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啟祥:平淡之中見真醇——我所認識的鐘敬文先生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經(jīng)歷了整整一個世紀的風雨滄桑,中國學術文化界最高齡的泰斗、北京師范大學的人瑞——鐘敬文老先生,于今年元月10日零時一分告別了這個世界。
對于先生所深研的學術,我是門外;
對于先生所執(zhí)教的師大中文系,我又早就調(diào)離,已屬編外。一個身在門外和編外的后輩,自忖沒有能力對先生的道德文章來寫什么紀念文字。然而也許正是因為這種相對疏離淡遠或曰超脫的關系,使得我在和先生有限的接觸當中,往往能聽到他無拘無束地任意而談,輕松自由地任性而行。在我的心目中,這位世紀老人固然可敬,更感到可親。
一
將近半個世紀,我都住在師大校園里,以空間距離而論,同鐘先生是很近的;
但是因為沒有工作上、學術上的聯(lián)系,很少有機會見到他。八十年代以來,先生年事已高,卻進入了他一生中學術事業(yè)最繁重緊張的時期,更不宜無端打擾。大體說來,一年之中,我也就登門一兩次,如見有客造訪或研究生在座即馬上退出,而且逢年、節(jié)、生日,其時必定人多,我也有意避開,從不錦上添花。湊巧如果登門之時先生獨坐書房,那么他必定打開話匣子,滔滔汨汨,從國運時事、校政學風到文壇舊聞、老友近況,無主題、無邊際地隨意漫談起來。常常是我怕老人太累而告退。
有一次,印象頗深,那是1999年7月16日下午,幾乎有兩個小時,從頭到尾都是他老人家在說,大致談到:
1.一開始鐘先生說剛剛做了白內(nèi)障摘除手術,在博愛醫(yī)院,手術只20分鐘,很成功,視力提高了許多。
2.做學問宜平樸,忌賣弄,以簡明扼要為上,扯得多,無非是讓人知道自己有學問。這就顯得小家子氣,比如擺地攤,把什么都擺出來,連同自己喝茶的杯;
大商家就不這樣,有道是“良賈深藏”,客廳里什么貨色也不擺,他有庫房吶!
3.我接觸過陳寅恪,曾請教過他宋詩問題,他說“沒有研究”,這是大家風度。王國維也曾對來請教者答以三個字——“不曉得”。大師反而平樸,反璞歸真嘛。
4.當年(按指八十年代初)學位委員會,里面那么多老先生,各有專長,雖有恃才傲慢些的,但大多數(shù)人都非常敬業(yè)盡責,看材料都看到深夜。比如吳世昌,不但敬業(yè),而且個性坦誠;
朱東潤也如此,他的話可信。
5.冰心九十歲那年,曾對我說,她不如巴金有勇氣,有時很痛苦。冰心去世,袁鷹寫了篇紀念文章,有的地方被刊物刪節(jié)了。
6.今年是“五四”八十周年,有刊物來向我約稿,大概覺得我還不是個“刺頭”,可是對我這樣一個老人寫的東西仍要逐句審查。希望對作家、對知識分子要信任,不要不放心。
7.文聯(lián)五十周年,去的人不多,我是最年長的。某些人凈是“歌德”,沒有講一點教訓,五十年中,有好多年是整人的,對人還是厚道些好。只周巍峙說了要總結(jié)正反兩方面的經(jīng)驗。
8.中文系有個研究生論文寫施蟄存,成了“小哈佛”(指被哈佛大學錄。,人們羨慕不已。其實哈佛搞現(xiàn)代文學的人多數(shù)從臺灣過去,魯迅批評過施蟄存,他們對施感興趣。選文選人有自己的角度。當然,施蟄存應當研究,論文寫得不錯是好事。
兩個小時所涉及的話題遠不止這些,每個話題我忘記的也比記得的多得多。只是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先生的實話直說、毫不避忌的那種松弛感和與談話對象的平等感。
也許我是一個無職無權的普通人,又是一個靜心的傾聽者,有助于形成此類漫談的氛圍。八十年代初,他還會問起我有關周揚、默涵、水拍的事情,因為我曾在中宣部文藝處工作過一個時期,“文革”中我不在師大,師大的有些“革命左派”卻也不曾饒過我這個“閻王殿”里的“小鬼”。我從來不曾問起過鐘先生文革及以往運動中的遭際,但我很容易理解他的心態(tài)和對過往的超越。他有時還會在談話中憶及早年在中山大學、在廣州的生活,提到喬冠華、臧克家、姚雪垠等同他相熟相識的人,既有評點亦有感慨,聽他談話如同翻讀一本人生的大書,可以從里面感悟點什么。
