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羅文:哥哥遇羅克的故事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哥哥的性格
對于父母都是右派的學(xué)生,在學(xué)校是要受到另眼看待的。勢利眼的班主任開始把羅克的操行評定由往年的\"優(yōu)\"改為\"中\(zhòng)",像對其他父母遭到厄運的學(xué)生一樣,見到羅克也總是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他的口頭禪就是:\"你們首先要和家庭劃清界限,來一個脫胎換骨的改造。\"甚至有一次竟散布什么:\"出身不好的學(xué)生就像有了裂紋的鑼,敲不成音了。\"羅克氣憤地說:\"我就是面破鑼,也要敲一敲震震他們。\"從此我懂得了抗爭,哪怕對方是碩大無比的\"權(quán)威\"。
雖然他的操行評定是\"中\(zhòng)",然而他的品德是那樣高尚。有一件事我永遠忘不了:1959年,父親被教養(yǎng)沒有工資,全家7口人(姥姥、父母、四個孩子)只靠母親的70元工資維持生活。有一天,剛上二年級的弟弟去買冰棍,人家多找了錢,他高高興興地回到家,對羅克說了。羅克嚴肅地說:\"多找的錢不是你的,你應(yīng)當送回去,要做一個誠實的人。\"然后帶著弟弟把錢退回去了。
哥哥從小愛開玩笑,比如熟識的人用三輪車送他回家,他會把上衣往上拽,腦袋縮在領(lǐng)子里。他以為人家回頭看他,會以為他沒了腦袋而嚇一跳。他好做鬼臉,甚至還做著鬼臉照了一張相。
他也愛和大人開玩笑,但不失禮貌,稱呼都要帶著叔、姨、爺、奶,嚴格要求我們對長輩說話一定要用\"您\"。
后來雖然總在逆境中生活,也改不了他幽默的性格。他有時把我們這些弟弟妹妹找到一起,比賽誰講的笑話能把大家逗樂了。有一次母親想念被教養(yǎng)的父親,心情不大好,哥哥編了一個笑話給媽媽聽:\"我小的時候?qū)懘笞,家里舍不得買紅模字,媽媽給我寫字,讓我透過薄紙拓。我總是得3分,不明白為什么。有一天老師翻錯了頁,給媽媽寫的模字判了分,才給4 分……\"連媽媽也給逗樂了。他善于用幽默的語言諷刺時弊,常把我們逗得捧腹大笑;
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他也是妙趣橫生的。
他高中畢業(yè)以后,準備下一次高考那一年,只要姥姥出門,就由他給我們做飯。我們放學(xué)回家,先看見他貼在門外的菜譜。每次要做三、四個菜,古怪的名字勾引起我們的好奇,但吃起來全是一個味。還是母親發(fā)現(xiàn)了奧秘,只要家里有的作料,他都要放全。
59年,哥哥高中畢業(yè)。他雖然高考成績優(yōu)秀,語文、數(shù)學(xué)都是最高分,還是因為出身落了榜。就連要求分數(shù)不高的地質(zhì)專業(yè)學(xué)校,也不允許他進入。他抱著一線希望,在家又復(fù)習(xí)了一年,還是與上大學(xué)無緣。這時候,我家正是經(jīng)濟上最困難的階段——7口人只靠母親70元工資生活。母親希望哥哥早日參加工作,協(xié)助她共同支撐這個家,但是更希望她這個才華橫溢的兒子不被埋沒,她尊重了兒子的選擇。
父親被教養(yǎng)后,為了節(jié)省房租,我家退掉大部分房,只剩下三間北房,兩明一暗的格局。哥哥很希望自己有獨立的一間,哪怕是東頭兒的小煤屋呢。他說,只要按個門就行了。母親不同意,擔(dān)心這個狹長的小夾道連個窗戶也沒有,又潮濕,住在里面會生病。向來心直手快的姐姐說:\"不是就缺個窗戶嗎!\"話音沒落,拿把斧子就進了去,三下五除二,把夾道盡頭的北墻刨出一個洞。多年黑糊糊的小煤屋里頭頭一次透了亮,土鱉和潮蟲見了亮光嚇得滿處亂爬。墻那邊是個服裝廠,只聽見那邊有人喊上了:\"你們家大人快來看吧,再刨房頂就塌下來啦!\"
幾天以后,房管所來人按上門和后窗,把墻抹了白。姥姥帶我們用紙糊上頂棚,又請個當木匠的親戚做個簡易的桌子和書架。從此哥哥有了自己的屋,每天在那里讀書到后半夜,姥姥和母親沒少為催他睡覺操心。
初入社會的哥哥
羅克最大的愛好就是讀書。他每讀完一本都要作讀書筆記。他每年有一套讀書計劃,數(shù)量是很可觀的。到農(nóng)村后更是抓緊了每一分鐘,正如他給自己床頭寫的橫幅:\"分秒必爭,珍惜生命。\"
他在首都圖書館辦了一個集體閱覽證,每個月回家時都要換借幾十本書。同時他也鼓勵我們這些弟弟妹妹多看書,常讓我和他一起去借,以便我能挑幾本我想看的。因為我那時是初中生,還沒資格到市級圖書館辦借書證。有時他索性寫張目錄,讓我替他連還帶借。本來圖書館規(guī)定非常嚴,不允許借書證給別人用,可是一看是他的名字,沒有人好意思點破。原來他和館里的人都很熟,每年還參加那里舉辦的新年文藝晚會。我只看了一次,他表演的是,朗誦陸游的《釵頭鳳》。
姐姐和弟弟就沒有我這么好的運氣了,他們倆也想利用哥哥的借書證,姐姐讓弟弟冒充哥哥,因為她是女的,裝不成男的。弟弟才十一、二歲,與成年人相差甚遠,人家不好再給面子。
當時他每月的工資,除了留下少量非花不可的錢以外,大部分都交給家中使用。他沒有任何需要花錢的嗜好,相反他每月還盡量節(jié)省一點錢給我們買些書。在這些書上,他還常常寫上一些題詞贈言。
哥哥在農(nóng)村時,有一階段租住在社員家里。據(jù)社員反映,他每天都要看書到后半夜,因此得了神經(jīng)衰弱。無論分配他干什么,他也總帶著書,有空就看。他最喜歡被分配去看水泵,因為看書的機會特別多。在他的影響下,我們這些弟弟妹妹也對書有了濃厚興趣,如果有空閑時間不看書,就好象對不起誰似的。
哥哥在勞動中是積極努力的。他到菜園后不久就當上了記工員,有時還帶工。我們從城里找他,他也從不放下手中的活或提前收工。有一次我剛到,下起了小雨,社員催他快收工,他故意不著慌不著忙地說:\"房檐流水就回去。\"
我和姐姐在他那里住過幾天,晚飯后帶我們?nèi)ド⒉、體會大自然的溫馨。他不無得意地說:\"這里空氣多好呵,你們聞,還有一點兒大憤(和)香。\"旁邊一位當?shù)厍嗄暾f:\"我可聞不著\"\"大憤(和)香\"\",只知道大憤(和)臭。\"
我們在那里干了幾天臨時工,累得實在不行,原因是缺乏鍛煉,干活也不得法。
羅克的群眾關(guān)系特別好:有人找他哭訴委屈,有人向他傾吐苦衷,有人請他調(diào)解糾紛,有人求他排疑解難。甚至一位因為出身不好與戀人被拆散的青年請他為女友寫了首情詩:
\"春懷動了,卻是春情少。
夢落君邊君不曉,風(fēng)貌依然英俏。
別來不忘叮嚀,如今苦借雄風(fēng)。
何時攜君玉手,相憑天上霓虹。\"
他走到哪兒都有社員和他說笑,他們親昵地叫他\"伊拉克\"(因當時市場上到處銷售從伊拉克進口的蜜棗,而遇羅克的名字中又有個\"克\"字,所以社會員們就順口戲稱他為\"伊拉克\"。)他從不擺出有文化的架子,他討厭說話咬文嚼字。他常對我們說,要增加點群眾語言。
他從不歧視任何人。農(nóng)村有歧視養(yǎng)老女婿的壞習(xí)氣,羅克則反其道而行之。
據(jù)說有一對社員在婚前懷了孕,舉行婚禮那天沒有誰去參加,只有羅克參加了婚禮。
他也痛恨一種人。那時正是三年大饑餓時期,許多同事湊錢買了兩盒糕點給一個住院的病人,由公社一位領(lǐng)導(dǎo)送去。而那位領(lǐng)導(dǎo)在小汽車里偷偷藏起一盒,被司機發(fā)現(xiàn)了。哥哥認為這種人比明火執(zhí)杖的小偷、騙子更壞。
我們只聽到過一次他嘲笑那里的人,那就是公社兩位領(lǐng)導(dǎo)在一次大會上爭論馬克思和恩格斯是英國人還是法國人,后來讓臺下的聽眾舉手表決以定勝負。
羅克在農(nóng)村中,更多地看到了\"血統(tǒng)論\"這個封建社會遺留下來的痕跡,它比城市暴露得更徹底。越來越多的不平等現(xiàn)象,更使羅克認識到,出身問題是一個普遍的、嚴重的社會問題,他開始著重研究它。更加刻苦地練習(xí)寫作。
為了充分利用有限的業(yè)余時間,他在小屋里顯眼的地方,貼上了一張紙條:\"談話請勿超過十分鐘。\"他認為\"無論\"\"鴻儒談笑\"\",還是\"\"白丁往來\"\",都是一樣地浪費寶貴的時間。\"
羅克寫了大量的文章投給報刊,但絕大部分或因\"標新立異\"或因\"出身\"而不能采用。發(fā)表的只有1962年《北京晚報》上一篇散文《蘑菇碉堡和菜花老人》和《大眾電影》上影評文章《是古代歌仙還是現(xiàn)代歌手》。在當時對影片《劉三姐》的一片贊揚聲中,唯獨他在影評中提出了該片還存在某些不合情理之處!
