充符篇》。府有藏義,《說文》:府,文書藏也。《曲禮》注:府,謂寶藏貨賄之處也。天官宰夫府掌官契以治藏。相當于梵語之阿黎邪,亦作阿賴邪、阿黎邪。此則意相會合者爾。若彼言阿德門,此譯為我,乃至補特伽羅,遂無可譯,以我、己、吾、余、?、陽諸名,無有稱彼數(shù)取趣義者……世人或言東西圣人心理不異,不悟真心固同,生滅心中所起事相,分理有異,言語亦殊……寧得奄如合符,泯無朕兆,精理故訓,容態(tài)自殊,隨順顯相,意趣相會,未有畢同之法也。(《齊物論釋改定本》,見《章太炎全集》第6卷,第88-89頁)這是《齊物論釋》討論言與義不類的例證,然訓“臺”為“持”,訓“府”為“藏”,其實另有深意:“《德充符》所言靈府,即是阿羅邪識;
《庚桑楚》所言靈臺,即是阿陀那識。阿羅邪譯言藏,阿陀那譯言持,義皆密合。且其言持言業(yè)言不舍,非獨與大乘義趣相符,名相亦適相應(yīng)。雖以玄奘、窺基之辯,何能強立異同哉!”(同上,第112頁)這分明是以“格義”的方式釋《莊子》。不過這與魏晉時代的“格義”在參照系上完全倒過來。當年支遁、道安之輩是用《莊子》解釋佛經(jīng),所以佛學被玄學化。太炎則用佛理解讀《莊子》,故《莊子》被佛學化。

  

  現(xiàn)代中國學者評論傳統(tǒng)中國哲學的一般特性時說:“中國哲人心目中之哲學,決不在思想上,不在文字語言上,而在身體力行上。以思想系統(tǒng)或文字語言為哲學,乃西洋哲人之見解,而此土哲人則異是。”(謝幼偉,第8頁)中國哲學的表達主要是直覺法,往往有結(jié)論而無論證,故近于武斷!霸谀骋灰饬x上,每一哲學家有時必運用其直覺。但直覺而出之以武斷,則當兩種武斷言論沖突時,吾人即無法判定其是非。且直覺而不輔之以理智,不輔之以邏輯,則其言論可重復矛盾而不自知。中國哲人之著述,所以多重復矛盾者,病即在此!(同上,第11-12頁)這種論斷是否合乎中國哲學的實情暫不深究,但章太炎《齊物論釋》所運用的肯定是迥然不同的思想方式,它的排遣名相完全是以辨名析理為前提的。

  

  雖然《齊物論》在中國哲學著述中是隱喻與述理結(jié)合的篇章,但從現(xiàn)代思想方式看,可能還是暗示有余而明晰不足!洱R物論釋》的努力是把它變成可以“理”解的作品。這種“理”有兩重含義,一是以佛理釋莊,主要是通過格義的方式進行;
一是一般意義上的說理,也即是在莊子有結(jié)論而缺乏有效論證的地方,提供原文所沒有的論證,如對“萬物與我為一”的解釋。后者我們也可稱之為“圓理”。多數(shù)情況下,格義與圓理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套用王國維的說法,《齊物論》可愛,而《齊物論釋》所致力的是可信。

  

  四、排遣名相以后

  

