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端:蕭乾學術道德二三事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文潔若女士為出版《蕭乾全集》,近日向我征集蕭乾的信件。整理重讀這批信件,深感蕭乾不僅在文學、新聞、翻譯等領域作出了卓越的貢獻,而且他崇尚學術道德的精神,同樣值得我們緬懷與傳承。從蕭乾關于翻譯《尤利西斯》一些信件中,我看到想到了什么呢
首先,我崇敬蕭乾敢啃硬骨頭、做真學問的精神。在“注水學問”、“學術造假”屢見不鮮之際,一位年逾八十、腎臟還有病的老人,真敢去啃翻譯《尤利西斯》這樣的硬骨頭嗎 起初不少人以為,蕭乾不過是“掛掛名”罷了。事實當然不是這樣。當我“蘑菇”蕭乾接下譯《尤》的任務后,他就表示 “既簽了約,我就要對讀者負責,豁上老命也得把它干好。”隨后,他和文潔若天天清早五點就工作,除了譯、校,還要書寫大量函電向國內外查找資料,四年多中光卡片就做了七萬多張,最后在書上加了六萬多條注釋。這種做真學問的刻苦精神,在他給我的多封信中都有反映。如1994年2月21日信中稱 “我們二人連年三十及初一都在忙此稿,潔若還打過幾個通宵!睆倪@些片言只語,人們不難想像老兩口為譯《尤》是何等的辛勞 對比那些沽名釣譽、弄虛作假、搞花架子的學術不正之風,蕭乾以“豁命譯天書”的實踐,為我們樹立了一個祟尚學術道德的好榜樣。
其次,我贊賞蕭乾不重錢財、重在奉獻的人生態(tài)度。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文人也想多掙錢,這本屬正常。只是有的文人看財過重,以致出格斂財,有損品格。當然也有許多文人境界更高,不僅不取不當?shù)弥?有時連當?shù)玫囊矘酚诜艞墶J捛梢运闶呛笠环N。約稿時我承諾過,凡買參考書、郵費、復印費、抄稿費等均可向出版社報銷。可他在1993年3月30日之信中,以有幾章譯稿已收到別的刊物稿費為由,主動表示這些費用自己負擔。此外,他還來信宣布 將《尤利西斯》初版本稿酬掃數(shù)捐給上海文史館新創(chuàng)辦的《世紀》雜志。這兩件雖是小事,但反映出人生態(tài)度的一種境界。一個講道德的人,也會在錢財上克己自律。但愿有更多的人,能從蕭乾這些小事中得到某種啟示。
還有,我敬佩蕭乾尊重他人的學者風度!队壤魉埂飞喜,蕭文譯本與金?譯本只相差幾天同時上市;下部,蕭文則比金?的早一年出版。在蕭文上部譯本中,附有《喬伊斯大事記》。起初的原稿中,寫有“1987年金?譯《尤利西斯》三章在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本幐鍟r,我覺得只譯三章,分量很少,再說,沒必要在我們的書里替別人做廣告,于是我把這一行刪掉了。沒料到我這一草率之舉,竟引發(fā)了蕭乾老兩口的一場爭執(zhí)。潔若大姐同意我刪掉,而蕭乾則堅持不能刪,強調金先生譯過三章,這是歷史,必須承認。他連來兩封信,甚至生氣地用上了“表明我們無知”、“沒有氣度”、“狂妄自大”、“老子天下第一”、“無視旁人勞動成果”等這些重話,最后聲稱 “我堅持”、否則就“取消《大事記》”。眼看蕭乾如此堅持,我被感動了。于是我承擔了責任,并與文大姐取得共識,終于把“金?譯”那段刪掉的文字又恢復了。從這件事我在想,都說“文人相輕”、“同行是冤家”,但從蕭乾對金?的態(tài)度來看,足見未必人人都是這樣。
《尤利西斯》兩個譯本先后出版后,人們各有喜愛,出現(xiàn)不同的評價,這本來很正常。不料隨后刮起一股風,說什么“文潔若不懂英文,她是從日文本轉譯的”,“署蕭乾合譯,是用他的名氣”,甚至還說“前八章金?在臺灣先出,蕭乾很多地方是抄金的”等等。有一次,我同金?一起參加香港翻譯研討會,金在會上借反駁馮亦代 馮曾寫文肯定蕭文譯本 含蓄地批評蕭文譯本,這使我隱約地感到來自金的敵意。當我把上述感受告訴蕭乾時,他說 “別去聽那些閑話,我說過,如果金?進來,我會擁抱他。”
