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尖叫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二十年前,石頭還是我們這條街上最俊朗的男孩子。問問我們這里的街坊鄰居,誰不記得當(dāng)年的石頭?那個白皙頎長的少年,又安靜又靦腆,他挎著黃書包,騎著自行車從街巷間趟過的樣子,至今還浮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
鄰居的阿姨大媽們都說,一個暑假過去了,石頭就長高了,出挑成一個帥小伙子了。可不是,這一眨眼,石頭就十七歲了,我們這些隨他一起耍大的小姑娘,有一天突然不敢看他了,害臊了,臉紅了,也不和他說話了。
石頭看見我們,也會臉紅的。他朝我們笑一下,輕輕側(cè)過頭去……石頭媽說,你看我們家石頭,成天跟大姑娘似的,也不曉得叫人了。我媽說,是啊,我們家嘉麗也是這樣,這些孩子,人小鬼大呢。
兩個母親站下來說話的時候,我和石頭打一個照面,就各自回家了。我媽是很喜歡石頭的,也許,她私下里是盼著石頭將來能成為她的女婿呢。
石頭和我們街上別的男孩子都不同,石頭規(guī)矩,有教養(yǎng)。他在重點中學(xué)讀高一,成績嘛,總算還可以。石頭的父親李叔叔說,石頭就是有點悶,眼看就要考大學(xué)了,還整天記日記,你說多浪費時間啊,大人都急死了。
我媽說,日記上都寫什么了?
李叔叔“嗨”一聲道,還能寫什么呢?不過就是憂愁呀,人生呀,我看都不要看的,做作!我們就都笑了。
我媽說,你不懂,石頭像個詩人。
李叔叔常來我們家,找我父親下棋,幾盤棋下來,他就點上一支煙,“石頭石頭”的掛在嘴邊。他是既驕傲,又焦慮的。他常說,這一代的孩子啊,接著就叨嘮起當(dāng)年他在山西當(dāng)兵,冰天雪地的,還要到山地里鋪鐵路!趺磦苦法,嘉麗你知道嗎?有人再沒出過山,死在那兒了;
雷管剛拿出來,全凍裂了……我告訴你嘉麗,那時候,你李叔叔可想不起命運、人生這些字眼來,我嘛——他站起來,在院子里踱上兩步,笑道,凈想著你張阿姨了,想著我要是能活著出去,就和她結(jié)婚,生個像模像樣的兒子出來,取名叫石頭。石頭再生兒子,就叫石子。
說到這兒,李叔叔笑嘻嘻地看了我一眼。
李叔叔是個風(fēng)趣人物,他常拿我打趣,說將來要找一個像嘉麗這樣的兒媳婦,而我父母竟是一點都不惱的。我尤其記得夏天的傍晚,他坐在我家的院子里,說起起兒子時眉飛色舞的樣子。石頭這個詞由他嘴里嘣出來,就像在敲鼓點,又響亮,又有節(jié)奏,石頭,石頭。他又是個不停嘴的人,一說能說幾個小時,而我們是怎么也聽不夠、聽不厭的。
暑假將近末梢,八月底的一天,我們對過的一戶人家來了一個小親戚。小姑娘大約八、九歲吧,也是本城人,她因父母出差,便被送到這戶姓王的表叔家里,暫住幾天。
我還能記得那天,她由母親領(lǐng)著走進我們的街巷里。她穿著天藍色的泡泡袖連衣裙,一雙大大的眼睛,在太陽底下瞇縫著,既安靜又靈活。她是黃黃的小卷毛兒,額頭上有兩個旋兒,一左一右扎著抓髻,像羚羊的角。后來我們知道,這個像精靈一樣的小人兒,她叫夏雪,在實驗小學(xué)讀念一年級。
