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jì)80年代以前，不年不節(jié)，老百姓沒有下飯館的。一是貴，二是要糧票，談戀愛的小伙子偶爾請女朋友去吃碗面，也得扒拉一下小算盤，“糧票定量，如果堅持不到月底就得喝西北風(fēng)，誰也幫不了�！迸畣紊硗ǔＥ獋�煤球爐做飯，“下飯館，哪兒能干這么敗家的事？”
　　以前飯館很少，糧食是國家管理，憑票定量供應(yīng)，只有公家才能開與“吃”有關(guān)的買賣。我第一次下飯館是小學(xué)二年級。離我家?guī)桌锏赜袀�商場，隔壁是家飯館――大眾小吃店，跟著爸爸去買東西就能“改善生活”。飯館門臉不大，磚地灰墻，幾張木頭桌子、小方凳。早上賣油條、燒餅、稀飯，中午炒餅、包子、餃子、餡餅。炒菜不多，西紅柿炒雞蛋，家常豆腐，清炒芹菜等，紅燒排骨屬于高檔菜，很難見。
　　我們通常是買碗餛飩。那會兒，餛飩“貨真價實”，湯是“大骨頭”熬的，一口大鍋三分之一處用鐵箅子隔開。小的那邊是幾大塊“棒骨”，經(jīng)過幾千次翻滾，湯已經(jīng)成乳白色，香氣熏得人邁不動步子。大的這邊一碗碗下餛飩，餡是肉和蔥，各種調(diào)料打出“勁兒”了，湯碗里有冬菜、紫菜、蝦皮，敬業(yè)地放足，每碗10個。熱騰騰地端著，心里、手里、嘴里全都滿足，不過“一毛錢”。旁邊桌的阿姨點了紅燒茄子，吃完了盤子底還有很多油，她拿個瓶子把油帶走了，“夠燒好幾個菜的”，看來是有備而來。
　　我在城里見過一家飯館用母雞熬湯做餛飩，那是“VIP”檔次的，很貴。掌勺的男人很胖，眼睛長到腦門上，遇上想“多要點湯”的，大師傅眼皮都不抬，食客臊眉搭眼走開了。
　　有個周日的下午，姐姐生病想吃小吃店的素炒餅，我拿著家里的大號鍋，走上幾里地去買。去早了，大師傅剛把煤火點著，我就等著看他炒餅，比吃還興奮呢。煤火呼呼舔著鍋底，系著白圍裙的大師傅“咕嘟咕嘟”往巨大的平底炒鍋里放油，看得我心花怒放。他爽快地抓一大把蔥，把香味熗出來，再倒一大臉盆本地元白菜絲，綠綠的那種，炒到軟。放一大盆胡蘿卜絲、一大盆豆芽，最后是兩臉盆餅絲�！斑@么多料，油少了�！蔽倚睦锇蛋抵�急。還好，放鹽、醬油、味精時，他不吝嗇，最后還大方地倒點香油。小吃店滿是香氣，紅白綠黃，看著就有食欲。端著熱呼呼的鍋，急急忙忙往家跑，要不然我在路上就得干掉一半。
　　記得“文革”時，我上五年級，和同學(xué)一起去頤和園玩，中午餓了，看見“工農(nóng)兵飯館”里面有“榨菜肉絲面”，我和同學(xué)合伙買一碗。那會兒，社會公序良俗全打亂了，服務(wù)員造反，“從此不再伺候人，占領(lǐng)社會舞臺”。我們先到左邊窗口排隊交錢拿木牌牌，再到中間窗口取煮好的面條，吃完后到右邊水池子洗碗，然后送回左邊窗口，“完全自助”。女服務(wù)員站在飯館中間像“交通警察”，指揮各路人馬取面、洗碗、搬椅子、挪桌子，熱鬧非凡。現(xiàn)在也有自助式餐廳，但肯定不用自己洗碗。
　　插隊時我有男朋友了，是同學(xué)，每次回城最重要的節(jié)目就是“下飯館”。錢很少，每次約會就是溜達(dá)進城逛西單商場，然后去“西四小吃店”，這個匯集了老北京叫得上名字的小吃“航母”解饞。西單是北京最繁華的商業(yè)區(qū)之一，臨街飯館不少，但多雕梁畫棟、地毯吊燈、漂亮的服務(wù)員、精致的碗碟，誰吃得起？只有推開西四小吃店的門，各種聲響“轟”地一下迎面撲來，占座的，招人的，叫號的，找零的，粗嗓門、暴脾氣，一看這景兒，老百姓心里踏實了，“物美價廉”。
　　我們輕車熟路，男朋友排隊交錢，我找座位。座兒少，我得迅速偵察哪桌準(zhǔn)備結(jié)束“戰(zhàn)斗”，就站在人家后面“實習(xí)”。等他端來食物，差不多就有座兒了。如果看見端著燙手餛飩急著找座位的，我們不厚道地竊笑，“肯定是新手。”熱戀中的我們身經(jīng)百戰(zhàn)、旁若無人地慢慢吃，東拉西扯地聊天，背后站著一個班也不影響胃口。
　　取消糧票以后，糧食敞開供應(yīng)，飯館遍地開花，不少外地風(fēng)味進駐北京，最多的是“成都小吃”。單位門口那條不到300米的街上，并排兩家成都小吃都經(jīng)營得挺好。店面不大、裝修簡單、桌椅黏糊糊不干凈，醋瓶子外裹著油膩，價格便宜、品種多樣，很親民。