他還寫過一篇大鼓詞《焦裕祿演戲》,北京曲藝團曾演出過。他對焦裕祿還有些贊賞,他總說:不必要求太高,如果每位領(lǐng)導(dǎo)干部都像焦裕祿那樣,還想著勞苦大眾,就太好了。
美國的黑人,日本的賤民,印度的首陀羅都成了他關(guān)心的對象。他想找出它們內(nèi)在的聯(lián)系。他非常欣賞印度影片《流浪者》能用最簡單的語言揭示\"血統(tǒng)論\"的本質(zhì):\"法官的兒子還是法官,賊的兒子還是賊。\"更為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起源的基礎(chǔ)》中一段精彩的論述而折服:\"法學(xué)家既鄭重宣布了奴隸的孩子生下來就是奴隸,換句話說,他們也就肯定了人生下來就不是人。\"
1964年初,羅克的神經(jīng)衰弱已很嚴重,他離開農(nóng)村回到城里,臨走前他在自己住的小屋墻上還留下了一首詩,其中兩句是:\"物去人飛陋室留,斯人知唱不知愁。\"哥哥當時作的兩首詞,正反映他那時的心境和抱負:
游仙
詠香山鬼見愁
巨石抖,欲把乾坤摟,千古奇峰人共有,豪杰甚或阿斗。
山上綠紫橙黃,山下渺渺茫茫,來路崎嶇征路長,那堪回首眺望。
無題
千里雪原泛夜光,
詩情人意兩茫茫。
前村無路憑君踏,
路亦迢迢夜亦長。
哥哥返城
64年初,哥哥回到城里,又重新收拾、布置自己的小煤屋。這間小屋剛剛能順著放一張單人床。哥哥借用魯迅為其阜成門宮門口舊居寢室命名的雅號\",稱他的小屋為\"老虎尾巴\"。這間小屋又黑又潮,被褥必須經(jīng)常晾曬。盡管如此,哥哥還是非常滿意這間\"書房\"兼\"臥室\"。
他的這間屋,陳設(shè)十分簡單:一張搭成的木板床,一個簡易書架,一張木版釘成的桌和兩個方凳。桌面粗糙,糊上一層牛皮紙,墊上一塊玻璃板。墻上掛有兩幅國畫,是徐悲鴻的《駿馬》和《逆風(fēng)》;
哥哥又自己寫了一條橫幅\"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貼在墻上。直到哥哥犧牲前,他一直在這間屋里生活。
我一想到哥哥,就馬上會想到它,因為哥哥的許多驚世之作,都是經(jīng)過一個個不眠之夜,從這里誕生的。我們那時侯辦報,都是\"有今天、沒明天\"的,誰也不知道下一期哪天能出、應(yīng)該著重宣傳的是什么事。所以和哥哥要稿,全是急茬兒。哥哥向我們做了承諾,只要頭天告訴他,保證第二天交稿。通宵達旦是經(jīng)常的。一兩萬字的大塊文章,頂多再加一個白天。和我們永別的那一天,桌上還放著他剛寫完的《工資論》。
三十年了,我永遠抹不掉這樣一個幻想——也許我再次走進這個院落,又看見從小煤屋門玻璃上透出熟悉的橘黃色燈光,我輕輕拉開門,發(fā)現(xiàn)哥哥依然在燈光下,微微駝著背,頭也不抬地伏案疾書,還是那樣聚精會神地為《中學(xué)文(和)革報》趕寫伸張正義的文章……為了不讓現(xiàn)實打碎這僅有的幻想,至今我也沒有勇氣跨進這個院子。
他制定了周密的學(xué)習(xí)計劃,總是嚴格按作息時間去做,幾年來從不間斷。他讀書的范圍很廣,文學(xué)、歷史、政治、經(jīng)濟、哲學(xué)、數(shù)學(xué)、外語、宗教……讀書占用了他從早到晚所有業(yè)余時間,熬到后半夜是經(jīng)常的。他如饑似渴地汲取人類創(chuàng)造的精神營養(yǎng),也在為自己的事業(yè)鍛造一把銳利的寶劍。
在所有領(lǐng)域中,他特別喜愛哲學(xué),反復(fù)讀過不少中外哲學(xué)家的名著——中國的孔、孟、墨、老,古希臘的柏拉圖,直到黑格爾、馬克思。他不只一次地對別人說:\"只有了解了每一個學(xué)派的思想,他選定的信仰才是堅定不移的。\"可惜,他不能夠做到了解每一個學(xué)派的思想。在他快要被捕的時候,有一次說:\"現(xiàn)在我才知道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還正是勝負難分,如果能看到現(xiàn)代唯心主義的著作多好啊。\"
回城兩個月后,羅克被分配到科技情報所做編寫資料的合同工。盡管任務(wù)完成得出色,但\"父母都是右派,本人是社會青年\",已使好心的人望而生畏,不敢長期雇用。后來到蔣宅口小學(xué)和小牌坊胡同小學(xué)當代課老師,他很熱愛這個工作。雖然只是臨時代課,但他對學(xué)生非常負責(zé)。他曾用自己微薄的工資買些書簽、玩具作為獎品獎給學(xué)習(xí)好的學(xué)生。他對學(xué)生并不嚴厲,而且善于啟發(fā)學(xué)生,他曾把一個亂班變成優(yōu)秀班集體,受到表揚。但是,不久也被辭退了——一翻檔案,誰敢要父母都是右派的人?但是學(xué)生和他一定建立了非比尋常的感情。因為\"文(和)革\"開始,各學(xué)校都在打老師,他教過的學(xué)生來我家好多人看望他,恐怕他也受到虐待。
一片混亂
1966年初,吳晗首先遭到非難——報刊上對他的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展開了空前規(guī)模的批判。許多經(jīng)歷過多次\"運動\"的長者,嘆息著斷定:\"又要來一場運動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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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于迎合的姚文元,秉承某些人的旨意,就在\"清官\"、\"貪官\"、\"罷官\"、\"奪權(quán)\"上作起文章來了。按照他的邏輯,清官緩和了階級矛盾,等于麻痹人(和)民,維持和延長統(tǒng)治階級的統(tǒng)治,是反面人物。而貪官激發(fā)階級矛盾,促使人(和)民造反,而農(nóng)民起義又一直公認是社會發(fā)展的推動力,所以貪官比清官更具有進步作用。就是一個中學(xué)生也能聯(lián)想到,照此推論下去,岳飛比秦檜還壞,劉邦比秦始皇更該受到詛咒。我們帶著這個問題去請教好打抱不平的哥哥,我們想信他是不會袖手旁邊觀的。
果然,羅克寫了《從〈海瑞罷官〉談歷史遺產(chǎn)繼承》,給《紅旗》雜志和《北京日報》寄去,都被退了回來。他在日記中氣憤地寫道:\"報紙上一些無聊文人大喊:\"\"吳晗的擁護者們,態(tài)度鮮明地站出來吧!\"\"今天有篇態(tài)度鮮明的文章,又不敢發(fā)表。\"
和父親一起在街道受監(jiān)督、管制的梅娘女士常到我家串門,哥哥聽說她認識很多報社的人,就托她向報社推薦。梅姨警告他,推薦可以幫助,帶來惡果可別埋怨。哥哥表示,他連最不好的后果都想到了,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我們都知道,一旦他決定要做的事,多少人也扭轉(zhuǎn)不過來。
他又給《文匯報》寄去一篇15000字文章《人(和)民需要不需要海瑞——與姚文元同志商榷》,雖然發(fā)表了,但改了標題,刪成3000字,并寄來五元稿費。羅克當即把搞費退了回去,給《文匯報》編輯部寫了封抗議信。這些天他顯得有些興奮,他說過這么一句話:\"我總算替吳晗還擊了幾下,出了一口悶氣。\"
哥哥有一篇珍貴的日記留了下來,從這篇日記中可以看出他的精神境界:\"66年2月15日買來《文匯報》(13日)一看,果然有……發(fā)表一篇文章真是難得很!不過,這在家里卻掀起了軒然大波。父親和母親及和父親下棋的棋友們都害怕起來。他們一見到那標題《和機械唯物論進行斗爭的時候到了》就十分不安。文中的小標題也使他們不知所措。整個版面的安排對我也純屬不利……我的文章儼然是工人和農(nóng)民的反面教材了。
\"……生活在今天對我來講,成了干干凈凈的零。我有什么可怕的呢?未來只有勝利,最壞的結(jié)果也不過既無勝利也無損失罷了。我要是害怕,那不十分可笑嗎?? \"憑心而論,《文匯報》大部分刪的也還不失本來面目,文筆依然犀利,論點也還清楚。敢道他人之不敢道,敢言他人之不敢言。足使朋友們讀了振奮,使認識我的人知道生活并沒有把我逼垮。難道我還有什么顧忌的嗎?天下之大,誰敢如我全盤否定姚文元呢?誰敢如我公開責(zé)備吳晗不是進一步把海瑞寫得更高大呢?那些折中的文章,名為否定實是肯定的作者們,可有我的態(tài)度鮮明、立場堅定?
\"這時候,有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我甚至想:如果《北京日報》發(fā)表我那篇《從〈海瑞罷官〉談歷史遺產(chǎn)繼承》就更好了……真理是在我這一邊的,姚文元諸君只是跳梁小丑。\"\"爾曹身與名俱裂\"\",在歷史面前,正是他們在發(fā)抖。\"
羅克就是這種嫉惡如仇的性格。只要他看到不合理的事,就一定要說,哪怕有殺身的危險。他認為有比死更痛苦的事,這就是自欺和屈服于真理以外的東西。
這時,報紙、電臺廣播中,奇談怪論和顛倒黑白的東西越來越多,思想混亂也達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于是,美其名為\"文化革命\"。羅克的日記中,對它是這樣評價的:
\"5月13日 文化革命,鬧得不可開交。滿都是工農(nóng)兵發(fā)言,發(fā)出來的言又都是一個調(diào)門。我想這次假使不是反對鄧拓,反對的是姚文元,只要報紙上說姚是反革命,那么,這些工農(nóng)兵的發(fā)言用不著修改,就可以用在姚文元的身上了。\"
\"5月22日 報刊上轟轟烈烈地開展文化革命,我是非常有感觸的。
\"一、工農(nóng)兵參加論戰(zhàn)。誰掌握報刊,誰就掌握工農(nóng)兵。工農(nóng)兵批判的不是言論本身,而是不許\"敵人\"破壞社會主義。因此,報刊上所謂的工農(nóng)兵論文,現(xiàn)在看來是批判鄧拓的,但不用換掉幾個字,就可以變成下一次運動批判其他人的了。工農(nóng)兵哲學(xué)的時代遠沒有到來,最大的障礙是幼而失學(xué),現(xiàn)在又沒有自修條件,要想在一天十多小時勞動之余,想在民兵、會議等等活動充斥之下,寫出一篇文章來,那是十足的謊話。事實上,廣大群眾對這件事是不關(guān)心的。
\"二、(略。這些日記是79年,《光明日報》記者去公安局查找羅克檔案抄來的,為何省略,不得而知,至今我和家人尚無\"資格\"看到當初抄走的大量日記、照片,更不用說索回了。)
\"三、爭論雙方:現(xiàn)在受批判的一方是過去代表黨的。例如鄧拓是市委書記,《北京日報》是市委報刊,《前線》是市委雜志,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又是中央委員,等等。而開火的一方,則是上海文聯(lián)的姚文元,民主黨派的報紙《光明日報》、《文匯報》,即使是《解放軍報》吧,也只有一個莫名其妙的高炬……這么看來,要說攻擊黨,大概應(yīng)該指那些民(和)主黨派的報紙?墒沁@時急急忙忙把工農(nóng)兵搬出來了,如果不是確定了誰該受批判,是不輕易搬出這個法寶的……內(nèi)幕真復(fù)雜,只把局外人蒙在鼓里。\"
\"6月3日 詳讀《人(和)民日報》發(fā)表吳晗、胡適的通信。實在是一般學(xué)術(shù)問題,且有相當民族感情,可惜謬解。\"
\"6月4日 市委易人……大家當然都擁護黨中央的決定,但誰也不知道彭真、劉仁等到底犯了什么錯誤……看來,要是中央易人,大家也會敲鑼打鼓的——熱情帶有極大的盲動性……學(xué)校大嘩,每個學(xué)生都效仿北大七同學(xué),給領(lǐng)導(dǎo)大刷大字報。所謂北大七人的大字報,也無非是騙局而已。\"
\"6月7日 這是給初出茅廬的青年第一次\"\"革(和)命\"\"的洗禮,\"\"群眾運動\"\"的洗禮!好一個\"\"群眾運動\"\"!不講官面文章,誰也不會相信修正主義者會怕這樣的大會!更可笑的是,口號里有:\"誓死保衛(wèi)毛主席!\"大家都喊,想過沒有,是誰要害毛主席?鄧拓的舌劍嗎?那還遠遠不夠資格哩!到底是誰,報紙上沒有公布,誰也不知道,但喊口號。\"
\"6月12日 晚上看受批判的電影《紅日》,這么一部深受束縛的片子所以受批判,就是因為里面有些東西是真實的。今天要求的決不是什么\"\"革命的浪漫主義\"\"和\"\"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而要求的是\"\"革命的空想主義\"\"。要一切死人活人給我們說假話,欺騙人民,希望現(xiàn)實也去遷就那些假話,這確實能夠蒙騙一部分沒有實際經(jīng)驗的知識分子……但是,在事實面前,當權(quán)者永遠覺得會有壓力。今天的文化大革命運動這么不正常,即可作為證明。\"
\"6月17日 聽弟弟、又聽母親說,小牌坊小學(xué)(羅克曾代課教書的學(xué)校)四年級組的一個李老師自殺了。小學(xué)生沖動起來,連校長也給打了。小學(xué)生是沒有分析能力的,這種盲動,真的像新市委所云:\"\"是可愛的\"\"嗎?歐洲的士字軍東征的時候,兒童也從家里跑出來東征去了。結(jié)果呢?被商人賣給薩拉森作奴隸去了。\"
\"7月18日 讀完《五四小說選講》。能夠自由地敘述自己思想的作品才是有出息的作品。非如此就不能真實地刻劃一個時代的面貌。由此看來,今天所謂的文化大革命,較之五四時代,真是相形見絀了。\"
