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文初:中國的奧威爾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1950年1月,小說家奧威爾逝世,飽受肺結核折磨的他終于可以解脫了。那年,他46歲,正是一個小說家的最好時光。
如果奧威爾熬過了這年春天,我想,他將活下來,并最終會抱著他那病羸的身軀,移居中國,近距離觀察他的絕筆之作《一九八四》在人類歷史上的首次排演。沒有一個小說家能夠抵抗這場試驗,轟轟烈烈、空前絕后的人類試驗之強大誘惑,更何況,那還是他自己劇本的首演。自然,斷送他那小說家生命的肺結核也可以借助中醫(yī)的法術得以根治,而他那近乎憂郁的心情大約也會像北京的天空一樣開闊、高遠,和……短暫(這大約是一個合適的詞匯)。這位人類命運的預言者,大約也會選擇定居在北京這個適宜肺結核病人療養(yǎng)的城市,一個充滿金黃塵埃與廉價陽光的城市,并寫下另一部長篇小說,那,該是一部歷史傳奇了。
然而,奧威爾幸運的早逝了,留下了《一九八四》這部令人震撼且恐怖的小說,和這部小說中場景在東方世界那更加震撼與恐怖的演出。劇未終而人已殘,好在劇作家已經不能出席謝幕了,否則,這將是怎樣的尷尬與悲慘!
奧威爾說,極權主義的本質是思想控制。是的,現(xiàn)代極權主義不同于以往任何時代的專制統(tǒng)治之處,就在于極權主義關注的不僅是它臣民的身體、行動,而是他們的思想與感情。極權主義的權力沖動,在于對人的控制與改造,而不是物的占有與分配。如果技術能鉆進人的身體并控制人類情感,極權主義者必然不惜代價獲取,甚至毀人之城,滅人之國。好在這種技術沒有原子彈那樣簡單,至今還沒有發(fā)明,這于《一九八四》中人物溫斯頓來說,是活下來的惟一理由。因為思想的反抗是他活著的意義,而反抗之可能,就因為還沒有這種技術——“他們無法鉆進你的身體”,因此我們可以幽會,可以做愛,更關鍵的是,我們可以思想,至少在頭腦中,在與情人的對話中。
然而,他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正是這個錯誤,注定了他溫斯頓的命運——陷入核心黨虛構的反對組織的陰謀中,主動交出了自己的思想與忠誠,向敵人放開了最后一道防線。自然,身陷囹圄只能是最終結局,身體的折騰與思想的改造繼之而來,無可或逃。甚至連最后一點人性的東西也被周密地消滅了,活下來的溫斯頓已經是一具僵尸。且聽聽核心黨成員奧勃良的嘲笑:
“如果你是人,溫斯頓,那你就是最后的一個人了。你那種人已經絕跡,我們是后來的新人!
“你處在歷史之外,你不存在!”
溫斯頓打敗了,完全崩潰,身體的與意志。他的生命已經終結,而那位核心黨領袖奧勃良的嘲笑卻從《一九八四》中洶涌而來,越過小說中的大洋國,淹沒了東亞大陸,那片由長城防衛(wèi)著的黃色土地。
“你就是最后一個人!”核心黨說。
是的,自從意識控制術發(fā)明之后, 最后一個人已經消失,所有的人都只是傀儡,被操縱的機器與組織的工具。人的皮囊只是信息編碼與控制的對象,作為防護體系的皮膚與作為自主意識的大腦,已經癱瘓,成為意識控制的最好與最后的試驗場。而所有這些現(xiàn)代政治技術中的核心技術,就是意識形態(tài),或者,按奧威爾的說法,那就叫做“雙重思想”:一個人的思想中同時保持并且接受兩種相互矛盾的認識的能力——
有意說謊,但又真的相信這種謊言;
忘掉可以拆穿這種謊言的事實,然后在必要的時候又從忘懷的深淵中把事實拉了出來,需要多久就維持多久;
否認客觀現(xiàn)實的存在,但與此同時又一直把所否認的現(xiàn)實估計在內——所有這一切都是絕對必要的,不可或缺……
這段核心黨偽造的極權主義理論,足以讓普通讀者迷失。它太理論化、太費勁了,不適合普通讀者的胃口,但奧威爾卻不想放棄,在小說中插入這樣堅硬的石塊。其實,國人對于“雙重思想”的理解,簡直不需要任何解釋。所謂“雙重思想”,無非是“混淆黑白”、“顛倒是非”;
無非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那一套;