不過,蕭乾1996年7月11日給我來信,又表示“不會去擁抱”了。我從信中得知,1996年金?在天津組織了一個《尤利西斯》研討會,有個洋教授在會上散發(fā)了一份材料,對蕭乾夫婦及其譯本進行很不客觀的指責,并把這個材料發(fā)表在香港《南華早報》上。因為洋教授未必懂中文,蕭乾判斷那些“炮彈”肯定另有來源。他對借洋人之嘴來攻擊甚為不滿。對該文竟憑空說蕭文“參考”了金?譯文這種屬于誣蔑的指責,我也很生氣。那些年,蕭乾如何從國內國外又討又買資料,如何通過在京及國外的洋人朋友向世界喬學專家討教,如何向教會、天文臺、醫(yī)院等請教大量專業(yè)詞語,如何向季羨林、金克木、楊憲益等一幫老朋友請教梵文、希臘文等一二十種外文等等,我不僅清楚有些還是我經手。《尤利西斯》下部最難譯,涉及那么多專業(yè)用詞和那么多種外文,若不是憑著蕭乾廣泛社會關系的幫助,光靠蕭乾一個人恐也難譯出。下部蕭文先出版一年,怎么能說先出的“參考”后出的 面對洋教授的指責,盡管蕭乾覺得對方做法有點過分了,但他依然表現(xiàn)出寬容的態(tài)度。他只是給我一個人寫過信,僅僅表示“不會去擁抱”而已。除此之外,他不但自己“不準備應戰(zhàn)”,而且“強烈建議譯林不要去反駁”。后來我寫出想為蕭文譯本正名的文章,蕭乾在1997年1月13日的復信中,再次告誡我 “《尤》事可以畫個句號了。”“兩個中譯本問題,愚意以擱置為宜。”我聽從了他的意見,從此不再提這件事了。
蕭乾發(fā)表過一篇《翻譯無專利,同行非冤家》的文章,我非常贊同。本來,像《尤利西斯》這樣的“天書”,有多種譯本進行不同的詮釋,這是文學翻譯繁榮的好現(xiàn)象。我一直認為,蕭文譯本與金?譯本都是優(yōu)秀的譯本,雙方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譯本各有特色,何妨各行其道,讓讀者多一種選擇。上述看舊信有感而發(fā)的話,是對蕭乾尊重歷史、寬容待人的學者風度,表示一種懷念吧。
。1993.3.30)眼下笫十一章已請人在抄,潔若在開譯第十三章,我則在看第十二章,并通讀已謄清之稿。這樣流水作業(yè),十分通暢。……此外,我們雖從國外托兩個兒子買了些參考書,也付了一些抄稿費,但由于個別章已在刊物上發(fā)表,所有這些開銷我們愿自己負擔,不向出版社報銷了。
(1993.4.30)《世紀》是由冰心女士及我任主編的一綜合性雜志。今年七月一日在滬創(chuàng)刊。我們正在為此刊物募一基金。為了略起推動作用,潔若及我決定將《尤利西斯》初版本稿酬掃數(shù)捐給該刊。如承協(xié)助,將會給我們兩個譯者以極大的欣慰。
。1993.9.24)英國大使館文化處對我們譯《尤》曾給予了很多支持。送了一批極有用的參考書。并曾代向英國“喬”專家請教。這些對我們譯《尤》都很有幫助。
《新民晚報》上登的咱倆的通信也看到了。現(xiàn)在《廢都》都未正式禁,那寫得露骨多了。相信《尤》第十八章一關,可以順利通過。但事先造些輿論還是必要的。
(1994.2.21)現(xiàn)送上《尤利西斯》書稿9—15章。我們二人連年三十及初一都在忙此稿,潔若還打過幾個通宵?偹憬桓辶恕4蛴「逵胁磺宄,我們也盡量描了。然而錯誤難免,不敢打絕對保票。希望責編同志多辛苦一下。務必爭取上半年出版。
。1994.4.6)今天在通讀校樣時,見到在附錄《喬伊斯大事記》中你把“金?的節(jié)譯本在中國問世”一項刪掉了。潔若對此無成見,我則認為這樣反而會有損我們這個譯本的價值。因為
一、既然西方一些傳記之作的出版年月都分項列入了,中國最早出現(xiàn)的一個節(jié)譯本(不論其篇幅多么少,甚至質量如何)竟然不在大事記上出現(xiàn),要么表明我們無知,要么(更可能)表示我們沒有氣度,不尊重歷史,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思想。
二、我們既宣稱這個譯本不但供一般讀書界欣賞,而且還要供研究者之用。那么,連這么一件人盡皆知而又十分重要的史實我們都忽略,還配為研究者參考嗎?實是自我貶低。我現(xiàn)在不但主張恢復“1987年4月《尤利西斯》節(jié)譯本在中國出版, 譯者金?(由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辈⑶蚁M谶@項之前補上一條)“1981年《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兩卷,袁可嘉編)由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內選有金?所譯《尤利西斯》第二章!