早在\"文革\"前很久,林彪、\"四人幫\"之流就開始推行愚民政策及造神運動,后來就愈演愈烈了。羅克對此異常反感。他對后來林彪\"萬歲不離口,語錄不離手\"的丑態(tài),更是嗤之以鼻。記得有一次他在街上看見警察用語錄本指揮交通,幽默地說:\"就差把汽車喇叭改呼毛主席萬歲了。\"
從他那里我們才知道,山呼萬歲萬萬歲原來是封建社會朝拜皇帝的禮儀,而并非近代的發(fā)明。從他1966年的日記中就可以看得出來:
\"1月27日 讀完《論語譯注》。怪不得在十八世紀法國哲學(xué)家中,有的人對孔夫子推崇備至。我覺得孔的學(xué)說所以遠勝于莊、墨、韓非諸家,其原因正在于他的\"\"中庸之道\"\"……明確地提出學(xué)問為政治服務(wù),明確提出圣人可以企及……因為圣人并不是生而知之的,是學(xué)而知之的。這就是把學(xué)術(shù)公開化,而不是神秘化。今天的學(xué)說正是走向神秘之途,有很大原因是不學(xué)無術(shù)的緣故。\"
\"1月29日 ……那時我國對外積極爭取和平……對內(nèi)則受了斯大林《蘇聯(lián)社會主義經(jīng)濟問題》的影響,致力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致使國家建設(shè)欣欣向榮,國外頗孚人望。治國者庶幾可以無為而治矣。今天則不然,過分強調(diào)主觀因素,忽視物質(zhì)條件與即成事實,治國者手忙腳亂,被治者日以繼夜,但成績卻不理想。五四年(1954年)尚肯公布預(yù)算,今天連公布一下都不敢了。正所謂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實足的愚民政策。\"
\"2月6日 《人民公敵蔣介石》乃陳伯達之作。始知蔣何以從流氓爬上總統(tǒng)的高階。蔣用兩面手法,殺人行不義而為一己之私,實乃獨夫也……但陳亦不可稱為高明理論家。其頌毛為\"智勇雙全\"、\"彌天大勇\"足令人齒寒……依陳的推理,毛豈不也成了\"獨(和)裁者\"了嗎?人民的力量何在呢?當然,陳的這個錯誤是最起碼的,由陳來主編《紅旗》欲不教條,誠大難哉!\"
\"2月7日 我為什么要讀邏輯著作呢?因為姚文元等人的文章,可以得出謬誤的結(jié)論,其邏輯錯誤必為原因之一。故讀此以批判之。\"
\"5月2日 讀《波斯人信札》(十八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所著。)一百余頁,自有妙句:\"\"對于宗教事業(yè)發(fā)展的熱心,并不等于對于宗教本身的愛戴;
而且熱愛宗教、遵奉宗教,決沒有必要因此而憎恨與迫害不遵奉的人。\"\"可把\"\"宗教\"\"改為\"\"思想\"\"或\"\"馬列主義\"\"。\"
\"5月4日共青團中央號召,對毛無限崇拜、無限信仰,把\"\"真理\"\"當成宗教。任何理論都是有極限的,所謂無限是毫無道理的。\"
這時候,學(xué)校里早已沒有學(xué)習(xí)的氣氛,老師也沒心思講了,學(xué)生也沒心思聽了,都惦記著寫大字報,想批判點兒什么?墒钦l也不清楚真正的敵人在哪兒,報紙上批判的\"三家村\"、\"海瑞罷官\"和學(xué)校又聯(lián)系不上,結(jié)果大字報上寫的全是空洞無物的廢話。為了顯示自己\"革命\",廢話越長越不嫌長,有的甚至從二樓垂到一樓地面。也有的煞有其事地寫上\"憤憤不平\",其實真該不平的是近年推行的極左路線,可沒人敢去批。
沒多久,隨著報刊把矛頭轉(zhuǎn)向了北京市委、團中央,學(xué)生們才摸準了方向。遠水畢竟不解近渴,順理成章,校長、書記作為他們的爪牙成了批判對象。出身不好和有歷史問題的老師,成了陪綁。緊接著學(xué)生們的批斗從文斗轉(zhuǎn)向武斗,校長、老師們親身領(lǐng)略了自己推行的教育路線的苦果。當然,好打人的學(xué)生是少數(shù),多數(shù)學(xué)生的善心還沒有被完全\"教育\"干凈。
對于運動初期學(xué)生造了老師的反,羅克除了表示同情教師的遭遇以外,意味深長地說:\"青少年的墮落難道與他們所受的教育不無關(guān)系嗎?聯(lián)想到給學(xué)生灌輸?shù)臇|西,使學(xué)生只懂得斗爭不懂得愛,整個教育界是有責(zé)任的。說是因果報應(yīng)也不為過。\"現(xiàn)在回想起這段話,還是發(fā)人深省的。
隨著學(xué)生在各個學(xué)校之間的串聯(lián),一些極左、過火的行為和快就傳遍了每個學(xué)校。大學(xué)里的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無一例外地成了\"黑幫\",整天掛著牌子在校園里干活、讓人參觀。善良而無知的學(xué)生,往往是出于好奇,去看揭露名人的大字報和往日威嚴、今日落魄的名人們,很少去體味被人參觀的痛苦。單純的姐姐羅錦,還以為有了機會,到中央音樂學(xué)院,找正在掃地的馬思聰請教拉小提琴的事。盡管周圍沒有別人,他也嚇得不敢鼓勵姐姐學(xué)琴,反而勸她改學(xué)民樂。
\"血統(tǒng)論\"不再遮遮掩掩
按照羅克的看法,\"文革\"的起因,是領(lǐng)導(dǎo)集團的權(quán)力相爭。為了這一至高無上的目的,放松了對人民的控制,使多年的積怨得以迸發(fā)出來。
但是,首先被賦予抒發(fā)積怨的權(quán)力的,是最受信賴的干部子弟組成的\"紅衛(wèi)兵\"。它是由清華附中一些干部子弟發(fā)起的,其中也有些工農(nóng)家庭出身的學(xué)生。和它同時組織的,還有北大附中\(zhòng)"紅旗\"戰(zhàn)斗隊,以后各校紛紛組織了這種組織,它們的共同特點就是,對出身的要求非常嚴格,有的只許干部子弟參加,有的也允許一部分工農(nóng)子女參加,對這種早期的\"紅衛(wèi)兵\",人稱\"老紅衛(wèi)兵\"。
他們最大的怨氣,就是嫌像《中國青年》雜志這樣的宣傳機構(gòu)和一般的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教育部門以至整個社會,對階級斗爭抓得不狠,對出身不好的青年太溫和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而沒有公開宣布他們就是專政對象。而北大的孔繁大喊陸平優(yōu)待了\"狗崽子\",從此開了先聲。隨著《北京日報》歪曲事實的報導(dǎo),大規(guī)模地迫害出身不好的青年的丑劇就演出了。
他們信仰的是一幅對聯(lián);
\"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他們所做的社會各階級分析是,敵人——黑七類:地主、富農(nóng)、反革(和)命、壞分子、右派分子、資本家、\"黑幫\"(被打倒的干部和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他們的子女(被統(tǒng)稱為\"狗崽子\")也在其內(nèi)。自己人——紅五類:工人,貧下中農(nóng)、革命干部、革命軍人、革命烈士及其子女。至于出身介于黑七類與紅五類之間的,是可以團結(jié)但不可以依賴的對象。如果本人是工人或小干部,無論多么年輕或是不是黨員,父母是\"敵人\"的一律劃歸\"黑七類\"?傊彝コ錾砀哂谝磺,它也決定一切。
凡是四、五十歲以上的人,沒有人不知道\"血統(tǒng)論\"這個幽靈,曾在神州大地游蕩。它象霉菌、像病毒,既作惡多端又無孔不入。
從我記事以來,就知道\"應(yīng)該\"把人分成等級,讓一部分人去壓迫另一部分人,這就叫\(zhòng)"專政\"或\"階級斗爭\"。被壓迫的是少數(shù)(常定為5%,否則壓迫不成),永遠沒有翻身解放的可能;
壓迫者雖然是多數(shù),但不知道哪次運動或其他什么機會,其中一部分也許會變成被壓迫者。這就是\"成分\"。
不知從何時起,\"終身制\"和\"世襲制\"也變成了國粹,所以壓迫者的子女也成了當然的壓迫者,被壓迫者的子女從生下來就該受壓迫。這就是\"血統(tǒng)論\"者大講特講的\"出身\"。
到了66年\"文化大革(和)命\",\"血統(tǒng)論\"發(fā)展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對于出身不好的受壓迫者,不僅升學(xué)、招工、提干、當兵、學(xué)開汽車、接觸精密設(shè)備等等好事難于問津,就是無辜受刑甚至致死,或與家人一起遭到大屠殺的事也屢屢發(fā)生。
我的哥哥,從小就有一股反抗強權(quán)的精神,視\"同情弱者\"\"打抱不平\"\"俠膽相照\"為無上美德。所以 在66年8月,\"紅色恐怖\"盛行之時,哥哥有感于\"血統(tǒng)論\"給人們帶來的危害, 寫成了《出身論》。作為一介書生,唯一的武器 就是紙和筆,至于能不能發(fā)表,恐怕他連想都沒有想過,只是拿給我們大家看。
《出身論》誕生
在\"紅色恐怖\"盛行的1966年8月14日,羅克就寫下震驚每個讀者的文章——《出身論》初稿。
在\"紅色恐怖\"中,羅克也因出身問題和寫反對姚文元的文章而被人(和)民機器廠關(guān)押。在關(guān)押期間,他和難友們下棋、談天,用他樂觀的精神去感染別人,給他們留下極好的印象。他甚至說服了看守他的幾名青年工人,和他們交成了朋友,偷偷地在一起玩牌、下棋、講故事。廠里發(fā)現(xiàn)后只好罷免了那幾個\"看守\"的職務(wù)。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羅克從來不服服貼貼,反而經(jīng)常來往于\"黑幫\"之間,膽子又大,唯恐他在其中通風(fēng)報信。況且羅克入廠時間不長,他們認為沒有什么大問題,就把他放了。這時\"紅色恐怖\"高潮已經(jīng)過去了。
9月份,哥哥剛剛解除\"專政\",就著手補充和修改《出身論》。
11月份,我們?nèi)V州串聯(lián),住在同福中路小學(xué)。那里油印條件很方便,長期壓在心中的憤懣終于可以吶喊一下了。我們試探著寫了幾份反血統(tǒng)論的傳單,又根據(jù)對《出身論》的回憶,寫了一篇三千多字的《論出身》,印了幾百份,貼在廣州市的街頭。
貼出后立刻得到了反響,很多人圍觀、抄寫,每一份上都布滿了\"好得很\"、\"大毒草\"評語。我們高興極了。盡管言詞比《出身論》緩和和含糊多了,但在當時也是很冒險的,所以落款不能寫真名實姓,編了一個\"北京吶喊戰(zhàn)斗隊\"。
我們把油印的傳單寄給哥哥,還告訴他一種簡便的油印方法。哥哥很快就回了信。他在信中表示,為我們邁出了反血統(tǒng)論的第一步而高興,也指出了我們寫的文章不足之處,并說\"署名\"\"吶喊戰(zhàn)斗隊\"\"似可不必。吶喊固然需要,以科學(xué)的態(tài)度埋頭工作豈不更好?我希望全國每一個家庭都能組織一個出身問題研究小組,踏踏實實地認真研究一下家庭出身問題……這就是我為什么要署上\"\"北京家庭出身問題研究小組\"\"的緣由\"。他給我們寄來《出身論》原稿,讓我們油印,還告訴我們,收到我們信的當天,他就買蠟紙、鐵筆和油墨,準備在北京也油印《出身論》。
我們把《出身論》印了幾百份,在廣州張貼一部分,其余帶回了北京。在印的時候給它增加兩三個注解,只記得其中一個是對\"自來紅\"的解釋。
當時在北京流行\(zhòng)"自來紅\"、\"自來黑\"的說法,一些\"紅五類\"以\"自來紅\"自居,表示生來就是革(和)命的,無需思想改造。哥哥一語雙關(guān)地諷刺道:\"殊不知,\"\"自來紅\"\"只是一種餡子糟透了的月餅而已。\"我們怕外地不知道\"自來紅\"是糕點名,所以加了注釋。后來哥哥對我們說,這是
他忽略的地方,加了注釋就好多了。
我們回到北京后,看到羅克、羅錦也印了很多。我們把它貼到北京市委、國務(wù)院、清華、北大、地質(zhì)學(xué)院等地。哥哥還經(jīng)常去看讀者有什么反應(yīng)。有一次他去張貼,受到一些人的圍攻,對他又推又搡外加謾罵和威脅。他回來對我們說:\"今天我又經(jīng)受了一次考驗,以后我能做到堅強了。\"
羅克反對\"血統(tǒng)論\",受兩方面的威脅。一方面,是以整人為主的當權(quán)者;
另一方面,社會上的形形色的血統(tǒng)論支持者,無知的、瘋狂的\"紅衛(wèi)兵小將\"們,他們靠血統(tǒng)論起家,靠封建特權(quán)得勢,怕羅克的思想動搖他們的根基。這兩個方面對羅克都恨之入骨。每一個親人都為哥哥捏一把汗:父母自不必說,就連好心的鄰居也勸哥哥收斂一些,免遭橫禍。但哥哥毫無懼色,他說,他從寫《出身論》的那一天起就已橫下一條心了。\"我是一個真正的無產(chǎn)者。除了生命,我還有什么呢?\"他在《1967年總結(jié)》中寫道:
\"(血統(tǒng)論的橫行)是\"\"社會主義\"\"時期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以中國之大,竟無一人大膽的抗議、強烈控訴,實在是時代的恥辱。我盡了歷史必然規(guī)律性所賦予我的任務(wù),或者說由于主觀的努力,比別人先走了一步。即使我不做這件事,也會有別人做的……這些文章(指《出身論》及其他發(fā)表在《中學(xué)文(和)革報》上的十幾萬字的文章)遍及大江南北、長城內(nèi)外……翻印的估計有一百萬份以上,影響了不知多少人……我知道與強大的傳統(tǒng)勢力宣戰(zhàn)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但我準備迎著風(fēng)浪前進……假如我不是把生命置之不顧,我就絕不能寫出這樣的任何一篇來。從《出身論》一發(fā)表,我就抱定了獻身的宗旨。我想,歷史會把我的這一段活動當作注腳的,它是會估價我的功過的。歷史會看到,在躍進了一個時代的社會主義社會中,封建的意識形態(tài)還怎樣廣有市場,和它戰(zhàn)斗還會有多少犧牲!魏螒土P是壓不倒那些為正義而斗爭的戰(zhàn)士的。他相信真理,他就不怕犧牲。戰(zhàn)斗的甘與苦全部在這里。\" 這時候,\"中央文革\"還要進一步打擊上層的
異己,發(fā)現(xiàn)鼓吹\"血統(tǒng)論\"的\"紅衛(wèi)兵\"們怕傷及自己的老子,有的變成\"運動\"的阻力。為了得點兒民心,不得不對明目張膽的\"紅色恐怖\"和\"血統(tǒng)論\"進行一點兒限制,提出\"批判資產(chǎn)階級發(fā)動路線\"口號。直到這時,在北京才停止了大規(guī)模草菅人命的行為,非\"紅五類\"出身的學(xué)生也可以組織\"戰(zhàn)斗隊\"了。
我在65中和幾位同學(xué)成立了\"北斗星戰(zhàn)斗隊\",又印了不少《出身論》去張貼。不少讀者來65中談他們激動的心情,也有的愿意來幫我們做事。和哥哥一商量,我們趁機開了兩次座談會。海報一貼出去,招來很多人,偌大的教室座無虛席,不少人是外地來京串聯(lián)的。許多人控訴、揭發(fā)\"血統(tǒng)論\"帶來的暴政和令人發(fā)指的罪行,有人甚至泣不成聲。哥哥每次會都去聽,他當然想更多地知道人們對他的杰作是什么反應(yīng),可是他從不發(fā)言,他不想過早地讓人知道他就是作者,以防有人駁不倒《出身論》的觀點,該從作者身上找茬兒了——這是當時最常用的方法。
日記引起的災(zāi)禍
哥哥酷愛寫日記,他也鼓勵我們寫。他送給我們的禮物就常常是漂亮的日記本,扉頁上還提上幾句詞或?qū)懯自。從他那里我們知道,未?jīng)日記主人允許,別人是不該看的。到\"文革\"前,他寫了有厚厚的十幾本,姐姐在他的影響下,也寫了好幾本。
\"文革\"一開始,是以批判《海瑞罷官》引起的,接著批判北京市委,沒多久\"破四舊\"、抄家。從傳聞得知,抄家的\"紅衛(wèi)兵\"對日記特別重視,因為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反動罪證\"、\"變天賬\",有的人就因為日記被打死了。哥哥很發(fā)愁:把日記燒了,舍不得;
留著,太危險。那時他在\"人(和)民機器廠\"當學(xué)徒工,因為寫了反對姚文元、歌頌海瑞的文章發(fā)表在《文匯報》上,成了\"準專政對象\",行動不自(和)由。他認為我和弟弟都還小,姐姐參加工作一年了,認識的人也多,就委托她把日記藏起來。
糊涂的姐姐把哥哥的連同她自己的日記和母親最珍愛的上百張相片,藏在一個十分顯眼的地方,很快就被發(fā)現(xiàn)了。父親氣得破天荒地罵了聲\"蠢丫頭\",母親傷心得兩眼發(fā)直說不出話來。聽姥姥說,躲日本飛機轟炸時,母親什么都不拿也要抱著這幾本相冊。只有哥哥沒表示什么。幾天以后,這些日記和相片都擺到\"破四舊成果展覽會\"上,哥哥也從\"準專政對象\"升為\"專政對象\"關(guān)在工廠不許回家。(日記、相片至今還扣押在北京市公安局檔案處,我多次聯(lián)系索要,不是告知不能發(fā)還,就是沒有回音,甚至連查閱都不允許!啪拍晔拢
到了66年12月份,哥哥已經(jīng)可以回家了,一家人以為日記的事過去了。
這時\"步行大串聯(lián)\"正在興起,剛剛離開校門參加工作的65屆畢業(yè)生,沒趕上不久前的\"大串聯(lián)\"而不甘心,也組織步行串聯(lián)。姐姐母校的幾個同學(xué)找到她結(jié)成伴,準備了幾天衣服、行李就出發(fā)了。姐姐還帶了許多份我們自己油印的《出身論》,準備沿途散發(fā)、張貼。
還沒走出北京市,她母校的一些\"紅衛(wèi)兵\"早已聞訊追去,把姐姐抓走,\"扭送\"到公安局。就因為她在日記里評論了林彪搞個人崇拜。
跟她一起串聯(lián)的一個男生,哭著到我家送信兒,哥哥馬上就要去公安局救她。還沒離開大門,一幫\"紅衛(wèi)兵\"也沖到了我家,想再來抄家,以便多一點兒\"罪證\"。哥哥迎住他們辯論起來,你說一條\"語錄\",我說一條\"語錄\",十幾個人居然占不了上風(fēng),一個個氣得咬牙切齒。哥哥知道這
么耗著對姐姐不利,就激將他們:\"你們敢到市委去辯論嗎?\"
這幫\"紅五類\"們心說,到哪兒也沒有人敢?guī)蚛"黑五類狗崽子\"說話,到人多的地方,他們只能勢力越來越大。況且市委離公安局非常近,那里起碼還有他們看押著姐姐的幾個人呢。哥哥也希望接近姐姐,才有可能救她,否則公安局扣下她,什么辦法也沒用了。一幫人擁著哥哥走了,父母都為他捏把汗,為了救出姐姐,也只能這樣了。
別人哪里知道,哥哥選擇那個地方,有他的用意。
一提起市委,一般人都想起臺基廠大街和那高高大大的白樓,那是\"市黨委\"。在它的陰山背后,正義路那邊,還蜷縮著一個不起眼的\"市人委\"。\"文(和)革\"一開始,這里早已沒人辦公,現(xiàn)在一個個大廳里,擠滿了無家可歸的\"遣返人員\"(攆回農(nóng)村的\"黑五類\"又被農(nóng)民攆回來,原來
城里的住房已被別人占上了)。起先他們常遭\"紅衛(wèi)兵\"洗劫、毒打,求生本能使他們也組織起來,成立了\"十六條捍衛(wèi)團\",專門對付野蠻的\"紅衛(wèi)兵\"。哥哥前些天還來這里做社會調(diào)查,把自己一件新棉襖留在了那兒。他選擇的辯論場地就是這個\"市人委\",那幫人也傻乎乎地跟他到了這兒。
可想而知,\"市人委\"的\"居民\"見了那群\"紅衛(wèi)兵\",火就不打一處來。\"紅衛(wèi)兵\"們又看不出眉眼高低,張口閉口\"狗崽子\"、\"黑五類\"、\"出身\"這些讓人煩心的\"口頭語\",結(jié)果招來了\"十六條捍衛(wèi)
團\",差點兒挨了一頓揍,嚇得落荒而逃,也沒敢再去我家找麻煩。哥哥帶著一幫群眾去救姐姐,可惜晚了一步,公安局已將她扣下。哥哥去交涉,警察說必須經(jīng)過審查,沒問題才能放人。
在那\"寧左毋右\"的年代,誰肯為一個\"黑五類\"的女兒說話?況且日記上白紙黑字的確鑿證據(jù)。姐姐因為日記上的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被判了三年\"勞動教養(yǎng)\"。在送往教養(yǎng)所之前,她就被關(guān)押在父親曾經(jīng)兩次\"蹲\"過的半步橋監(jiān)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在半步橋等到教養(yǎng)判決下來,就被送到良鄉(xiāng)收容所(亦稱\"竇店磚瓦廠\")。在這個教養(yǎng)所\"改造\",我們才能得以見面。第一次會見的時候,她讓我們帶回一個空牙膏皮,回家打開末端,發(fā)現(xiàn)里邊有一張疊得很小的字紙,告訴我們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帶的《出身論》,已被她銷毀,讓我們
放心——替受迫(和)害的人說話這種事,一旦被發(fā)現(xiàn),可以任意曲解,說大就大,說小就小,十分危險。
幾年后她回到家才告訴我們,在\"磚瓦廠\"干的是重體力勞動,時間也特別長,周圍的人有政治犯也有流氓、小偷,連擦臉油、雪花膏都有人偷。
那里每兩個星期可以接見一次,每次我家都去人看望她,送些吃的、用的,希望她能得到一點兒安慰。根據(jù)父親的經(jīng)驗,這種\"好日子\"不會太多。果然,一年以后,隨著哥哥被捕,她也被轉(zhuǎn)到\"茶淀農(nóng)場\"去種水田,遠離了北京。
《中學(xué)文革報》
1967年初,一次座談會剛結(jié)束,北京四中的王建復(fù)和牟志京找到我,他們看了我貼在四中的《出身論》深受感動,來和我商量怎么能擴大宣傳。很快得出一個結(jié)論——辦一份鉛印小報。他們也問到作者是誰,我推脫說,我是從街上的傳單中發(fā)現(xiàn)的,不知道誰寫的。他倆也不是那種謹小慎微的人,只要說得有理,管他誰寫的?
說干就干,幾天之內(nèi),我們已經(jīng)買來了紙、聯(lián)系好了印刷廠,經(jīng)費是王建復(fù)從四中借的500元錢。羅克知道后興奮極了,他又連夜對《出身論》作了仔細的修改。當然,我們也忙了幾天幾宿。在1967年1月18日,《中學(xué)文革報》和占三版篇幅的鉛印《出身論》終于問世了。
盡管第一期只印了三萬份,但立刻轟動了北京城。如此精辟、深刻、大膽、徹底地批判血統(tǒng)論的文章,人們還是頭一次見到;
文章中嚴謹?shù)倪壿,無可辯駁的事實,練達、幽默、一針見血的語言深深打動了讀者的心。人們佩服作者文筆出眾和材料的廣泛,猜測著作者有多少人、都有些什么名人;
很少有人相信,它出自一個學(xué)徒工之手。有時在街上就能聽到有人議論:\"這是反右以來最敢說話的文章了。\"一個外地讀者告訴我們,他在火車上看見只有這么一份報,大家都爭著看,全車廂的人幾乎都看了。小報、紀念章交易市場上,它立刻成了價值最高的珍品,急于想得到它的人們只好花兩元錢去買原本二分一份的《中學(xué)文革報》。
賣報的場面更是動人。熱情的讀者把我們團團圍起來形成人墻,自動替我們維持秩序。為了賣得快、便于找錢和防止倒賣,我們不得不規(guī)定每人必須買五份。有時我們把報放在生鐵鑄的果皮箱上賣,狂熱的人群把二三百斤重的果皮箱都擠倒了。買報的人排起長長的隊伍,時常達到二百多人,賣到最后只剩下印壞了的也有人央求買走。有的讀者激動地把紀念章送給我們。向我們表示支持和問候作者的不計其數(shù)。在這種情況下,一些鼓吹血統(tǒng)論的\"老紅衛(wèi)兵\"雖然還很有勢力,但不敢搗亂。也有個別在大街上給我們搗亂的,都被群眾斥罵走了。
許多賣報、運報、運紙這些事務(wù)性工作,竟是弟弟和他的同學(xué),這些初中生干的;
而我們這幾個高中生,要接待來訪的、編輯報紙、校對清樣、籌措紙張、聯(lián)系印刷;
女生們負責(zé)處理大量的讀者來信、兼管接待來訪工作。我和王建復(fù)、牟志京分工也有側(cè)重:牟喜歡網(wǎng)羅寫作人才、建立兄弟報刊統(tǒng)一戰(zhàn)線;
王熱衷于組織、財會工作,有時也寫寫社論和短文,沒有他,簡直無法想象大家怎么能有條不紊地工作;
我卻偏愛組織辯論會、賣報紙和蹬三輪車——只要我們仨編排完稿件,干完那些非我干不可的事以后,這是我最愛做的事。有時我還拉上羽晴,和我一起去賣報,讓她感受一下讀者的激情。
每次報紙一印出來,我們?nèi)w(除了牟,他不屑干此事)都要出動去賣報,希望盡快把報出手,以防被人搶走。十多萬份報紙,好幾天才能印完,每天只能取出兩萬多份。除了零星的交給一些初中生和與我們有固定銷售關(guān)系的同學(xué)外,其余歸我們大隊人馬去賣。常聽單獨的賣報人給我們講他們的\"遭遇\",往往被過分急切熱情的顧客擠得動彈不得,反而一份也賣不成,結(jié)果被追得東躲西藏,效率很低。
接受他們的教訓(xùn),我們找到了最佳場地——百貨大樓廣場。把整車的報紙往花壇當中一放,四周有鐵欄桿擋著,不許買報的人進來。有兩三個人專管數(shù)報,其余五、六個人往來穿梭、接錢給報。好在規(guī)定了每人必須買5份、交一毛錢,也不需要找零兒,兩萬份報紙,不到兩小時就賣完了。最后那一圈人,手里還高舉著錢,眼看著報紙一張也不剩了,懊喪極了,我們只好安慰說,有空常來這里看看,我們還會來賣。
回家的路上,我們就像剛打了場勝仗、中了個大獎,昂奮的情緒半天平靜不下來。我在羽晴面前,更想賣弄一下自己的三輪車技,載著他們好幾個人,在王府井大街的車流人海中穿來拐去,蹬得飛快,直到女生驚得叫出了聲、男生也承認了\"真行\(zhòng)",車速才降下來,我也累得快不起來了。也難怪,《中學(xué)文革報》一半兒以上的紙(除了買印刷廠的),都是我和王嘉材(羅勉同班同學(xué))從紙庫運到印刷廠的,還不用說再把報紙運出來,車技早就練出來了。可是羽晴不欣賞,她希望我更風(fēng)度翩翩或者說話滿嘴\"然而\"、\"想必\"的斯文相。
哥哥看到自己的作品能讓這么多人為之神魂顛倒,自然十分高興。父母看到兒子們和他們的幾個伙伴兒能掀起這么大的波瀾,心中也暗暗得意。他們不能說什么,即使在自己家里也一樣。倒不是怕外人知道\"階級敵人都贊成了\",以此作為攻擊我們的理由,那是小意思。為難的是:還繼續(xù)反對吧,違心——羅克說出來的,不正是他們想說而不敢說的?鼓勵吧,多年的經(jīng)驗知道,這是在和洪水猛獸周旋,哪個父母能引導(dǎo)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跳?他們深知,當局喜歡的是\"沒嘴的人\",自己還不就是因為嘴才倒了霉,但是也沒有羅克張這么大的嘴、說這么多的話呀!