無非是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所謂“生存哲學”與“政治智慧”;
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那種反抗策略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混世名言;
是對現(xiàn)有勢力的恭順與屈服、承認與分贓,是隨時準備“彼可取而代之”的暫時容忍與最終的反叛;
是以“無法之法”為一切法的統(tǒng)治手段的核心內容。核心黨領袖奧勃良說“我們對你犯的那些愚蠢罪行并不感興趣。黨對表面行為不感興趣,我們關心的是思想。我們不單要打敗敵人,我們要改造他們”。
“我們關心的是思想”、“我們要改造他們”是的,多么宏偉的宣言!多么崇高的沖動!而這就是現(xiàn)代極權主義的本質,權力沖動最原始的依據(jù)。按奧勃良的說法,就是,核心黨“不論財富、奢侈、長壽或者幸福,我們都沒有興趣,只對權力,純粹的權力感興趣”;
“權力不是手段,權力就是目的”——
以前的各種文明以建筑在博愛和正義上相標榜。我們建筑在仇恨上。在我們的世界里,除了恐怖、狂怒、得意、自貶以外,沒有別的感情。其他的一切都要摧毀。我們現(xiàn)在已經摧毀了革命前遺留下來的思想習慣。我們割斷了子女與父母、人與人、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關系;
沒有人再敢信任妻子、兒女、朋友。而且在將來,不再有妻子或朋友。
《一九八四》的世界是一個恐怖的世界,也是一個由仇恨、欺騙與鎮(zhèn)壓編織的世界。這個世界建立在對人類思想的控制上,但更是建立在對人類情感的毀滅上。一切極權主義在本質上都是對人類的犯罪,以反人類為惟一的快樂之源。思想的改造、情感的褻瀆、意識的控制、肉體的消滅、人際關系的拆毀、社會的瓦解,都只有一個目的,將人類當做試驗品,以發(fā)泄他們對人類的仇恨。
我們總是將極權主義當做西方世界的舶來品。其實,以中國文化積累之深且厚,哪里需要西方世界的扶貧?《孫子兵法》的“攻心為上”雖說是戰(zhàn)爭藝術,但稍具歷史知識的中國人都明白,中國的政治技術,從根本上說就是軍事技術的運用!肮バ摹币舱撸枷肱c情感控制是也;
“攻心”云者,“教育與改造”是耶!只不過這一套現(xiàn)代技術,融合了中國文化中更悠久的傳統(tǒng),法家的威權、兵家的陰謀、儒家的溫情、官僚的冷酷、現(xiàn)實理性的算計,眾惡所歸,五毒俱全;
再來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秦始皇加馬克思”,西方極權主義的“中國化”,人類歷史上兩股權力主義終于合二為一,且蔚為大觀,并登峰造極……真該為我們偉大文化的新生而舉杯相慶,奏盛世樂章了!
學者們總是以數(shù)學運算來推測文化交流,以為東西對撞的結果必然是最優(yōu)文化的融合與最新文化的生長,這真是所謂邏輯夢夢了。可悲的是,文化交流的現(xiàn)實卻往往是最劣文化的匯流。惟水就濕,惟水流下,是謂“下流”。只有那些“下流”、“低劣”的文化因素才會餛飩一體,汪洋恣肆。人類文化的優(yōu)良成分,必是逆流而上的結果,是抵制、抗拒人性中惡的結果,所謂“一口氣提不上則萬劫不復”。文化的優(yōu)良成分,因此必然崖岸崔嵬、壁立千仞,需要人類去朝圣、去膜拜、去上下求索、去靜修與參悟;
需要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敬審謹慎“善護持”。夫子教導“未聞往教,只聞來學”是,此之謂文化的尊嚴。而那些“下流”們總是自己找上門來,隨勢就下,侵入你的身體與意識,如同酒肉之徒呼朋引伴——泥水攪合,魚龍混雜。
現(xiàn)代極權主義的中土化,批評者往往歸罪西方,文化侵略,文化帝國主義云云,這真是找了一個特好的替罪羊。它將自己的罪惡一股腦推給一個無名之物,一個無法開口說話、無法自我辯護的“他者”,這本身就是極權主義統(tǒng)治技術的專門——制造并不存在的敵人!制造假想敵,一個永遠處在黑暗中的影子。“仇恨”于是有了對象,控制于是有了理由,清洗于是有了借口,饑餓與死亡于是有了崇高的價值;
