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謊者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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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是南京的一只肺,還是一只胃?
我是過客,不知這條河里藏有多少秘密,更不知這條河與這座城市的命運糾葛。坐在船艙里,我一心想尋找的,只是沉在時光里的槳聲燈影,在碼頭,卻差點被鼎沸的人聲淹沒。我生活在北方,對江南山水懷有一種莫名的情愫,在我的想象中,秦淮河的槳應是木槳,燈應是紗燈,月應是遠月,水應是碧水,獨坐船頭,舉杯風中,任憑小船在半明半暗中咿呀行走,唯如此,方能品味出江南體貼的清冷,仿佛絲綢裹挾下的凹凸有致。本該昏黃的兩岸卻明亮如水,本該清澈的流水卻泛著昏黃,我感受不到向往中的幽深,有些悶悶不樂。
祥子一直在講A君的事,我一直在抽煙。
A君做了廳官,這要感謝他的好運氣。祥子把玩著手中的茶杯,杯中的毛尖竹葉一樣倒立起來,儼然一幅青山綠水圖?粗绱缩r活的茶,我想起第一次南京之行,南京朋友嘲笑花茶的聲音依然嗲嗲的:那是茶嗎?草哎!南京朋友語氣夸張,我有些訕訕。在改革開放初期,北方人能喝到的茶只有花茶,哪兒像現(xiàn)在,君山銀針、西湖龍井、安溪鐵觀音、洞庭碧螺春、黃山毛峰、都勻毛尖……只要土地里能長出來,市面上便可以買到,近些年還鼓搗出普洱、金駿眉之類,讓我這個看著祖父喝大葉茶長大的人羞赧。我對茶沒有研究,就像我對A君并不特別熟悉,只好做個聽眾。
其實,A君并沒有多高的才干,也沒有多深的背景,他就是運氣好。祥子反復強調(diào)A君的運氣,我想這可能是他最羨慕A君的地方。運氣來了擋不住,每次感覺他行將搖搖欲墜,都會遇到貴人,貴人一伸手,他的命運便發(fā)生轉(zhuǎn)折。看到祥子不解中略帶嫉妒的神情,我插科打諢道,性格決定命運,但決定不了貴人。貴人是什么?就是運氣嘛!祥子也玩笑道,我說我運氣怎么這么差呢,原來總遇到你。我說,多虧遇到我,如果你也總遇貴人,現(xiàn)在還能坐在秦淮河上等艷遇嗎?祥子笑了,繼續(xù)道,性格讓A君不知不覺走向懸崖,他又總會意外滑落到另一條拋物線里,不聲不響進入另一個上升通道。A君好命,好到身邊的人都不敢相信。我說,與他吃過幾次飯,你都在場,看上去挺憨厚的一個人。祥子說,是啊,他的好命就是相貌帶來的,一副菩薩相,還勤奮,在貴人眼里,他是個憨厚吃苦的人,朋友都覺得他樂于助人。我說,這種人口碑好,天生有欺騙性。祥子說,A君留給外人的印象讓他受益無窮,如果你與他發(fā)生沖突,別人一定會認為是你的不是。我說,與這種人打交道挺可怕的,你也很可怕,居然把這么壞的人介紹給我。祥子反問,他壞嗎?我不覺得啊。祥子打了個哈哈,他愛鉆牛角尖,鉆進去不出來,看上去像塊海綿,軟塌塌的,可一旦被他吸附,海綿就變成了吸盤,死死抓住你不放,糾纏不清。我說,這種人最難共事,得罪不起。祥子說,實際上這是他致命的缺陷,可這種缺陷不寫在臉上,不掛在嘴邊,不攥在手里,它藏在心里,自己意識不到,外人看不到,只有與他經(jīng)常共事的人才能感覺到。我說,你倆好像處得還不錯。祥子說,那是我離開得早,那時他還沒有飛黃騰達,如果與他共事到現(xiàn)在,不一定出什么事呢。我調(diào)侃道,像你這么聰明的人,也出不了什么大事,頂多陪他一起吃牢飯。祥子說,我還沒這個資格,況且,如果我與他共事到現(xiàn)在,說不定也反目成仇了。我說,以你的性格,與人翻臉比登天還難。祥子說,問題是我不與他翻,他要與我翻,一旦鬧翻,他就往死里整你。我的一個老同事因為一點小誤會,被他整了好幾年,他倆關(guān)系原來挺好的。我說,外人都覺得他是菩薩,同事都認為他是魔鬼,這種人還真少見。祥子說,實際上還是性格原因,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做錯過什么,任何時候都覺得是別人對不起他,而且,他一旦有了這種想法,就睚眥必報,趕盡殺絕,芝麻大點兒事都可以不共戴天。我說,怪不得進去了,他這樣做事,就是給自己挖坑,活埋自己。