人的理智,很難戰(zhàn)勝感情。母親好幾次在飯桌上不無得意地敘述她在工廠聽來的議論:\"寫《出身論》的人,膽兒可真大\";
\"要是在57年,寫《出身論》的準得成\"\"右派\"\"\"!吨袑W(xué)文(和)革報》的成員來我家,她總是熱情招待,好多人都享受過她的廚藝。父親的支持就更直接些。因為他沒有工作,整天在家,經(jīng)常替我們代收信件、報款,抄、改稿件。三十年后,《文(和)革報》的成員在一起聚會,吃飯前特意為我已去世的父母敬酒,以示對他們的懷念。
《出身論》所以受到擁護,是因為它提出一個人人關(guān)心的問題。正如《出身論》中所說:\"如果說地富反壞右分子占全國人口的5%,那么他們的子女及其近親就要比這個數(shù)字多好幾倍(還不算資本家、歷史不清白分子、高級知識分子的子女,更沒算上職員、富裕中農(nóng)、中農(nóng)階層的子女)。不難設(shè)想,非\"\"紅五類\"\"出身的青年是一個怎樣龐大的數(shù)字。由于中國是一個落后的國家,解放前只有二百多萬產(chǎn)業(yè)工人,所以真正出身于血統(tǒng)無產(chǎn)階級家庭的并不多。這一大批出身不好的青年一般不能參軍,不能做機要工作。因此,具體到個別單位,他們(非\"\"紅五類\"\")就占了絕對優(yōu)勢。即使某人是\"\"紅五類\"\",他的親朋友好友也必然有非\"\"紅五類\"\"或\"\"黑七類\"\",所以對出身問題不關(guān)心的幾乎沒有。\"
《出身論》的基本要點是:一、社會影響遠遠大于家庭影響,況且家庭影響的好壞,也不依父母的政治地位而轉(zhuǎn)移。二、出身和成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三、看一個人好壞,看他的表現(xiàn)就完全可以了,無須再看他的出身。四、長期以來,出身不好的青年受迫(和)害最深重,已成為天生的\"罪人\",形成新的種姓制度。號召受壓抑最深的青年爭取應(yīng)有的平等權(quán)利。
在文章中,羅克尖銳地指出:\"辯論這副對聯(lián)(即\"\"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過程,就是對出身不好的青年侮辱的過程。因為這樣辨論的最好結(jié)果,也無非他們不算是個混蛋而已。初期敢于正面反駁它的很少見。即使有,也常是羞羞答答的。其實這副對聯(lián)的上半聯(lián)是從封建社會的山大王竇爾墩那里借來的。難道批判竇爾墩還需要多少勇氣嗎?\"
關(guān)于出身與表現(xiàn),他有兩段精辟的論述:\"退一步說,我們非要既看出身,又看表現(xiàn)不可,那么請問:出身不好、表現(xiàn)好,是不是可以抹煞人家的成績?出身好、表現(xiàn)不好,是不是可以掩飾人家的缺點?出身不好、表現(xiàn)不好,是不是要罪加一等?出身好,表現(xiàn)好,是不是要夸大優(yōu)點?難道這樣做是有道理的嗎?……在表現(xiàn)面前,所有的青年都是平等的,出身不好的青年不需要人家恩賜的團結(jié),不能夠只做人家的外圍。誰是中堅?娘胎里決定不了。任何通過個人努力所達不到的權(quán)力,我們一概不承認。革命最堅決的人,就是那些表現(xiàn)最優(yōu)秀的人。\"
平等,是人類尊嚴的象征。但是由于多年來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平等思想的批判,使人見她望而生畏,誰還敢提在什么面前\"平等\";
更何況\"紅外圍\"(由非\"紅五類\"組成的保衛(wèi)紅衛(wèi)兵的組織)是一位主張查三代出身的中央首長(周恩來)肯定了的。羅克就是這樣,維護真理他無所畏懼。
《中學(xué)文革報》在四中設(shè)立一個接待站,每天從早到晚要接待非常多的來訪讀者,他們絕大部分是深受血統(tǒng)論的迫(和)害,來關(guān)心《出身論》和《中學(xué)文革報》的前途并控訴血統(tǒng)論的。也有一些青年不顧自身處境的危險,毅然前來投奔,和我們一起辦報。更多的,則是全國各地的讀者來信。往往每天多達幾百封、上千封,以致郵局不愿送了,我們只好自己去取。許多給《出身論》作者的信我們都交給了羅克,其中一些要和他探討種種社會問題的,他都詳細回了信。有的直到他被捕前還保持著聯(lián)系。
本來,由于社會上紙張奇缺,各印刷廠都忙于印\"毛選\",聯(lián)系印刷很難,我們只好打算出一期報紙不再接著出了?墒,空前的反響,感人肺腑的鼓勵,各方面的物質(zhì)支持,使我們不得不辦下去。這樣我們一直堅持辦了七期,直到1967年4月14日\"中央文(和)革\"的戚本禹宣布《出身論》是大毒草,許多暴徒直接到印刷廠去抄、砸,才被迫?。
在這七期報紙中,羅克一個人寫的文字將近占總數(shù)的四分之三。除了每一期有一篇\"北京家庭出身問題研究小組\"(以下簡稱小組)的大塊文章外,還有他以各種方式、不同的署名寫的妙趣橫生的作品。甚至在三言兩語的\"參考消息\"、\"讀者來信\"專欄,他也協(xié)助選些幽默然而寓意深刻的題
材,比如:\"北京×××學(xué)院在運動初期破四舊時曾有人規(guī)定:出身不好的同學(xué)不能改名,若非要改不可,只能改成\"\"混蛋\"\"、\"\"狗崽子\"\",例如,姓郝,則叫\(zhòng)"\"郝混蛋\"\"等等。\"\"河北省易縣某中學(xué),有這樣一個通令:出身好的進教室走前門,出身不好的走后門。那些出身不好不壞的人,又不敢走前門,也不愿走后門,只好由窗子進出了。\"
一經(jīng)確定還要辦第二期報,羅克迫不及待地寫好兩篇揭露六中和一中\(zhòng)"勞改隊\"的文章。申張正義,恢復(fù)人性,是羅克認為義不容辭的任務(wù)。\"紅色恐怖\"是整個人類的恥辱,不對它給以抨擊,簡直有愧于\"人類\"的稱號。
前面說過,北京師大女附中一些同學(xué)首先沖破\"出身\"這個禁區(qū),由非\"紅五類\"組成了\"東方紅紅衛(wèi)兵\"。它的出現(xiàn)立刻引起血統(tǒng)論者的震驚,咒罵圍攻不絕于耳。圍剿它的唯一理由是:組織不純。
哥哥對她們的行動很贊賞。他鼓勵我們在學(xué)校里組織紅衛(wèi)兵。其實他對\"紅衛(wèi)兵\"這個詞很反感,認為它封建色彩太濃。他讓我們組織這樣的組織,并不是想捍衛(wèi)某個人,而是證明這樣一個真理:無論什么出身的青年都應(yīng)該是平等的。
為了消除一些人的自卑感,他也以\"小組\"的名義寫了《談純》。還以\"二十五中齊聲喚戰(zhàn)斗小組\"名義寫了《〈出身論〉對話錄:翻案篇》。他惟妙惟肖地刻劃出\"常洞瑤\"是如何搖擺不定。這在當時思想混亂的形勢下不乏其人。一篇有哲理性的政治文章使人看起來津津有味,而且活躍了報紙的版面。羅克說這是仿照柏拉圖和蘇格拉底的對話形式寫的,他還想寫一系列\(zhòng)"對話錄\",但再也沒有適當?shù)臋C會了。
羅克不僅給《中學(xué)文革報》寫稿,還應(yīng)另兩份小報《首都風(fēng)雷》和《中學(xué)論壇報》的要求各以\"小組\"名義寫了將近一版的文章。后來我們又印了七八萬份刊登《出身論》的?,在?修D(zhuǎn)載了他寫給《首都風(fēng)雷》的辯論文章。他編造了一個反對《出身論》的\"人物\"———步署明。雖然人物是假的,所持的觀點卻是當時流行的,語言和手法都是當時社會慣用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所以沒有人看出來它出自\"小組\"之手,甚至還有人來信表示擁護\"步署明\"的文章?梢娧y(tǒng)論對人的影響之深,而胡攪蠻纏也習(xí)以為常了。
在以\"小組\"名義寫的反駁文章中,羅克處處以詼諧的語言作了駁斥。使人感覺有理有據(jù)、痛快淋漓。
在四中接待站,大量的來訪讀者都想見見\"小組\"的人。\"小組\"總寫文章而總不露面也不是辦法,容易引起報社內(nèi)部的懷疑,好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和哥哥一合計,他有了一個最佳人選——郝治。郝治是哥哥初中同學(xué),和我家又是世交,為人忠厚仗義、堅韌不拔、不卑不亢,說話有理有據(jù)、詼諧幽默、無懈可擊。哥哥請他到我家,把這個意思對他一說,聰明過人的郝治預(yù)見到與當權(quán)者對著干兇多吉少,可是還是答應(yīng)了。以后他就成了報社成員心目中的\"老大哥\"(唯一的大學(xué)生),威信非常高。哥哥寫的許多文章也都要和他商量。
在1967年1、2月間,一伙\"老紅衛(wèi)兵\"的頭頭腦腦,又組織了,\"聯(lián)合行動委員會\"(簡稱\"聯(lián)動\")。它的成員必須是十三級以上的干部子弟,這也是唯一的條件。它的前身,是紅衛(wèi)兵東城、西城、海淀糾察隊的成員,也是搞打砸搶、殺人抄家的急先鋒。
羅克,就是在\"聯(lián)動\"正在猖獗的時候,寫了一篇《\"聯(lián)動\"的騷亂說明了什么》,發(fā)表在《中學(xué)文(和)革報》第三期頭版頭條。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通過公開發(fā)表的形式,系統(tǒng)地剖析了\"聯(lián)動\"的起因和特權(quán)階層的丑惡靈魂。他用大量事實進行對比,總結(jié)道:
\"正是生活上養(yǎng)尊處優(yōu),精神上自認為高人一等,再加以長時期口是心非的說教,使一些人的靈魂變得丑惡了,其中的一小撮,簡直具有野獸般的性情,特務(wù)一樣的心靈,及至達到了滅絕天良的地步!北京六中紅衛(wèi)兵,\"西糾\"一小撮人,創(chuàng)造的種種慘無人道的法西斯刑法和刑具,即足以刻劃他們的形象了!(lián)動的騷亂證明了《出身論》的這個論點:無論什么出身的青年,如果經(jīng)常接受社會的壞影響,一般總要服從這種壞影響!鐣绊戇h遠超過了家庭影響。\"
\"聯(lián)動\"的前身所干的傷天害理之事,何止一個六中?當時,哪個學(xué)校沒有刑訊室,哪個中學(xué)沒有被折磨致死的冤魂?我們在串聯(lián)的火車上,看見一個\"海糾\"紅衛(wèi)兵向人們講著自己的\"功績\":親手打死一個老太太和她兒子——讓母親眼看著兒子被活活打死,在她快發(fā)瘋的時候,再把她打死。他說:\"后來不讓打人了,我們都養(yǎng)成了癮,只好互相打著玩。\"——人性,到哪兒去了?
哥哥在這篇文章的結(jié)尾曾這樣說:
\"我們誠心誠意地勸告那些受反動的唯出身論蒙蔽的小家伙們,你們讀了我們的文章,不要以為這是侮辱你們。實在說,我們對你們的憐憫勝過對你們的憤恨和厭惡。當資產(chǎn)階級反動勢力在某些部門占優(yōu)勢的時候,我們憐憫你們:在學(xué)校里受到的是怎樣一種脫離實際的教育,在家庭里過著怎樣一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讀的是怎樣一些胡說八道的文藝作品,形成了怎樣一種愚不可及的思想,養(yǎng)成了怎樣一種目中無人的習(xí)氣,辦了怎樣一些遺恨終生的傻事!多么危險,多么危險!從泥坑中伸出你們的雙手來吧,革命的同志是不會見死不救的!\"
他始終是這樣用善良的心,希望挽救每一個良心未泯的人。在這期間,有人曾向他表示要組織一些青少年,狠狠地報復(fù)這些殘暴的學(xué)生。羅克啟發(fā)他們說:\"如果有人拿棍子打你,你是打這個人呢,還是打他的棍子?\"哥哥相信,歷史是不會饒恕這些人類中的敗類的,而當務(wù)之急,是披露它的社會根源,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去做。
\"文(和)革\"初期,羅克母校(65中)的一些學(xué)生,知道有的教師對羅克很不好,讓他提供這些教師的\"罪狀\"。他不愿落井下石,斷然拒絕了。
有一次下雨,學(xué)校批斗\"黑幫\",讓他們在雨中淋著;丶液蟾绺鐔栁覀儯篭"你們沒想去給他們打打傘嗎?\"我們奇怪地問:\"難道你不恨他們?\"他說:\"想起有些人身為教師卻具備勢力眼的惡習(xí),確實可恨,但他們畢竟是人,要受到人的待遇。\"
\"恨之欲其死\"是羅克最反對的。他希望的是公平,不管對什么人。在對人的問題上,哥哥很欣賞魯迅這句名言:\"中國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他在日記中這樣闡述自己的心情:
\"……我同情他(工廠里被批斗的\"\"黑幫\"\")嗎?不,我對他養(yǎng)尊處優(yōu),以空頭政治來刁難人,為一已私利服務(wù),是恨入骨髓的。但是,我決不同意群眾言不由衷地質(zhì)問:\"\"你為什么刪改八條?為什么不讓我們學(xué)習(xí)毛著?為什么不接受印刷毛選的單面印刷機?\"\"這是荒唐的,似乎只有此才算罪
過。……為此讓他淋到雨里,豈不枉哉?\"
哥哥向許多人推薦《孫中山選集》。當我們看到孫中山醒目的題字\"博愛\"有些不解時,他說:\"看看現(xiàn)在發(fā)明的慘無人道的刑法,看看對所謂階級敵人及其子女的草菅人命,難道不是正需要補上這一課嗎?\"
1967年2月,大街上散發(fā)了一份傳單(《何其毒也》),披露北京五十二中一位叫鄭兆南的中年女教師,給單位領(lǐng)導(dǎo)寫了一張大字報,僅僅因為是地主出身,工作組就授意五十二中紅衛(wèi)兵對她折磨了47天,施以種種肉刑,強迫她吃扔在地上的杏核、葡萄皮,喝痰桶里的臟水,當她面打死個地主婆以示威脅,騙她說她女兒跳河自殺……終于把一位優(yōu)秀教師摧殘死了。就是因為地主出身,死前幾個醫(yī)院都不給治療。
一個地主\"狗崽子\",竟敢無視社會的\"輿論\",敢于沖破血統(tǒng)論的羅網(wǎng),真是想翻天了。無怪乎該校工作組負責(zé)人,團中央候補書記李淑錚有恃無恐地說:\"可以整鄭兆南。她出身不好,社會關(guān)系復(fù)雜。有小辮子在手,就是整錯了也沒妨礙!\"像她出身這么槽糕的人,不積極,是真右派;
積極,是假左派。何況還不\"老實\"?