我覺得我們應堅持唯物主義立場,承認歷史。這不但無損于我們譯本的價值,反而會表現(xiàn)出我們的客觀,尊重歷史,而不是老子天下第一,要么就是無知。
在這個問題上,我第一次與潔若間出現(xiàn)了爭論。為顧全大局,請你冷靜考慮后再決定吧。其實,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希望為讀書界提供一個可靠的本子,而且金?的節(jié)譯本已發(fā)行多年,并不會因我們不提它而被忘記。事情雖小,但這里涉及我們的氣度和認真的程度。請再酌。
。1994.4.7)《尤》稿動手以來,我同潔若一般還協(xié)調,昨天在一個問題上,我們鬧翻了。現(xiàn)在這個問題還懸在那里。我特寫此信給你。
一、問題出在:她寫的《尤》“附錄”《大事記》,我堅持要把金?的1987年節(jié)譯本列入,她同意了。但校對階段大概你給刪了(校樣上沒有)。
二、我認為絕對不可刪。要么不搞大事記,否則,外國有關《尤》的書列了那么些 按年 ,而中國的不提。這不科學,不客觀,不合唯物主義原則,肯定會為(至少)國內外國文學界所恥笑,說我們唯我尊“尤”,狂妄自大,無視旁人(比我年輕許多)的勞動成果。
(1)我們不是說此譯本還希望能供研究者之用嗎 連這么明顯的、唯一的事實都無視,都有意忽略,最起碼也證明我們無知。(2)這個問題涉及原則,當然也涉及我們今后有沒有臉見人的問題。所以我堅持。如果她堅持不放,則,要么取消《大事記》。此事請你從原則、從學術角度,而不僅從狹隘的“生意經”出發(fā)(我相信你不會那樣),就此事表一下態(tài)。不然,對工作進行不利。
(1996.7.11)(一)昨天香港《南華早報》駐京記者來我處,帶來金?的“朋友及支持者”(耶魯大學教授)所寫一文(估計是在天津研討會上散發(fā)的)評蕭文譯本。實際上就是完全站在金方面來攻擊我們的譯本。洋教授所舉之例,肯定均為金?所提供。他不過借一洋教授之名,為他出出氣。她曾出席了金譯本的天津聚會。
首先,在介紹我們時,說蕭乾只是一個二戰(zhàn)記者,完全不提1939—1945年間,我在英就已研究喬伊斯。其間,還在劍橋王家學院專攻以喬伊斯為重點的英心理小說。對潔若,則只提她譯日本文學,只字不提她譯過英國凱瑟林·曼斯菲爾等人的英文長作。尤其嚴重的,她毫無根據地(估計她并不懂中文)說我們參考了金的較早譯本。其實,我們的譯本先出一年,更有權利和資格這樣估計他,但我們從未這么說過。而且書出之后,都公開供任何人閱讀。他肯定看了我們的譯本。他出得晚了一年,但我們并不據此即認為他“倚靠”(Reynolds原語)了我們的譯本。
(二)《南華早報》要我的反應。我說:我們在序中就說我們是拋磚引玉,歡迎更新更好的譯本問世。事實上,北京師大一位劉教授正在從事笫三個譯本。我們歡迎,絕不會因為他出得晚,就對他存敵意。相反,我們希望他既參考我們譯本之長,也力避我們譯本之短。人類整個文化就是這么前進的。我們歡迎對譯本客觀的實事求是的評論。但如果寫作者以某譯本譯者朋友的身份出來說話,而且講的是一面之理,動機出于褒金?貶蕭文,這樣惡意的有成見的“評論”,我們認為不屑一理。這位洋教授也許是喬伊斯研究家,但我估計她的中文理解力未必足以判斷兩個譯本的譯文。這種借洋人來幫腔逞能,這與一個嚴肅學人的身份不甚相稱。
(三)正因此,我不準備應戰(zhàn)。因為:(1)這不是學術上相互探討,而是一方假洋人權威來逞勢欺壓;(2)金?最痛心的,也許正是《南華早報》文中所說,“蕭文譯本賣了十幾萬,而金譯本只賣了四萬!彼苍S想借此挑起一場論戰(zhàn)來彌補一下。我們并不準備合作。所以,(3)我們不打算作任何答復。如果翻譯界有心人士愿客觀而公正地比較,我們歡迎,并一定虛心聽取意見,認真改正。關鍵是,不是捧這個打那個,而是為了一個更好更完善的譯本。我希望那樣對第三個譯本會有參考價值。
總之,我們是在為普及一部艱深而有價值的譯本而努力。如果目標相同(而不是以個人權威自居),就有共同語言。三年前,我在對《光明日報》記者談金?時,曾表示十分友善,甚至說,如他進來我會擁抱他。我未料到他是如此倨傲,以喬伊斯為他一人的專利。書比他出得早就如此敵視。我不會去擁抱這樣一個人。此信請復制后退回給我。強烈建議譯林,不要上當去正面反駁,但可以組織一篇公正的客觀的評論。(1997.1.13)示悉,謝謝大文。我意《尤》事可以畫個句號了!P于《尤》或“喬”在學術上的探討,當然宜永遠繼續(xù)下去。至于兩個中譯本問題,愚意以擱置為宜,不知兄以為然否?
圖片為蕭乾關于《尤利西斯》致李景端的信(摘錄)
稿件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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