  章太炎對《齊物論釋》的成就非常自負,聲稱自己“精要之言,不過四十萬字,而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不好與儒先立異,亦不欲為苛同。若《齊物論釋》、《文始》諸書可謂一字千金”(《自述學術(shù)次第》,見章太炎,2000年)。太炎的自信有學術(shù)方面的:“使莊生五千言,字字可解”;
更有思想方面的:頃來重繹莊書,眇覽《齊物》,芒刃不頓,而節(jié)族有間。凡古近政俗之消息,社會都野之情狀,華梵圣哲之義諦,東西學人之所說,拘者執(zhí)著而鮮通,短者執(zhí)中而居間,卒之魯莽滅裂,而調(diào)和之效,終生可睹。譬彼侏儒,解遘于兩大之間,無術(shù)甚矣。余則操“齊物”以解紛,明“天倪”以為量,割制大理,莫不孫順。(《?漢微言》,見章太炎,2000年)胡適在《中國哲學史大綱》的導言中表彰說:“到章太炎方才于?庇栐b的諸子學之外,別出一種有條理系統(tǒng)的諸子學……《原名》、《明見》、《齊物論釋》三篇,更為空前的著作。仔細看這三篇,所以能如此精到,正因太炎精于佛學,先有佛家的因明學、心理學、純粹哲學,作為比較印證的材料,故能融會貫通,于墨翟、莊周、惠施、荀卿的學說理明,尋出一個條理系統(tǒng)來!边@是較確切的肯定。蔡元培在《五十年來中國之哲學》中,以為“這時代的國學大家里面,認真研究哲學,得到一個標準,來批評各家哲學的,是余杭章炳麟”。蔡氏所論,雖非集中于《齊物論釋》,但內(nèi)容大致相關(guān)。梁啟超則說:“章太炎的《齊物論釋》,是他生平極用心的著作,專引佛家法相宗學說比附莊旨,可謂石破天驚。至于是否即《莊子》原意,只好憑各人領(lǐng)會罷!(梁啟超,1996年,第287頁)這是贊揚中有保留。其實,論及太炎思想者,雖然多少都會提及《齊物論釋》,但與章氏本人所期待的反應(yīng),落差甚大。因為幾乎沒有認真研究《齊物論釋》的作品出現(xiàn),提及太炎哲學時,多半從其《俱分進化論》、《無神論》、《建立宗教論》、《人無我論》、《五無論》及《四惑論》等思想較明白易懂的文章中摘引字句。只有侯外廬的《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用80多頁的篇幅討論章太炎的哲學,其中指涉《齊物論釋》頗多,雖然作者站在對立的哲學觀念上。

  

  太炎自期的是經(jīng)典,但一部常被提及(包括一般贊揚)而很少被研究(即使是批判性的研究)的著作,只是“名著”,而不是經(jīng)典,因為它對思想史或?qū)W術(shù)史沒有真正的影響。那么,是否太炎本人過分自我吹噓了呢?依梁啟超,則“其所自述,殆非溢美”。但不說別的,就拿被他貶為“拉雜失倫,幾同夢寐”的《仁學》,近百年來被討論的程度,也遠超過《齊物論釋》。而同樣夾帶大量的佛學言語或思想方式的《新唯識論》,其哲學論證的深入程度,也不能與《齊物論釋》比,但經(jīng)現(xiàn)代新儒家的一再表彰,也進入現(xiàn)代經(jīng)典之林。梁漱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也一樣,學理不深而影響比《齊物論釋》廣泛。

  

  《齊物論釋》在排遣名相之后,本身似乎也在思想史上被排遣了。這也是一種值得分析的思想史現(xiàn)象。太炎“自揣平生學術(shù),始則轉(zhuǎn)俗成真,終乃回真向俗”(《?漢微言》,見章太炎,2000年)。這真俗二義,從來說法不一。但說佛學為真,儒學為俗,大概不算離譜。其自述說:“癸甲之際,啟于龍泉,始玩易象,重籀《論語》。明作《易》之憂患,在于生生……故唯文王之知憂患,唯孔子為知文王。《論語》所說,理關(guān)盛衰,趙普稱半部治天下,非盡唐大無驗之談!彼自白說:“我從前傾倒佛法,鄙視孔子、老、莊,后來覺得這個見解錯誤,佛、孔、老、莊所講,雖都是心,但孔子、老、莊所講的,究竟不如佛的不切人事。孔子、老、莊自己比較,也有這種情形,老、莊雖高妙,究竟不如孔子的有法度可尋,有一定的做法。”(《論新文化與舊文化》,見《章太炎年譜長編》下冊)所以,“俗——真——俗”也可替換為“儒——佛——儒”。其實現(xiàn)代思想史上,走過相似思想行程的,至少還有被稱為現(xiàn)代新儒家的梁漱溟、熊十力等人。所不同的是,章太炎的《齊物論釋》主要體現(xiàn)他崇佛階段的思想(《齊物論釋改定本》略有變化,但基本精神沒變),而梁漱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熊十力的《新唯識論》則是由佛返儒之后的成果。為什么由佛返儒或回真向俗會成為一種趨向,這與佛學救世思潮的內(nèi)在緊張有關(guān)。以章太炎為例,借助佛教在觀念上破“我執(zhí)”、“法執(zhí)”,以培養(yǎng)勇敢無畏的革命熱情是其宣揚佛學的初衷,但通過排遣名相來破執(zhí)的后果,是現(xiàn)實已被否定,理想則無著落。如果不能忘懷匡時濟世的理想,又不能接受西式的價值觀,就只能回歸儒學!洱R物論釋》的被冷落,首先是其價值信念與20世紀的思想脈動越來越脫節(jié)有關(guān)。

