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重慶:你所不知道的帝王——讀“學(xué)術(shù)小說”《李世民》
發(fā)布時間:2020-06-18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在廣州白云國際機場候機的間隙閑逛書屋,店口醒目處赫然擺著東方出版社新近出版的《李世民》。當(dāng)時就想,我的朋友李大華教授的這本號稱“學(xué)術(shù)小說”的新作,大概要榮登暢銷書榜了。
我所認(rèn)識的李教授是專治隋唐道家與道教史的名家,此前有兩卷本的《隋唐道家與道教》問世。旁人或許不解一個思想史的學(xué)者緣何染指“小說”,不過,于李教授而言,借助文學(xué)“神游故國”,再現(xiàn)公元7世紀(jì)的帝國輝煌,則是他心中揮斥不去的夢。
唐代道教流行,帝王結(jié)交道士或者道士為朝廷重臣,乃尋常之事。如太宗時期,道士出身的魏征成了一代名相,太史令傅奕更以著書《老子注》名世。因此,李教授在研究隋唐道家與道教的過程中,自是難以置身于“朝廷”之外。李教授說:“每翻開那個時期的歷史文卷一次,就激動一次。書中的人物在我的腦子里面不知縈繞了多少遍,我甚至說不清是他們使我不得安寧,還是我打擾了他們,以至于我覺得不得不對此作出個了結(jié),而這種了結(jié)的方式,除了拿起筆來把我們之間心靈的對話寫出來,沒有更好的辦法”。而令其最難以忘懷的是開創(chuàng)“貞觀之治”的唐太宗,正是這個“半人半神”的帝王,“把中國固有的思想與文化資源運用得淋漓盡致,將人道與法律的精神結(jié)合得如此完美”。
不過,在古裝片、清宮戲充斥電視屏幕的今天,“帝王”早已被涂抹得活靈活現(xiàn)。李教授說,此前熱播的電視劇《貞觀長歌》,《貞觀之治》中的李世民“都不是我所了解的李世民”。他執(zhí)意從正史出發(fā),以文字再現(xiàn)“帝王”的生活世界,雖然他明知這肯定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李教授花了5年時間,遍讀《貞觀政要》,《唐太宗集》,《新唐書》,《舊唐書》,《資治通鑒》,《唐會要》,《唐語林》,《大唐新語》,《唐大詔令集》,《唐才子傳》,《全唐文》等史料之后,提筆創(chuàng)作《李世民》,既以歷史學(xué)的方法注重歷史事件的準(zhǔn)確描述,也不忽略以文學(xué)的手段再現(xiàn)歷史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更以哲學(xué)的視野達成對歷史的深度理解。因為需時時顧及史實,《李世民》一書并不像常見的帝王劇那般把故事情節(jié)編造得跌宕起伏,但該書所呈現(xiàn)的,也許是你所不知道的帝王。
電視劇里的帝王無不為所欲為,甚至還有點狂顛。問題是,歷代帝王若果真一意孤行,完全置帝國文官集團于不顧,中華帝制何以綿延數(shù)千年?在黃仁宇先生的《萬歷十五年》一書中,我們看到弘治皇帝和萬歷皇帝如何以央告的口氣要求大學(xué)士同意免朝而不得,看到萬歷皇帝想為其母親裝潢宮室以表孝心而如何遭到宰相張居正的反對。同樣,在《李世民》一書中,作為帝王的唐太宗也是時常受到文官集團的制肘。
帝王大都喜好佳麗,“后宮三千”,毋寧是帝制允許之事。但美人當(dāng)前,唐太宗也有難遂心愿之時。廬江王殺人而娶人妻,太宗滅廬江王之后將該婦人留在宮里,不料遭到諫議大夫王珪的反對而未果,太宗自嘆:“廬江王能做的事,天子就不能做”。又如,隋朝舊臣鄭仁基女兒相貌殊絕,太宗下了詔書迎娶,宰相魏征耳聞該女子此前已許配人家了,于是匆忙進宮稟報。魏征全然不顧皇家的禮聘車隊即將出發(fā),勸阻太宗道:“此事一旦傳播開來,百姓會認(rèn)為陛下行的不是為民父母之道”,太宗也只好放棄己之所愛以成全小民之愛。
對帝王來說,任何小事總“茲關(guān)大體”,帝王的一言一行都會被記錄在《起居錄》中,謹(jǐn)言慎行是帝王的基本功。正如起居郎杜正倫對唐太宗進言:“君舉必書,陛下的言論都要記載保存在左使那里。陛下若一句話悖于道理,就要累及圣德千年,就不只是有損當(dāng)今百姓,但愿陛下謹(jǐn)慎”。為此,雖貴為帝王,也不得不犧牲或者遮掩個人興趣。登基之后的唐太宗仍有騎馬射箭的愛好,大理少卿孫伏伽則諫言:“天子居則在九門之內(nèi),行則需列仗警衛(wèi),不可自己選擇隨意騎馬的方式,這不是取決于陛下個人的好惡,而是取決于百姓與社稷的需要”。一日,太宗完成祭祀之后意欲順便狩獵,因擔(dān)心被魏征等人知道,只好掃興作罷。太宗還喜歡玩鷂子,一日魏征求見,正在玩鷂子的太宗情急之下匆忙將鷂子藏入袖中,最后,太宗心愛的鷂子活活被悶死。
陳寅恪先生說:“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于《白虎通》三綱六紀(jì)之說,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理念)者。”從“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的角度看,此“三綱六紀(jì)”有如中華帝制之“constitution”(韓國儒學(xué)新銳咸在鶴即以“作為憲法的‘禮’”作為其在哈佛的法學(xué)博士論文),其主要功能在于保證帝制之運作。時人往往將“三綱六紀(jì)”斥為“封建枷鎖”,其實只是念念不忘于“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婦綱),而恰恰忘了“六紀(j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婦婦)!叭V”規(guī)定秩序,“六紀(jì)”則規(guī)定角色。比如“君君”,第一個“君”是個動詞,說的是做君王的人必須像個君王的樣子。漢代大儒董仲舒說“君者,群也”。如果君王一意孤行,那就不是君王了,因為他不“群”。不“群”即為“獨夫”,而淪為“獨夫”的君王是可殺的,所謂“誅獨夫”也。所以,黃萬盛教授曾言:“討論君道的問題,要從中國古代最廣泛的政治資源去了解,而不是從‘五四’乃至于今天電視連續(xù)劇所塑造的那些皇帝形象去理解”。
一味地把歷代帝王描繪成頤指氣使橫行跋扈的電視形象,也許迎合了受眾的幽暗心理和某些精英的“反封建”情結(jié)。但是,如果中華帝制的故事僅僅只具有供大眾娛樂消費的功用,那是真正在糟蹋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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