二
先生很少問及我的工作和學業(yè),大約他覺得我是個尚稱勤勉和安分的人。關于紅學,有一件事使他頗感欣慰,那還是在八十年代初期,劉夢溪編選上中下三卷一套的《紅學三十年論文選編》,其中收入了鐘先生《近代進步思想與紅學》的長篇論文。該文原載1963年《北京師范大學學報》,全文二萬字,附有詳盡注釋,當為先生此期的一篇力作。文章從學術史的角度,對中國近代的民族主義、民主主義思想在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批評主要是紅學評論上的表現(xiàn)作出了很有深度的論述和分析。
鐘先生不止就事論事地評介當時那些紅學的著作和流派,而是著重闡明其產(chǎn)生的深刻背景,如說“對《紅樓夢》真正民族主義觀點的產(chǎn)生,主要當在中法戰(zhàn)爭之后,特別是在甲午戰(zhàn)爭之后。當時中國形勢更危急,清王朝的統(tǒng)治更顯出衰敗景象,國內(nèi)不滿或反對清廷和憤恨帝國主義侵略的思潮正洶涌澎湃。這時候,這種觀點的應用就紛紛起來了。到后來,還有人寫了專著。”以此來使人們明了唐易庵特別是蔡元培等著作產(chǎn)生和風行的緣由。對其局限也有很精辟的分析,他舉出著名的盧梭的《民約論》作為例子,這是“法國大革命的理論柱石,而且二百多年來差不多成為世界許多國家資產(chǎn)階級民主運動的圣經(jīng)。但是,從科學上看,那種國家起源于人民契約的理論,并不是怎樣有歷史事實依據(jù)的!笨梢姟罢蔚囊饬x和科學的意義的統(tǒng)一”固然是對學術的要求,但對于歷史的遺產(chǎn)則不能苛求!斑@種學術史上比較復雜的事實,我們必須細心分析和慎重判斷”,對于索隱派這種近代民族主義觀點的紅學,也應作如是觀。即在40年后的今天,先生這一論著依然具有歷久彌新的價值,可以窺見其深湛學養(yǎng)和開闊視界。
夢溪收列此文,足見其選家眼光,對他后來所主編的大型學術?吨袊幕,鐘先生贊賞有加。近年每去先生詢及夢溪,特別對他替先生捉刀為一位老先生文集作序之事,很感滿意。
三
教書做學問,是先生一輩子全心傾注,身體力行的事業(yè),以一個高齡的老人,還如此投入如此執(zhí)著,真令人嘆為觀止。正因此,他最不能容忍玩忽教職、沽名釣譽、假學術以營私的現(xiàn)象。
九十年代之初的某一天下午,在校園路遇先生散步,其時我家正好搬到麗澤11樓一層不久,便請先生順路進來坐坐,這是他來我住所的唯一一次。記得那天先生坐的時間不短,情緒激動,似乎是為了某些人不以事業(yè)為重,汲汲于一己私利,以至許多想做能做的事到頭來都做不成,令他十分失望和痛心。我聽著不由得感到一絲悲涼,似乎體察到他還不能歇肩、不能罷手,也有一部分不得已的原因。
直到最近的一次,即去年3月16日我陪馮其庸先生去鐘老家,為的是送馮先生書畫攝影展的請柬和紀念品,鐘先生當即說他本心是很愿去看看的,然而正值“農(nóng)忙季節(jié)”,實在去不了。無奈地指了指旁邊一疊疊論文。當時馮先生一下子也許解不過來“忙季”何指,不過很快就明白了這是說的高校每年春季四、五月間的“答辯”高潮,博士和碩士學位論文如潮水般涌來,幾萬、十幾萬、幾十萬字,要看、要評。馮先生是嘗過此中滋味的,便很理解地告辭。本意是想讓老人看看書畫,散散心,既如此自然不應勉強。
去年正是2001年,先生九十九歲了,還要如此勞碌,如此大工作量地拼搏,是不是有點超乎常情?我想,這是一種特例,一種空前絕后的歷史的機緣;
而就鐘先生本人言之,他的敬業(yè)、他的以學術為自己的生命,或說學術之火點亮了他的生命之燈,則是確確實實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一種奇跡,深深地震撼著我們每一個學人。
四
有《如夢令》二首贊鐘老,在學校傳頌,是中文系趙仁珪教授的杰作,其詞曰:
“常見校園清曉,一叟神揚步矯。借問是何人,如此神仙儀表?記了,記了,此即敬文鐘老!