羅克忿恨地說:\"這就是社會的縮影!\"平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哥哥,對這樣的事絕不會袖手旁觀,他和我去鄭兆南家慰問她的家屬,去采訪鄭生前的學(xué)生、同事,并撰寫了一篇一萬多字的文章《論鄭兆南烈士的生與死》,發(fā)表在《中學(xué)文(和)革報》第四期上。
羅克非常重視輿論工作,他常鼓勵我們組織辯論會、座談會以擴大影響。我們曾參加過許多群眾組織的辯論會,進行一場場唇槍舌劍的斗爭。由于《出身論》在邏輯上的嚴密性,我們從來沒有被問倒過。
而我們最傷腦筋的就是,對方搬出許多不合理的既成事實,比如軍隊為什么不要出身不好的;
或者搬出某些\"首長\"本身就自相矛盾的講話,比如有的\"首長\"就分不清什么是家庭出身和本人成份,還有的主張查三代。遇到這種情況,我們只好舉出截然相反的例子,最后不了了之。除此以外,我們總能保持上風(fēng)。
有時候,正在辯論當中,\"聯(lián)動\"就打來電話,威脅說:\"別讓那些\"\"狗崽子\"\"跑了,我們的繩子已經(jīng)準備好了!\"——那時,他們還是很有勢力的。
羅克經(jīng)常參加這種辯論會,他還跟我們談他的看法,但他不便于在會上發(fā)言。
1967年2月17日,一些學(xué)生組織邀請我們(《中學(xué)文革報》)在工人體育館召開一次萬人大會。大會內(nèi)容是\"批判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我們以批判\(zhòng)"血統(tǒng)論\"為主。知道消息已經(jīng)太晚了。哥哥在頭天晚上用一夜時間寫了一篇生動的發(fā)言稿,準備由我在會上代表《中學(xué)文革報》宣讀。他在狹長的小屋一頭伏案疾書,我和郝治倚在他的床上等著。
凌晨四、五點鐘,他把我叫起來,給我們念、讓我們改。都認為沒問題了,我們仨每人抄一部分,湊出備份,好交給牟志京去排版,爭取盡快見報。
全忙完,天已經(jīng)大亮,我又看了兩遍發(fā)言稿,以免講的時候打磕巴。
上午9點,大會準時開始了。容納兩萬多人的體育館座無虛席,連過道上都站滿了人。原來反對我們的組織得知了這次大會,也派了好多人混進會場,大大超出預(yù)定的人數(shù)。估計組織者也沒經(jīng)驗,還以為參加的人越多越好呢。
前兩個發(fā)言都很簡短,順利通過。我一上臺,會場就有點兒亂。念到一半的時候 ,會場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有些人開始往主席臺這邊擁。我心說,不好,千萬別念不完,否則馬上付印的報紙就要改版,也不好全文刊登這篇講話了。我不由得加快了念的速度,我感覺身后坐在主席臺上的郝治、王建復(fù)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座位去阻擋沖過來的人群。我心里一邊祝愿著他們能多堅持一會兒,嘴里一邊飛快地念著講稿,人群也越來越向我靠近……當我剛念完最后一個字的時候,話筒立即被搶走了。我總算松了一口氣,旋即被狂熱的人流轟出了主席臺、擁進了后邊的\"貴賓休息室\"。
我們幾個(其實就是報社全體,只是沒有牟,他去催出報)被分開,又被團團圍住,一片恐嚇、吼叫、漫罵聲讓人分不出字眼,只覺得唾沫星子像下雨一樣。按人數(shù)和勢力說,我們稍有不慎,這種噪音和口水的攻擊馬上會變成拳腳相加,我們絕對招架不住。我們只好一言不發(fā)。郝治、王建復(fù)和我,被圍得動彈不得,年齡小點兒的初中生們還能走動。
最愛和《紅旗》雜志拉關(guān)系的帖漢(初三學(xué)生)故意過來向我大聲\"請示\",給不給《紅旗》打電話,報告這里的情況。當時的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志)勢力非同小可,它們永遠是\"正確\"的化身,里邊的記者一出來,個個是\"欽差大臣\"。我連忙答應(yīng)
\"可以\",但是作用并不明顯。
過了一會兒,羅勉帶進來一個小伙子,自稱是\"中學(xué)生造反兵團\"的,故意高聲問我:\"我們外邊有五百多人,用不用帶進來?\"
其實他是我家鄰居,會前羅勉確實請他派些人來維持秩序,不知道為什么大會最亂的時候,他們的一個人影也沒見到,所以到底有沒有這五百多人只有天知道。我裝做無所謂的樣子說:\"不用進來,這兒沒什么。\"
也許這一招兒有點兒靈,也許我們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讓他們摸不清我們的底細,又鬧騰了一會兒就散了。
雖然這次大會后來被維護血統(tǒng)論的人破壞了,但是我們畢竟也造成了影響,而這正是我們的目的。
《出身論》的社會影響越來越大,大街上開始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說《出身論》\"好得很\"或\"大毒草\"的大標語。許多人把《出身論》抄成大字報張貼出去。全國各地因為抄傳《出身論》以致后來因此受批判、被\"專政\"甚至被判刑的人不計其數(shù)。許多群眾組織因為同意或反對《出身論》而分化、改組。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光北京參加對《出身論》展開辯論的刊物就有《東風(fēng)報》、《旭日戰(zhàn)報》、《紅鷹》、《教工戰(zhàn)報》、《雄一師》、《文化先鋒》、《大喊大叫》、《首都風(fēng)雷》、《中學(xué)論壇》、《只把春來報》、《湘江評論》、《北京評論》、等小報和雜志。油印刊物不算在內(nèi)。唯一受中央文革小組支持的《兵團戰(zhàn)報》罵《出身論》是\"大毒草\",揚言要\"取締《中學(xué)文革報》\"。
在《紅旗》雜志記者的鼓動下,《中學(xué)文革報》的一部分人提出改變辦報方向,遭到多數(shù)人反對,結(jié)果退出了。
絕大部分小報都開始了對《出身論》的批判,原來支持我們的兩三家報紙也有的\"反戈一擊\"或不再表態(tài)了。概括他們的論點,不外乎是:一、老的階級敵人死光了,他們的下一代就是階級敵人。《出身論》否定這個,就是階級斗爭熄滅論。二、出身不同的青年就是應(yīng)該享受不平等的政治待遇,否則就是想讓出身不好的青年\"重新\"騎到人民頭上作威作福。三、家庭影響遠遠大于社會影響。四、\"文革\"前,舊領(lǐng)導(dǎo)優(yōu)待出身不好的;
迫害出身好的人。
四面八方的圍攻,正好給羅克帶來縱橫馳騁的機會。他寫了兩篇一萬多字的長文,進一步闡明了《出身論》的觀點,自然是妙筆生花,趣味無窮。又以\"本報評論員\"名義寫了兩篇幾百字的短文。他寫作的特點,向來是在嚴肅的長篇論文里夾著幾句插科打諢。例如: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流言可就多了……比如《出身論》作者吧,\"\"據(jù)可靠同志了解\"\"是一個\"\"×××學(xué)院\"\"(還留過兩年級)的學(xué)生。偏偏《東風(fēng)報》又說\"\"不對!\"\"因為那里的編輯明明看到是\"\"四中幾位語文教員\"\"在六月份寫過。這么一對照,寫作《出身論》不但要連累\"\"父母兄弟都有問題\"\"(流言云),而且本人成份也得隨著流言專家們的高興而改變。
\"最不可理解的是接待站人員的\"\"蓬頭垢面\"\"也成了一條\"\"死罪\"\"。那么\"\"油頭粉面\"\"行不行?大概,那該算是資產(chǎn)階級生活作風(fēng)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那就剃光頭吧?也不行。沒有剃光頭,已經(jīng)是\"\"蔣光頭、赫禿的馬前卒\"\"了,真剃了光頭,那還得了?這樣一權(quán)衡,無論怎樣該死,\"\"蓬頭垢面\"\"還是保險一些。\"
批判《出身論》的結(jié)果反倒使它在人(和)民當中越來越有名聲了。無論什么滯銷的刊物,只要借批判之名全文轉(zhuǎn)載《出身論》,就立刻變得暢銷。
地質(zhì)學(xué)院附中的鄭曉丹(鄭曉丹在\"文(和)革\"中被迫(和)害致死),形象地把它譽為東方的《人(和)權(quán)宣言》。她的家被抄了幾十次,為保存《出身論》,一家人冒著各種危險,想出種種辦法,最后用它當作花椒的包裝紙而得以保存到今天。
更多的人把精心收集到的幾期《中學(xué)文革報》作了極好的包裝珍藏起來,把它當作有價值的歷史文物留給后人。
無數(shù)細心的同志,把它銘記在自己的心中。十幾年以后,我們遇見一位當時的大學(xué)生,他還一字不差地記得那句幽默形象的比喻:\"\"\"自來紅\"\"充其量也不過是一種餡子糟透了的月餅而已。\"
83年的《隨筆》雜志和99年1月出版《遇羅克遺作與回憶》已全文刊載了《出身論》,說明它是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考驗。遺憾的是,至今它還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
盡管當時的當權(quán)人物也口口聲聲反對血統(tǒng)論,但血統(tǒng)論畢竟是他們制造的并為他們所利用。所以在小報群圍剿無效后,中央文(和)革小組的戚本禹就急忙給《出身論》定了\"大毒草\"的調(diào)子。這么一來,各個小報、組織不僅僅限于文字的圍剿了,原來零星的砸、搶變成了大規(guī)模的行動,誰越過分越顯其\"左\"得\"可愛\"。許多參與我們報紙活動的人,因為清楚我們的印刷地點,為了表示\"反戈一擊\",更是手下不留情。
《中學(xué)文革報》只好?恕_B羽晴的父母,也規(guī)定她不要再和我來往。
此時,堅持到最后參與《文(和)革報》活動的有14個人,他們是:郝治(輕工業(yè)學(xué)院)、牟志京、王建復(fù)(四中)、李金環(huán)、紀亞琴(氣象專科學(xué)校)、張富英、王玲、張君若(女五中)、遇羅勉、王嘉材(二十五中)、張麗君(女三中)、王世偉、張元琪(十三中)、張穎(女二中)。
正如一些有眼光的反對者看出來的那樣,羅克的一個主要目標是爭取平等。他擔(dān)心地說:\"十來年滋長了一種詭辯式的\"\"理論\"\",承認并擴大了不平等。長此下去,與封建社會的等級制度有什么區(qū)別?存在著不平等,根本就談不上民主、自由,國家也就沒有前途了。\"
他在《談鴻溝》這篇文章里,透徹地分析了血統(tǒng)論的社會根源和它的封建本質(zhì)。因此他很佩服中國革命先驅(qū)中的兩個人——孫中山和魯迅。他說,因為他們一個推翻了幾千年封建王朝的統(tǒng)治,一個在文字上蕩滌封建余孽。當大救星與無神論共存,選集與圣經(jīng)爭輝的時代蒞臨時,他痛心地說:\"想不到幾十年后還要進行資產(chǎn)階級的啟蒙教育。\"
他對社會上許多弊病,都要追根溯源。對于有人利用\"階級斗爭\"作為打殺人民的大棒這一套謬論,他尤其忿恨。他說:\"以\"\"階級觀點\"\"使不平等合法化,就是這種\"\"理論\"\"的實質(zhì)。一提到資產(chǎn)階級曾提出的平等,就一味強調(diào)它的虛偽。我們這些\"\"無產(chǎn)階級理論家\"\"倒是一點也不虛偽,他
們大言不慚地聲稱就是應(yīng)該不平等。\"
當羅克破天荒有了在一家報紙(《中學(xué)文革報》)上自由發(fā)表文章的機會,欣喜若狂。他不分日夜地給《中學(xué)文革報》寫稿,為寫這些稿,還要收集材料,采訪當事人;
與熱心的讀者通信,探討更多的社會問題。他說要向戴高樂學(xué)習(xí),每天親自回復(fù)上百封信。他還要堅持完成自己原先制訂的學(xué)習(xí)計劃……盡管他總是忙得不可開交,但這時他的精神是最愉快的,因為他說:\"我做了點有益于人類的事。\"
《中學(xué)文革報》共發(fā)行7期,累計發(fā)行量幾十萬份,各地翻印、轉(zhuǎn)抄成\"大字報\"的不計其數(shù)。它無疑是49年以來,中國大陸影響最大的民辦報紙。
事業(yè)未竟
然而,正當他為正義的事業(yè)嘔心瀝血的時候,罪惡的魔爪已經(jīng)伸向了他。許多人通過一些\"內(nèi)部\"途徑,得知公安局要抓羅克。羅克聽說后,無動于衷,談笑如常。雖然父母和我們兩個弟弟,想到隨時有可能和他分別,心里非常難過,但看他無憂無慮的樣子,我們也得到了一點安慰。
也有人勸他公開認個錯,他說:\"我不能背棄自己的信仰。我個人家庭算得了什么,我個人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即使為此進了監(jiān)獄,若干年后也總會有人回憶起,在那危險的暴風(fēng)雨歲月里,他發(fā)出了維護真理的聲音\"\"我早就想好了,第一,我永遠不會背叛祖國;
第二,我永遠不會自殺,第三,我絕不會承認我是反革(和)命。\" 他在日記中也寫道:
\"如果我自欺了,或屈服于探求真理以外的東西,那將是我一生中最難過的事。\" 他唯一擔(dān)心的是:\"只恐血統(tǒng)論根除曠日,革命前途受挫,多少青年不能發(fā)揮積極性,終成我國隱患!誠可痛矣!\"(給我的信)
接著,他也發(fā)現(xiàn)身后總有人盯梢。
他在給廣東一同志寫的信中說:\"我只有一半自由了,我的身后總有人跟蹤,我的朋友開始受到訊問,我的信件都被郵檢了……不過,整個一部歷史也并非一冊因果報應(yīng)的善書,罰不當罪的決不是沒有。\"羅克為了不給外地的通信朋友找麻煩,他不敢親自去郵局寄信,許多信是由我們找人代收代郵的。
羅克曾給陳毅寫過一封信,提到對這種勾當?shù)目捶ǎ篭"這種作法既卑鄙又拙劣。有時我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往往對方驚慌失措。我只是一個學(xué)徒工,尚能發(fā)現(xiàn)跟蹤,倘若是重大國事犯,公安人員這些拙劣的作法,將會給國家?guī)矶啻蟮奈:?\"
對這種卑鄙伎倆,他常常給以嘲弄。有時我們和他一起出門,他就指給我們看,哪個是跟蹤他的便衣。有時羅克故意藏起來,等那些人正在東張西望地找呢,他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有一次我和他去參加一位朋友的婚禮,又遇到一個便衣,不遠不近地跟著,羅克故意走到那人跟前,用很不客氣的話問他:\"你找什么哪?\"如果是毫不相干的人,也許會因此吵起來,但因為那人心虛,只好胡編了一個地名,向我們解釋,羅克不走了,用憤怒的目光盯著那人,直到他灰溜溜地走遠為止。哥哥笑著對我說:\"你別看我這么對待他,他回去不敢跟別人說,要不然別人會罵他笨,把自己暴露了。\"