而核心黨也因此獲得了永恒權力,那是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絕對權力……
奧威爾揭示的現(xiàn)代極權主義,使東方世界的我們猛然驚醒——原來那并非西方式的兇神惡煞,武力與暴力、技術與組織;
而是我們文化中的溫柔面紗,一種古老的“親愛的媽媽”式的統(tǒng)治;
一種“動之以情”的說教工作;
一種“攻心為上”的統(tǒng)治藝術;
一種人性改造的系統(tǒng)工程。
奧威爾的寫作,因此便在替東方世界的現(xiàn)代性正本清源。也因此,奧威爾是我們的,他為中國寫作。
有人說,奧斯維辛之后,詩已經死了。同樣,《一九八四》之后,思想已經終結。然而,思想的終結并不意味著最后歷史的到來,因為人類的命運遠未注定。“人”,那些無產者的存在與發(fā)現(xiàn),證明了這一點,至少,作為希望。
在奧威爾那黑色的憂郁中,總是有那么一縷亮光滲漏。這大約是社會主義者奧威爾內心的矛盾。他無法放棄理想,那是他政治思考的出發(fā)點與價值標準,更無法割舍歷史,他那短暫然而飽受折磨的生命歷程。對無產者的親和,試圖與無產者打成一片,進入他們的世界并了解他們,是他生命中最強烈的沖動,對無產者的“發(fā)現(xiàn)”與寄托,也是他堅持寫作的永恒動力——一個黑暗世界里的惟一光明。盡管,在奧威爾的筆下,無產者只是一個影子,模糊飄忽,仿佛剪影,但他們卻少有的鮮活、生動、充滿生命,充滿人性的光輝。他們是真正的“人”,笑著、叫著、愛著、恨著、生育著、勞動著、煩惱著并痛苦著。他們在生活中,生活在他們中,生活只在他們那里,他們就是生活。也正是在這里,我們這些東方讀者,重新發(fā)現(xiàn)了無產階級的存在——一個被完全扭曲了的概念,一個被改造了的群體——無產階級之人性的力量。在中國近代史的敘事里,無產階級的人性早已被階級性掩蓋與抹殺。讀奧威爾的過程,于是便成了發(fā)現(xiàn)之旅:對于無產者、對于無名群眾、對于生活,對于人性,對于歷史中的永恒與人類希望的探險之旅。
是的,無產者是沒有思想的個體,永遠活在當下,他們沒有意識!八麄儾辉旆淳筒粫X悟,他們不覺悟就不會造反”,一個悖論!一個令人絕望的讖語!但這僅僅是理論,是語言建構。幸運的是,奧威爾不是一個理論家,而是作為小說家存在。作為小說家的奧威爾,雖然有著令人震撼的政治敏感與歷史想象,但理論激情從來沒有窒息他那小說家的直覺,那種藝術家成其為藝術家的強烈現(xiàn)實感,那種對生活本身的關注與洞察,那種對存在局限的絕望卻清晰的反思。
“我們不是人,他們是人”, 溫斯頓對情人裘莉亞說。他們,那些無產者,那些無名群眾,他們是人,而我們不是!
“生活會打敗你們”。盡管在奧勃良的嚴刑之下,溫斯頓還是抱持著道德上的優(yōu)越,這種優(yōu)越也許僅僅是某種希望,某種漂浮物,某些模糊片段,但他絕不放棄!吧顣驍∧銈儭保〔诲e,這是最后的真理,溫斯頓的與奧威爾的,如果有真理的話。
這是奧威爾一切主題中的最核心的主題,一切思想中最核心的思想。理解了這一點才能真正讀懂奧威爾;
理解了這一點也才能最終逃脫奧威爾式絕望假象的迷惑:理想破滅者的痛苦,未來世界追尋者的焦慮,過于強大的思想體驗捕獲了一個小說家的情感。但奧威爾的絕望絕非宿命,因為他的底層體驗,因為他對人性的確證,因為他對生活的敬畏。
是的,他們是人,而我們不是。
思想者總是為思想迷狂,但思想者也為思想喪失一切,身體的與情感的;
無產者或許沒有大腦,但無產者卻保持著完整的身體,與完全的生活。他們也許不會思考,但他們從來就不靠思想活著;
思想者可以為思想放棄人的尊嚴,忍辱含垢,唾面自干;
但無產者絕不為任何抽象之物背棄自己的直覺,絕不容忍,有怨必報,有仇必報,欺人者必得報應,殺人者必被人殺;
思想者總是為概念爭吵,權利與權力、法制與法治、為民做主與由民做主、極權與集權、批判性與建設性的爭論,一生虛耗;