“我亦久聞鐘老,早是一級國寶。提起民俗學,誰不傾心拜倒?尚少,尚少,還有詩文更好!
第二首是講鐘老學問家兼創(chuàng)作家的成就,趙老師對先生詩作很有研究,我是門外。這里只想提一件事,就是鐘先生對詩人任洪淵的肯定和贊賞。任洪淵是中文系教師,昔年與我同屆。五、六十年代做學生時,他的才華尚未展露,是屬于積蘊深厚大器晚成的那種。八十年代以來,我讀過他的一些詩作和詩論,欽佩驚喜之余,深感“詩有別材”,我們一般人下點笨功夫教教書做點小學問還可以,詩卻屬于有天才和悟性的人。當教授的不一定能當詩人,更何況是詩人兼教授。
有一次聽鐘先生說起,系里教師同時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詩人只有兩人,就是先生自己和任洪淵。可是這個才華橫溢的詩人兼學者在評教授職稱時屢遇障礙,因“名額有限”而被卡住,使人大惑不解。身在中文系德高望重的鐘先生感到深深的遺憾。
上引《如夢令》的第一首則完全是傳神寫實,外子黃安年執(zhí)教于師大歷史系,有晨練的習慣,他在清曉的校園里遇見鐘老的機率頗高,可算一個親眼目睹的見證人。常見老先生拿著一根手杖揮動自如,并不倚柱,時而停下來問他:“小呂好嗎?”“她還那么瘦嗎?”“小呂的媽媽可好?”時而還驚訝地問‘小呂退了嗎?”當我得知老先生還在惦記,著實是很心感的。
回想1957年進師大時,“反右”高潮剛過,也就沒有機會聽過先生講課。1963年我結(jié)婚的時候,按當時慣例校系同事多贈杯碟、像冊等實用或紀念之物,唯獨鐘先生和夫人陳秋帆二老,送來一聽“樂可福”,說,小呂這么瘦,還是該吃點有營養(yǎng)的東西。這件事印象很深,直到現(xiàn)在還記得,有一種暖融融的感覺。
四十多年過去了,在這長時期里我和鐘先生既不在一個單位,又不在一個專業(yè),自問并不能為先生做點什么,也就不愿多所干擾。只是偶爾去看望,或得了一樣什么較難得的東西,自忖人微福薄,應當敬老,便首先想到鐘先生。舉例說,1998年暮春,北京萊太花卉中心開張,承友人厚意邀往參觀,臨行之際老總贈玫瑰一大抱(不是一束,而是用臂彎合抱的一大捧),歸來已夜,次日清早即將此大抱玫瑰捧至鐘先生家。老先生起得早,獨自坐在書房里,我放下花就走,出來后心想忘了告訴先生將其養(yǎng)在水中,可多延時日;
轉(zhuǎn)念鮮花總是要萎的,心到就是了?傊,我很少刻意地依什么程式去拜望,往往是隨機隨緣地去坐一坐,甚至如這天清早這樣去到一到。
因而可以說,我不過是處在鐘老圈子邊緣的一個后輩。我未曾在學術會議上、在學校講壇上、或生日筵宴上見過鐘老;
然而,就在這遠遠的、淡淡的交往中,我依舊感受到老人的人格魅力,甚至可以從另一個側(cè)面來認識更加平樸本色的鐘老。在我的心目中,鐘先生雖閱盡人生,但不世故,甚至還有點天真;
雖歷盡坎坷,卻不消沉,反而更加執(zhí)著和進;
我雖然只能在遠處同他保持一種沖淡平樸的關系,卻也可從中見出老人真醇的人生,感受一份長者的關切。
寫于2002年1月13日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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