  

  從經(jīng)典解釋學的角度看,《齊物論釋》可能是中國解釋傳統(tǒng)上特別的轉(zhuǎn)折。太炎重視認識論,釋《齊物論》多數(shù)是在為原作“圓理”,盡量把“可愛”變得“可信”,結(jié)果可能是“可信”沒法取信,與莊周原義差得太遠,故梁啟超一方面說他“石破天驚”,一方面說“只好憑各人領(lǐng)會罷”。同時,還可能把莊子原作“可愛”的一面也丟掉了。熊十力以本體論反認識論的思想,可反證太炎的思想方式,可能同中國古典哲學傳統(tǒng)更疏離:“知識論所由興,本以不獲見體,而始討論及此。但東方先哲則因知識不可以證體,乃有超知而趣證會之方法!(熊十力,第243頁)此外,按常規(guī),解釋是用讀者熟悉的語言或方式,把對象變得更容易理解。但太炎運用的佛學語言,其實比《齊物論》更難懂。他曾為這種思想表達方式進行辯護:“余前作建立宗教論,內(nèi)地同志或謂佛書梵語,暗昧難解,不甚適于眾生……竊以……震旦雖衰,碩學膚敏之士猶不遽絕,一二名詞,豈遂為其障礙?然欲取諧時俗,則非獨內(nèi)典為然,即佗書亦多難解者。茍取便宜,失其本義,所不為也。”(《人無我論》,見《章太炎全集》第4卷)在這種情況下,你可以通過《齊物論釋》解讀章太炎的思想,但很難借助它去理解《齊物論》的意義。故研究《莊子》的現(xiàn)代學人,也很少從中吸取學術(shù)資源。

  

  《齊物論釋》在學理上有它深刻之處,它依然被當作章太炎這位現(xiàn)代思想學術(shù)大師最重要的哲學著作提及,是名著。但它沒有成為現(xiàn)代經(jīng)典,在現(xiàn)代思想學術(shù)傳統(tǒng)的塑造中,沒有留下多大的影響。這意味著,一部經(jīng)典的形成,不僅需要本身具有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同時還取決于它面對的時代的思想文化結(jié)構(gòu)。

  

  

  

  參考文獻

  

  梁啟超,1984年:《論宗教家與哲學家之長短得失》,見葛懋春、蔣俊 編《梁啟超哲學思想論文選》,北京大學出版社。

  

  1988年:《清代學術(shù)概論》,見《梁啟超史學論著三種》,香港三聯(lián)書店。

  

  1996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東方出版社。

  

  謝幼偉,1997年:《現(xiàn)代哲學名著述評》,山東人民出版社。

  

  熊十力,1985年:《新唯識論》,中華書局。

  

  章太炎,1920年:《章氏叢書》,世界書局印行。

  

  2000年:《?漢三言》,遼寧教育出版社。

  

  《章太炎年譜長編》,1970年,湯志鈞 編,中華書局。

  

  《章太炎全集》,1985年、1986年,上海人民出版社。

  

  《章太炎政論選集》,1977年,湯志鈞 編,中華書局。

  

  

  責任編輯:馮國超

  

  

  原載《哲學研究》200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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