祥子一直糾結(jié)的,其實是A君為什么前后判若兩人。我與A君見過幾面,也經(jīng)祥子推薦看過A君的博客,在我的印象里,A君似乎是一個老“憤青”,字里行間流露出對官商勾結(jié)、賣官鬻爵、裙帶關(guān)系、情人小三、世風日下的不滿,言之鑿鑿,正義凜然,仿佛道德楷模。尤其令人費解的是,他都做了單位的最高領導,還在博客里對單位的人事說三道四,好像博客是他的私人日記本。前些年QQ上與祥子聊天,我談到這種感受,祥子說,我也奇怪他怎么博文日記不分,問以前的同事,都說他在表演。我當時沒明白祥子的意思,也沒深究,只是覺得這種表演類似暴露癖,病得不輕,就再也不看他的博客。現(xiàn)在想來,他其實是故意把自己的內(nèi)心裸露給人看,在神圣化自己的同時,又向同事傳遞自己的立場,通過博客制造輿論,操控單位。想起A君這一不可理喻的嗜好,我不禁冷汗淋漓,脫口道,不愧“文革”中成長起來的人,操控欲強,懂得用輿論殺人,貌似老實,實則陰暗。他疑心太重,容不下人,不適合做單位最高領導。祥子盯著我看了半天,嘆息一聲,也許吧,是這個職位害了他。我說,不是這個職位害了他,是他自己害了自己。官本位年代,人人喜歡削尖腦袋向上爬,可官不是誰想當就能當?shù),官大一級壓死人,也能壓死自己。祥子說,德不配位,必有禍殃?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也不全是這個意思,權(quán)力是把雙刃劍,于人格完整的人來說是八面玲瓏的舞臺,于性格有缺陷的人來說是胡作非為的平臺。沒人管你也就罷了,風向一旦有變,早晚得出事。祥子說,前些年當官太滋潤了,尤其霸道慣了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現(xiàn)在哪個不是熱鍋上的螞蟻?我說,人在江湖,欠下的總歸要還。那時候你是最高領導,不用看別人的臉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現(xiàn)在風氣變了,就該你看別人的臉色了。祥子說,風水輪流轉(zhuǎn),其實A君并不懂得看臉色,包括看別人和被別人看。我說,不懂得不等于不在乎,A君每天在博客上盡情表演,說明他很在乎,他的表演看上去很本色,其實很笨拙。不過,看不透他的人很容易被他迷惑。祥子有些詫異,你覺得他是個演員?我說,對,是個好演員,只是自己意識不到。祥子有些疑惑,他盯著我,我也盯著他。不認識?我又不是你的A君。祥子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他是個雙面人。我反問道,難道不是?祥子說,想想他提拔后的表現(xiàn),還真是。我說,你又錯了,他一直都是雙面人,只是沒有提拔前表現(xiàn)不出來罷了。其實,人都是矛盾體,表現(xiàn)什么,不表現(xiàn)什么,是環(huán)境決定的。環(huán)境是個大染缸,能把持住的,不會被染缸熏染;把持不住的,染缸是什么顏色,他就是什么顏色。祥子說,你這不是拐著彎罵人嗎?我說,我怎么罵人了?祥子說,你不就是想說有的人跟著狼吃肉,跟著狗吃屎嘛。我說,這是你說的,我可沒說。話音落地,我倆相視而笑,上船時的悶悶不樂頓時煙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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