雖然他的處境已經(jīng)非常糟糕,一點兒也沒影響他的情緒——還和往常一樣地看書、寫文章、作詩、談笑風(fēng)生。依然對\"文革\"中的反,F(xiàn)象有濃厚的研究興趣。
有一天,我家來了一位南京的客人丁灝。他的父親和我父親是老朋友,他正在南京大學(xué)讀研究生。這次來北京是受南京文化局當權(quán)派的委托,到\"中國美協(xié)\"調(diào)查《鄭板橋集》出版的情況,外調(diào)的對象是美協(xié)書記蔡若虹和漫畫家華君武。
\"文革\"期間,被\"外調(diào)\"的經(jīng)常是被\"專政\"對象或有點兒\"問題\"的,所以外調(diào)人員多數(shù)都是兩人以上,用以壯大聲勢。經(jīng)常是大呼小叫、拍桌子瞪眼來嚇唬對方。可能丁灝是順便來辦此事的吧,只有他一個人,介紹信卻寫著\"……等同志\",表示不止一人。他問我們愿不愿意陪他去。哥哥最喜歡研究各種人、尤其是平時不容易見到的人的心理,我也很想知道外調(diào)是怎么回事,都高興地答應(yīng)了。哥哥聲明:\"可別指望我們嚇唬人家。\"丁灝連忙說:\"我也不會那一套。你們別表示同情就行了,否則我回去不好交代。你們最好別說話。\"
接待我們的是\"革委會\"的主任,像工人模樣,估計是\"工宣隊\"的代表。他問明了我們的來意,當即就讓人把華君武叫來。聽他的口氣,這些\"走資派\"和\"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們都被集中在一起勞動,有人看押著。
不大工夫,華君武來了。他筆直地坐在椅子上,態(tài)度不卑不亢,不問到的決不多說,問到的也答得很簡單。\"革委會\"主任不時地呵喝兩句\"老實交代!\"華君武依然該什么樣還什么樣。很快,丁灝沒的問了,主任讓華君武回去繼續(xù)干活,順便把蔡若虹叫來。
蔡的性格與華正好相反——問他一句,他能答十句,說話眉飛色舞,做出極力配合我們的樣子。對主任,更是十分尊重。不料主任卻對他十分蠻橫,比對華君武厲害多了。明顯著他已經(jīng)沒的可說了,主任還是不依不饒。丁灝沒的問了,主任還不放過,非問他某天某時\"牛鬼蛇神\"在一起議論什么。蔡說:\"我們在說燒菜,怎么燒好吃。\"主任不表示信與不信,還是一句句地追問,想從中發(fā)現(xiàn)點兒要害的東西。
我們覺得沒勁,起身告辭走了。主任還繼續(xù)審問著蔡若虹,沒有停止的意思。
走到街上,哥哥感慨地說:\"從剛才的事就可以看出來,對不講理的人,不能遷就。華君武不買主任的帳,主任倒不敢對他怎么樣;
老蔡的表現(xiàn)符合他的要求了,反而受欺負。\"
1968年元旦,羅克對母親說:\"今天我要閉門思過,別讓任何人來打擾我。\"他像每年一樣,在自己的小屋里寫了一天。他總結(jié)了自己取得的成績和發(fā)現(xiàn)的錯誤,并訂了下一年的學(xué)習(xí)計劃——其中包括必讀的104本書。
羅克是以自己的心、血去給人以愛。
他為之付出生命的《出身論》使無數(shù)絕望的青年感到安慰如絕路逢生。
他在每天有人盯梢,隨時可能入獄的情況下,不顧個人安危,還忙于撰寫一兩萬字的《工資論》,談他對工資改革的看法及具體的建議。
他告訴我們,還要寫:為失足青年終生受打擊、壓迫、歧視鳴不平。
他想著找機會呼吁,為\"真正的黑五類\"講講重在表現(xiàn)。(這在當時簡直是大逆不道、罪該萬死。)
他想編一本書,專門搜集\"文(和)革\"發(fā)生的慘無人道的暴行,用以警示后人。
他要……
大禍臨頭
1968年1月5日早晨,羅克像往常一樣,帶了一飯盒大米飯、炒白菜和一本書,上班去了。從此他再也沒有回來。他被關(guān)到半步橋看守所,這是謝富治親自授意和批準的。
68年1月5日,是個北風(fēng)呼號的日子,正處于北京最寒冷的\"三九\"期間。幾天前,哥哥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這預(yù)感像陰影一樣籠罩在全家每個人的心中!贾离S時有可能大禍臨頭,又盼著每一天能平安地過去。
這天我家來了兩位客人,一位是常客—我的女朋友羽晴;
一位是沈陽11中高三年級學(xué)生孫鋼。孫鋼是《中學(xué)生文(和)革報》的熱心讀者,他對我們報社的敬佩深深感動了編輯部每個人。于是我們成了好朋友,他很快也成了羅克的摯友。當時學(xué)校里仍很混亂,去不去也很隨便。我們聚在一起,想研究一下能不能在沈陽成立個\"生產(chǎn)組\",以便和志同道合的同學(xué)們永遠在一起,過上烏托邦式的生活。那時聽說有學(xué)生正組織到云南組建農(nóng)場。
上午十點左右,忽然進來幾個警察和便衣。他們來勢洶洶,宣布要搜查我家,并且惡狠狠地詢問客人與我家的關(guān)系。孫鋼具有典型的東北人血氣方剛性格,沒說幾句就和來人頂撞起來,一個年齡40多歲的頭目咬牙切齒的命令別的警察:\"把他帶走!有你小子好看的時候!\"從此孫鋼就失去了自由,被判15年徒刑!
13年后我再見到他時,已與當年的他判若兩人—那時他虎頭虎腦,有使不完的勁,渾身充滿活力。而這時,雖然才三十一、二歲,獄中的摧殘已使他疾病纏身,走路稍快都會氣喘吁吁。86年后,他到美國定居,現(xiàn)在已是幾十名雇員的公司老板。
搜查時,我乘警察與孫鋼爭吵之機,偷偷將幾封外地青年寫給哥哥的信藏在衣袋里,希望盡可能減少受牽連的人數(shù)。這幾封信與其他我們保存的大量普通來信不同,是羅克在數(shù)千封信中挑選出來水平較高的一部分,經(jīng)過幾次往來通信,已成了未見面的朋友。羅克為了避免郵檢給這些人帶來麻煩,特地讓我的一些同學(xué)代為轉(zhuǎn)收,再由我取回交給他。
火中涅磐(木旁)
羅克一共被提審80多次,有時搞疲勞戰(zhàn)術(shù),日日夜夜輪番審問。據(jù)一位難友說:他本人就經(jīng)歷過這種審訊,好幾天不讓你合眼,一打盹就用錐子扎。至于羅克是否也受過這種刑罰,我們不得而知。從他對難友的談話中,可以看出,他對這種審訊是輕蔑的。
有一次受審回來,羅克竟偷回一只象棋子,一看,是個藍色的炮。牢房里有人斷言說不是好兆。羅克不以為然,他純粹是為了尋開心。
羅克在這80多次審訊中,從來沒有檢舉過別人,沒有承認過自己有罪,沒有說過違背良心的話。當他得知我也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時,更是把一切責(zé)任都攬到自己身上,并且對預(yù)審員說:\"是我牽連了弟弟,我的事他不知道。\"以此來盡可能地使我得到解脫。
他實踐了自己在1966年8月26日日記中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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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假若我挨斗,我一定記住兩件事:一、死不低頭;
二,開始堅強最后還堅強。\"
羅克在審訊中,仍然同封建法西斯專(和)制進行不屈不撓的斗爭。預(yù)審?fù)バ迹篭"你公開點名攻擊姚文元就是攻擊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羅克說:\"我不知道姚文元是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的人。\"
當預(yù)審?fù)フf他攻擊中央首長時,他說:\"我認為陳伯達是左傾教條主義者。陳伯達用封建時代的詞句歌頌毛主席是不合適的。\"
\"你為什么攻擊江青同志?\"
\"我認為我們這樣大的國家,不應(yīng)該只有八個樣板戲。\"
預(yù)審員氣得大罵:\"混蛋!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的人讓你攻擊遍了,資產(chǎn)階級司令部的人,你一句也沒有批判……\"
羅克在書面材料中寫道:\"我過去就認為59年到63年期間,如果沒有錯誤,就不會那樣困難。\"
他還在審訊中說:\"我對無限崇拜、無限信仰毛XX思想的提法有不同看法。我認為各種理論都不是絕對的,是發(fā)展的。對群眾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我認為占時間太多。\"
有一次在審訊中,審訊人員恐嚇道:\"遇羅克,你頑固透頂,你的下場可想而知。給你兩分鐘考慮后果!\"審訊人員和記錄人員都出去了,屋里只剩羅克一個人。兩分鐘后,忽拉拉涌進十幾個人,圍著他坐了一圈,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遇羅克,你考慮好了嗎?\"
羅克平靜地說:\"請讓我家里送一支牙膏來。\"
由于瘋狂地鎮(zhèn)壓,監(jiān)獄里的人多得出奇。在一間18平方米的牢房里,要關(guān)20個人。獄中的伙食極差:每天兩頓飯,每頓千篇一律的兩個窩頭,一碗沒有一點油的白菜湯。也有時湯換成一塊咸菜。每月能吃上一次全麥饅頭。每天定量將近九兩,所以饑餓是最長而重的刑罰。每當吃飯時,人們總是爭先恐后地搶拿個大的窩頭,分湯也如是,誰都想得到菜多的。羅克卻始終對難友表示謙讓,而從來不去爭搶。
每天只有兩次\"放茅\"(到廁所解手),而每次時間又極短,大便干燥的的往往不能結(jié)束就被攆走了,這樣就得回到牢房往尿桶解大便。二十來人的房間,空氣已經(jīng)污濁不堪,所以大家對往尿桶里大便的人非常反感。因此,每當牢房的門一開,大家像跑一樣去占很少的幾個茅坑,以便能多蹲一會兒。而羅克從來不去搶這個先兒。
難友中一位干部子弟(張朗朗)很佩服羅克的才學(xué)和膽識,他問羅克:\"你為一篇《出身論》去死,值得嗎?\"
\"值得。你過去一直生活優(yōu)越,終日在高干子弟中間,這所大學(xué)上膩了,看不上了,還可以上另一所。你對家庭出身問題沒有體會。而我?guī)状胃呖迹煽儍?yōu)異,都沒有考上。像我這樣的并不是一兩個啊?梢哉f,從我們能奮斗的那天起,就是被社會歧視的。你不了解我們這些人的社會地位和心情。我被抓了,也許結(jié)果不堪設(shè)想,但為出身問題付出這么大代價的,解放以來還是第一次。如果說這是吶喊,也是受壓迫的人喊出的最強音了。
\"我沒有想到一篇《出身論》會影響這么大,全國各地那么多感人肺腑的來信,常使我讀著流淚。我永遠忘不了,有姐妹倆,哭著找到我們,一再說:\"\"收下我們吧!哪怕整天給你們端水掃地都愿意。\"\"為了他們,值得一死。\"
他對同獄中的一個中學(xué)生說:\"堅持真理,在任何時候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我既然選定了自己的道路,我決不后悔,決不回頭,無論前面等待的是什么樣的危險,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羅克知道自已的處境危險,有時也詼諧地向別的難友們說:\"來世再見\",但他對生活還是充滿信心的,對同伴充滿愛。
每當有新\"犯人\"進入牢房,羅克總是把自己獄中的生活經(jīng)驗教給他。比如怎么樣可以把被褥疊成個沙發(fā)樣,這樣成年累月坐下去才不會難受。戴上鐐銬(尤其是背銬),怎么睡覺才能睡著。等等。
有一個新入獄的華僑,僅僅因為沒通過組織向海外親友要點錢給孩子看病,就按\"里通外國\"罪抓進來。他苦惱極了,兩天都不吃飯。要是平常,大家早就把剩下的分吃了。但是羅克說:\"雖然咱們都餓,但是也不能吃他的。咱們必須把飯交出去,引起看守的重視,就能提前提審他,否則他餓壞了上邊也不知道。\"大家認為說得有理,就不再吃他的飯了。
更使人敬佩哥哥的,是他關(guān)心別人勝過關(guān)心自己。
1968年三、四月份,社會上大興批斗之風(fēng)。監(jiān)獄里趁機把那些不認\"罪\"的\"犯人\"也押出去批斗。說是\"批斗\",其實就是受刑,每次回來,輕則鼻青臉腫,重則頭破血流以至昏迷。被批斗的人唯一得到的好處,是中午額外給兩個小窩頭。但在拳打腳踢之后,很難吃得下去。那時羅克的牢房里,新來一位叫劉恩海的\"犯人\",體格魁梧,餓得特別難受。羅克每次被斗回來,總把窩頭帶給他吃,有幾次羅克被打得非常厲害,一進牢房就趴在行李上不想再動了。難友們都不吱聲了,同情地看著這個常給大家?guī)須g樂的文弱硬漢。但是他仍然沒有忘記艱難地從懷里掏出窩頭送給劉恩海。每次劉恩海都要落淚,許多難友也被感動得哭了。
監(jiān)獄中除了《毛XX選集》外,什么書也不準看。羅克就根據(jù)自己的記憶,給大家講故事、歷史和詩詞。甚至還演過一出戲,羅克唱阿慶嫂。他還向一位外語教員學(xué)習(xí)英語。這些都是監(jiān)規(guī)絕對禁止的。
他教一些新入獄的人唱一首美國黑人歌曲,歌詞是:\"在陰暗的小牢房,想起親愛的老慈娘,不由得一陣陣悲傷。眼睛流著淚水,心中充滿希望,放開喉嚨跟著伙伴把歌唱,前進,前進,戰(zhàn)士們前進,勝利屬于我們。臉上充滿陽光,心中充滿希望,跟著伙伴上戰(zhàn)場。\"
他善于在困苦環(huán)境中保持樂觀,振奮精神。一位難友回憶道:\"當犯人們\"\"學(xué)習(xí)\"\"得疲憊不堪,背語錄背得頭昏腦脹的時候,遇羅克會突然出奇制勝,說幾句招人興奮的話。比如有一次輪到他發(fā)言時,他慢條斯理地說:\"\"我想,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這一下子,屋里的人都愣住了。幾個積極分子馬上就站起來爭先恐后的地問他猛烈抨擊:\"\"什么,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那么蔣介石也存在,他合理嗎?\"\"
\"遇羅克一點也不著急,微笑著繼續(xù)逗著別人的火兒:\"\"你們考慮考慮,要是沒有存在的理由,他們能存在嗎?\"\"
\"等批判者的話到了相當尖銳的程度,他忽然作\"\"正色\"\"狀,說:\"\"你們先別忙著批判,這句話可不是我發(fā)明的,而是馬克思經(jīng)典著作中論述過的。\"\"(\"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是德國唯心主義哲學(xué)家黑格爾(1770—1831)的一句名言,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中論述過這句話的合理性。)
\"看著那些積極分子們瞠目結(jié)舌的樣子,他又嘲弄似地笑了起來。開這種玩笑,可真得有膽!