　　有一年冬天，我趕飛機，早上6點正經(jīng)開門的飯館只有“成都小吃”了。要份酸菜肉末面，滿滿一大碗，“6塊錢”，還可以隨便倒醋放辣子。門不斷推開，搓著手進來的有掃馬路的清潔工、送早報的小伙子、下夜班的小保安、推銷保健品的小姑娘。匆匆要碗面或小米粥加兩根油條，“呼嚕呼�！背粤恕⒑攘�，抹抹嘴，“老板，結(jié)賬！”
　　以前鄉(xiāng)下只有鎮(zhèn)上才有飯館，現(xiàn)在鄉(xiāng)下飯館多了，腦子活泛的農(nóng)民在家辦“農(nóng)家樂”。男人負(fù)責(zé)采買，老婆掌勺，也沒廚師證，那些飯菜是娘或姥姥傳下來的。除了家常菜還有隨意搭配的特色菜：貼餅子熬小魚，五彩豆腐宴，農(nóng)家一鍋鮮，豆角燉茄子，裝在藍(lán)花粗瓷碗里，看著就有食欲。有一次在壩上，吃飯人太多，老板娘忙不過來，我自薦炒菜，“這是主婦的家庭作業(yè)”。卷了袖子，快速洗切，糖醋白菜，醋溜土豆絲，疙瘩湯，嘩嘩地上，同行的吃客們大聲說“姐姐，求求您少放點鹽成嗎？”
　　我在國外也下過館子，品西餐，味道同國內(nèi)差不多，就是“貴”。在法國巴黎吃的那家飯館不大，是個小錯層，相當(dāng)于“成都小吃”規(guī)模。桌椅也很小，大部分是雙人對座格局。桌布是紅白格子的，很像50年前老電影里的小鎮(zhèn)飯館。半圓形的柜臺里有咖啡機，白色牛奶壺、深褐色咖啡壺、陶瓷咖啡杯、黃橙橙的橘子汁玻璃杯和一小筐的各式面包，架子上是琳瑯滿目的各類酒和飲料。
　　靠窗坐著的老人看一本很厚、很舊的書，手邊的咖啡冒著熱氣。柜臺旁站著個小姑娘，穿著大衣、高靴，在柜臺上翻一本書�？兆�位多著呢，怎么不坐呢？“八成是減肥呢吧�！备舯诘膸讖堊雷颖缓显谝黄鹆�，是一些韓國留學(xué)生，發(fā)言挺熱烈，一個個臉漲得通紅，但聲音壓得很低，好像是社團活動。這兒有點像中國的茶館，來的都是朋友、熟人、街坊。進來個胖胖的老大爺，跟每個人打招呼，他什么都沒說，服務(wù)員就端來了咖啡。他拿著報紙細(xì)細(xì)看，偶爾喝一口咖啡，看來打算在這個暖和的地方度過整個下午。
　　我們要了比薩餅，加糖加奶的咖啡，要了一扎叫“1664”的啤酒和一份蛋糕。等了很久，晚來的大胡子男人和一家?guī)Ш⒆拥亩汲陨狭�，我們的還沒來，“法國人也厚親薄疏”，沒轍。交錢的時候，收款的大叔笑著捏著零錢不撒手，呵呵，要小費呢。我不知道應(yīng)該給多少？先撥了一個二塊的，他笑笑，沒走，我又撥了一個，OK，走了。
　　現(xiàn)在飯館多了，可以選擇的余地大，有錢的，沒錢的，燒包的，擺譜的，請老外的，情人約會的都能找到合適的地方。馬季相聲里說，“結(jié)婚要去同和居，離婚就去狗不理……”
　　人很奇怪，以前有人請吃飯是很激動、榮耀、稀罕的事，沐浴更衣，吹頭發(fā)擦皮鞋。現(xiàn)在大家生活條件好了，請客成了稀松平常的事。這年頭可能沒房子，但請客吃飯沒問題。同學(xué)聚會，朋友聊天，同事聯(lián)系感情，升職稱，生兒子，什么理由都行。對不少年輕人來說，餐館成了“第一食堂”。
　　下館子對我不再是享受�？绨雮�城市趕去吃頓飯，交通那么亂，打車又難又貴，開車還不能喝酒，一吃就是半天，濃油赤醬對健康不利，“不太合算”。現(xiàn)在的北京城，點個清炒油麥菜，上面全是明晃晃的油。而蔬菜水果淡而無味，雞不鮮、肉不香、菜不甜，不得不靠大量的調(diào)味品來提味兒，下飯館的樂趣沒啦。
　　我覺得最好的飯館是“我家廚房”。前不久，在一家豪華飯店開新聞發(fā)布會，聽說招待晚宴每人好幾百的標(biāo)準(zhǔn)。那個大蝦比手掌還長，只是一直忙著回答提問的我，看著冰涼凝固的乳白色水晶蝦，完全沒有了食欲。晚上回家煮了一碗面條，放蔥花，潑辣椒油，熱呼呼地香掉舌頭，成本“一塊錢”。
　　今天要下班時，頭兒電話說，“晚上陪××客人去C地吃飯！”我心情立刻很糟，覺得是個巨大的負(fù)擔(dān)，找理由推掉。頭兒不高興地說：“你以為我想去啊，這是工作！”天吶，不過二十幾年，下飯館成工作了？
　　編輯/麻 雯mawen214@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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