但無產者拒絕任何語言的誘捕,他們拒絕一切虛無縹緲的東西,只承認事實;
思想者也許知道無數(shù)的理論、信仰,卻反而為那過多的知識迷狂,失去腳跟;
無產者也許只有一種信仰,但他們以生命捍衛(wèi)自己的價值;
思想者有著無數(shù)的真理,他們在真理的市場上討價還價;
但無產者只有一條,絕不折價、絕不出賣。那惟一的真理就是“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
奧威爾說,他們“不忠于一個黨,一個國家,或者一種思想,他們只互相忠誠……他們懷著最原始的感情”。
是的,正因為這原始的感情,他們才是真正的“人”。
“群眾”,當統(tǒng)治者發(fā)明這個詞匯,在那些總結與表格中建立嚴格的等級身份,借以區(qū)分可靠與不可靠、自己人與外人,領導者與跟隨者時,他們一定在為自己的語言天才而竊喜:啊,那群眾千千萬萬,可最多的數(shù)量也只有統(tǒng)計學上的意義,群眾,終究只是一些被處置的客體,被統(tǒng)治的對象,被關押在檔案黑箱中無名之物,他們已經不再能獲得自己的意識了——“他們不覺悟他們就不會造反,他們不造反就不覺悟”!統(tǒng)治者在竊笑著。然而,統(tǒng)治者忘記了,當群眾在表格子填上“群眾”這兩個字時,那些無名之徒已經把自己凝聚為一個整體,一個龐大而無形的力量已經誕生——那是一種無名的力量,因此也必是無法控制的力量;
那是地下的暗火,因此也就是永恒的熱能。制度、法律與組織拒絕了他們,因此他們也拒絕一切組織、制度與法律的約束;
權力將他們控制在黑暗中,他們也就以黑暗作為戰(zhàn)場。身份的壁壘隔阻了他們,但這種壁壘也正成為他們舉旗的路障;
統(tǒng)治者以剝奪名分懲罰他們,但他們失去的卻只有枷鎖——無產階級革命導師馬克思如此說。
正因為無名,它便無法控制;
正因為無名,它便無處不在;
正因為無名,它便無影無形,飄忽不定;
正因為無名,它才不需要任何理由,合法的與非法的,正當?shù)呐c荒謬的;
正因為無名,所以它能借用任何名義,斬木為兵,揭竿為旗,風馳電掣,席卷殘云。
老子說,“有名,萬物之始;
無名,萬物之母”。無名乃生化一切力量的源泉,控制一切權力的權力,打碎一切統(tǒng)治的統(tǒng)治。因為這無名,統(tǒng)治者將終身深陷它的莫測變幻,成為無名的影子,正如游擊戰(zhàn)中那些追擊者,被影子所拖垮。
那些無名者惟一遵守的法則,就是萬物之母的法則——自然的法則——“反者道之動”!按老子的說法,那叫做“天道好還”——剝奪剝奪者,統(tǒng)治統(tǒng)治者,以暴力還擊暴力,以死亡回報死亡。
這就是歷史,如果歷史有所謂規(guī)律的話,這就是人類歷史的永恒規(guī)律。
試看2008年這個黑色盛世,以天冤飄雪始,以戾氣殺人終。無名群眾的暴力報復春夏以降,秋冬以繼,楊佳行刺、甕安嘯聚、吉首騷亂、深圳襲警,永登罷運;
雪災、霍亂、地震、海嘯、暴雨、泥石流、六月飄雪、白日放毒,天災人禍,望踵接肩…… 群體騷亂與天道示警一道,將一個“盛世”攪得烏煙瘴氣,濁浪滔天!耙婚犔熳l遭眾嫉”(朱學勤),然而天命轉移、天譴報應之說,無非“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正的。誰謂蒼天無眼?誰謂天道無情?!
體制拒絕“群眾”,拒絕他們擁有自己的“名”——組織與團體,群眾必然拒絕體制,拒絕體制的約束。當表達機制被統(tǒng)治者的暴力強行關閉,群眾必然以暴力表達自己的意志。當法律被謊言、權力、利益所踐踏,群眾必然踐踏那被踐踏了的法律,而祭出他們自己的律法。那一切法律之上的法律、一切法律之最終的法律——此為“天道”,此為“自然正義”!
因為群眾是人,是天命的最終歸屬。
但“我們”不是,奧威爾說。
2008年11月13日整理
幽燕之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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