\"在監(jiān)獄里,許多蠻不講理的小偷,橫行霸道的殺人犯,一聽說他是遇羅克,馬上都肅然起敬。因為,他是《出身論》的作者,是第一個站出來替這個時代被污辱、被損害的\"\"賤民\"\"作公開辯護的人!\"
有的看守缺少起碼的人道主義精神,越是夏天溫度高,越是借口沒有水,不讓\"犯人\"刷尿桶、洗臉、開窗戶。羅克想盡辦法和他們作對,結(jié)果被他們找個借口給羅克戴上背銬。
手銬在失去人性的人手里成了任意使用的刑具。獄卒動輒可以給一個人戴上,尤其是那些不愛交待問題的\"頑固分子\"。最厲害的是背銬,不僅給生活帶來不便,也使人無法安睡,痛苦異常。這時全靠好心的同伴細心照顧:吃飯,幫助解手,省下喝的開水幫助燙燙發(fā)腫的雙手,把褥子中間疊出個坑,以便壓不著手。而有時,看守專門注意有誰幫助這個倒楣的人,誰幫助他也同樣會遭到懲罰。幫助羅克的不乏其人,因為許多人都受到過他的幫助。
1969年10月,鑒于形勢緊張,羅克和許多\"要犯\"都被押往河北、山西各縣城看守所。據(jù)說羅克被關(guān)在河北某縣。那里的伙食比北京更差,量更少,從北京去的因為無法收到家屬送去的生活用品,只好再省一點食物去換生活用品。
1970年1月份,突然有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到他所在的看守所。表面上對他說有一線希望,把他押回北京。剛一進半步橋,就被一腳踢倒,戴上鐐銬,關(guān)進了死刑號。有個看守自言自語地說:\"趕上第六批了。\"(指必死無疑)
死刑號都是每人一間牢房,曖氣片掛在高處,用海綿包住。如果不是拉出去批判,從來不放犯人出屋,屋內(nèi)有抽水馬桶。犯人每天只能在一角蹲坐著,用鎖鎖住,動彈不得?词匾矘O嚴。這一批有幾個年輕人急瘋了。當然也有沒經(jīng)驗的人以為快被釋放了,因為看守不時說些假話騙他們:\"老實接受批判,快回家了。\"
有時每天都要輪回地到各處受批判。每次帶出去就像扔木頭一樣,把他們?nèi)由掀嚕划敱牟仍谀_下,用刺刀扎住后背。每個人還要在脖子上戴一個鋼制器械,如果在現(xiàn)場喊叫,只消在后面一勒,即可休克。批斗時一名警察踩住腳鐐,兩名警察把住胳膊,惟恐掙扎。
腳鐐上粗糙不平,鐵圈上的毛刺把腳脖子刮得血淋淋的;氐嚼畏坑貌祭p上,看守見到也要扯下,他們不認為這些人還算是人!
任何人也不愿含冤死去。羅克在法庭提出:\"希望政府能將某些材料核實一下,并聽一聽我個人的申訴。\"這個起碼的要求也被拒絕了。
70年2月,全市對19名\"犯人\"\"討論\"處理辦法。其中也有羅克的名字。但在處決那天,奇怪地取消了他的名字。至今我們還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他被送回死刑號的時候,又送進一批新的要被處死的人,但他們未必知道自己的命運。為了通知難友,做好犧牲的思想準備,他用嘲弄的腔調(diào)向看守大聲喊著:\"報告管理員,我要見軍代表。上一批十幾個人都去見馬克思了,只剩下我一個,我想跟軍代表談?wù)刓"。
1970年3月5日,羅克和另一批\"死刑犯\"一起被處決。處決的地點至今我們還不知道。他的罪名是:一、書寫的10萬字的反動文章;
二、在獄中氣焰囂張;
三、揚言陰謀暗殺。當羅克知道自己會被殺害時,拜托難友李考良,將來替他看望親屬,還說:\"我最惦念的就是姥姥和弟弟。\"因為那時操勞一生,把我們從小帶大的姥姥已經(jīng)快70了,他怕她聽到噩耗經(jīng)受不住刺激。
在哥哥的遺物中,有一件嶄新的白背心,他沒有穿過。因為自1957年家境一直貧寒,羅克從沒有穿過好衣裳,他參加工作后,把每月工資都交給母親。有時母親給他五元零用,他也只要三元,而這三元錢常常用來買書。他在獄中穿的背心實在太破爛了,就寫紙條讓家里人買一件新背心。等母親把好的背心給他時,他已知道要被判處死刑了。他想,既然這樣,就沒有必要穿新背心了。新背心還是留給弟弟們穿吧。他就是穿著這樣一身破舊的衣裳走上了刑場。
為了安慰母親,鼓勵弟弟、妹妹和朋友,他還給我們留下了最后兩首詩。
七絕
贈友人
攻讀健泳手足情,遺業(yè)艱難賴眾英。
未必清明牲壯鬼,乾坤特重我頭輕。
五律
神州火似荼,煉獄論何足。
義舉驚庸世,奇文愧爛書。
山河添豪壯,風(fēng)雨更歌哭。
唯念諸伯仲,時發(fā)一短呼。
被處決之前,哥哥和死囚牢里的難友們,\"舉辦\"了一次特殊的\"晚會\"—各自在自己的單人牢房里,唱起了自己喜愛的歌,有合唱也有獨唱,唱了整整一宿,互相也說了許多勉勵的話……
后記
哥哥被平反了。
北京市中級人(和)民法院刑事再審判決書
(79)中刑監(jiān)字第1310號
遇羅克,男,一九四二年生,漢族,北京市人,家庭出身資本家,本人成份學(xué)生,原系北京市人(和)民機器廠徒工,住北京市朝陽區(qū)南三里屯東五樓十三號。1968年一月以\"現(xiàn)行反革(和)命\"罪被原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市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一日以來,遇之父遇崇基對原判不服多次申訴。
經(jīng)本院再審查明:原判以遇羅克犯反革(和)命罪,判處死刑,從認定的事實和適用法律上都是錯誤的,應(yīng)予糾正,據(jù)此改判如下:
撤消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市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70)刑字第30號判決書。
二、宣告遇羅克無罪。
如不服本判決,可于接到判決書的第二天起十天內(nèi),向本院提交上訴書及副本,上訴于北京市高級人(和)民法院。
北京市中級人(和)民法院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僅此而已。
母親于83年、父親于88年分別去世了。值得欣慰的是,他們都等到了哥哥平反和自己不再是\"階級敵人\"的一天。(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母親又成了區(qū)政協(xié)委員,整天忙于她熱中的社會工作,經(jīng)常累得犯哮喘病。我們常勸她:\"該休息就休息,您的工作不一定有多大作用,也就能給賣肉食的個體戶解決倆豬頭。\"她總是憨厚地笑笑。父親倒是很辨證地認為,如果不讓她這么忙,未必能多活這兩、三年。
父親37年畢業(yè),只干了二十年的對口專業(yè)工作,就被罰去做繁重的體力勞動,再也沒用上學(xué)過的專業(yè)知識。倒是他的日語知識派上了用場。改革開放前翻譯了幾本書,不能署自己的名字;
改革開放后又寫了本《科技日語翻譯技巧》、七十多歲還教了幾期學(xué)生。他最得意的是弟子們來看他,\"遇老師\"、\"遇老師\"地叫。
他們膽怯過,苦悶而不知所措過,在是非面前可能首先想的是自己的家庭和子女。因此有時我覺得他們很平凡;
有時又覺得他們很了不起。倒不是因為他們有著驚人的毅力,沒被一個又一個巨大的災(zāi)難所壓垮,而是在歌頌、贊揚聲中,父親告戒我們\"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
母親說:\"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提醒我們千萬別忘了曾經(jīng)支持、幫助、同情過我們的那些朋友。每當我接受了別人的道歉、原諒了人家\"文革\"時期的過失,他們會鼓勵說:\"人應(yīng)該懂得寬容。\"
我很內(nèi)疚,總是把對父母的敬仰深深地埋在心里,在他們活著的時候,從來沒有向他們表露。當我做了父親的時候,才知道,父母何嘗不喜歡聽子女的表揚?
一個大學(xué)生告訴我,他們上法律課的時候,老師說,在81年,全國討論遇羅錦該不該離婚。大學(xué)生覺得非?尚,難道愛情也要由別人決定嗎?我糾正說,不是可笑,而是可悲。尤其對于當事者來說。更不用說\"批判精神污染\"的時候,姐姐還成了\"典型\"。好在她終于過上了清閑、安穩(wěn)的日子,在德國有個幸福的家,再也不用擔(dān)驚受怕了。
她知道,國內(nèi)許多刊物在造她的謠,說她嫁個老頭,或是嫁過好幾個人都不如意,說她窮困潦倒,說她賣身……我問:\"你不想反駁么?\"她說:\"只要他們不怕讓人瞧不起,由他們說去吧。比起失去哥哥,這點兒苦惱算得了什么?\"
最近,我又寫信請她回國看看,她還是沒有答應(yīng),她說:\"我被那塊國土傷得太厲害了。有一天,當我們能像人一樣被對待時,不僅我,許多海外華人也都愿意回去。\"當然,政治庇護的大陸人,想回國,大使館也不一定給簽證。
我下海比較早,覺得\"文(和)革\"耽誤的時間太多,等不及工廠里的論資排輩,84年就扔掉了\"鐵飯碗\"。弟弟當時和我想法不一樣。他領(lǐng)導(dǎo)的科室因為創(chuàng)利大,他成了北京市\(zhòng)"勞模\",很受廠領(lǐng)導(dǎo)賞識?墒墙憬銓で笳伪幼o以后,他再出差想坐飛機,居然沒有人敢給他開介紹信;
批判姐姐的文件竟也發(fā)到了他所在的工廠,幸虧廠領(lǐng)導(dǎo)很給面子,沒有往下傳達。弟弟不想讓人家為難,干脆辭職下海。
99年1月,由徐曉、丁東、徐友漁編的《遇羅克遺作與回憶》一書,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出版了,并在北京舉行了首發(fā)式。與會許多專家、學(xué)者,對羅克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近年來,國內(nèi)外許多知名的人士,也越來越肯定了他的功績、主張建立他的塑像。
哥哥在1966年5月3日日記中寫道:\"(《波斯人信札》)我設(shè)想在某王國內(nèi),人們只許可土地耕作所絕對必須的藝術(shù)存在——雖然土地為數(shù)甚廣;
同時排斥一切僅僅為官能享受與幻想服務(wù)的藝術(shù);
我可以說。這個國家將成為世上最貧困的國家之一。
\"何謂不朽?不朽,在于引起后代的共鳴。孟德思鳩可謂不朽,其洞察力已經(jīng)逾過二百年了。\"
我們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看哥哥所走的道路,重讀哥哥的著作,也完全有理由說:遇羅克是不朽的,他的著作是不朽的!他的紀念碑,就建立在人民的心中。
我為哥哥,為我的家庭,為我所做過的事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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