起先,她是很認生的,她一只手拎著個小包裹,另一只手攥在她母親的手心里,抵死不肯進親戚家的門。她母親笑道,這又怎么了?不是說好了嗎?你自己興興頭頭要來的!待她母親要走了,她站在門框里,眼淚汪汪地說,媽媽,你說過兩天以后來接我的。她媽媽說,你要聽話,我去上海給你買裙子和皮鞋。她這才收住眼淚說道,皮鞋我要紅色的,裙子是白色的。她媽媽笑道,都說過一千遍了!她嬸嬸彎腰跟她說道,你先住著吧,我們這條街上小姑娘可多啦,過兩天趕你走,你都不想走呢。你不是有個同學(xué)叫李清的嗎?喏,就住在斜對面,呆會我?guī)闳フ宜?/p>
她這才勉強一笑。
小姑娘就這樣走進石頭的家里,去找他的妹妹李清。我們說,石頭的命運是從這一天開始轉(zhuǎn)變的,雖然這一天,他也許并沒有遇上她。
兩個小姑娘整天混在一起,我們確實知道,至少在暑假的最后幾天,她們是快樂的。她們在巷子里瘋跑,玩“捉迷藏”的游戲。其中一個倚在電線桿后面,閉上眼睛問,好了嗎?那一個說,還沒呢,不準(zhǔn)看呵。常常的,我們就聽到她們的尖叫聲,從巷子的某個角落里傳來,彌漫在正午的太陽底下。
很多天后,石頭說,他也聽到了類似的尖叫聲,有時是在正午,有時是在晚上,待他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它就不見了。
真是奇怪,石頭說,它不見了。
它從來是在石頭似睡非睡時響起,迷迷糊糊的像一聲唿哨;
他清醒的時候,它就消失了。所以,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聲音,石頭是描述不出來的。有時候,他懷疑自己得了幻聽,也不知從哪一天起,石頭突然煩躁了,常常徹夜不眠,為的就是等——也許和我們聽到的并不是一種尖叫的尖叫聲。有一天下午,石頭去妹妹房間里找剪刀,推開門的時候,看見兩個小姑娘脫光了衣服,坐在床上玩一種叫做“石房子”的游戲。
石頭很大方地就進去了,從抽屜里摸出剪刀,側(cè)頭看她們一眼,笑道,你們兩個,怎么不講文明?石頭根本沒在乎她們,整一個夏天,都是由他為妹妹洗澡,他摸著她的小胸脯,常常開玩笑說,一把瘦骨頭。床上坐的另一位卻是胖的,然而跟她的胖并沒有關(guān)系,石頭緊張了,那是因為她緊張了。
自始至終,她用一雙驚恐的大眼睛瞪著石頭,一邊拿裙子遮住了身體,這動作是連貫的,迅速的,很像個成人。石頭覺得很有意思。一個八歲的小女孩,皮膚是粉紅色的,肉乎乎的四肢和手腳,她把膝蓋支起來,擋住了胸口,雙手把肩膀緊緊摟住……就這么蜷縮在床角,往后退,往后退。石頭也呆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陣勢,一個八歲的小女人。
后來,她的裙子滑下去了,她放下手臂去撿裙子,石頭就看見了她的小乳頭,還來不及腫起來,往里癟。石頭聽見自己的聲音軟弱而輕飄,像來自遠方,像經(jīng)歷了一場大汗淋漓,他說,你們把衣服穿起來吧。他轉(zhuǎn)過身去,把門關(guān)上了,他感到自己很昏沉。
我們小街上的第一場強奸案就發(fā)生在兩天以后。石頭終于聽到了他找尋已久的尖叫聲,那是由他自己發(fā)出來的,在他的身體里藏了很久,折磨他快要發(fā)瘋了。石頭不承認自己是強奸,然而那天上午,他把妹妹支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他和那個小女孩,他把她抱在懷里……竟哭了。他知道在這間屋子里,此時此刻,發(fā)生了一件事情,他已大禍臨頭。
石頭覺得冤屈。
他回憶說,從見她第一面起,他就喜歡上了她。這是他的第一次……看著一個女孩子坐在他家的院子里,葡萄架下她抬起長睫毛的眼睛,陽光在她的臉上忽閃忽閃的。她的胳膊里夾著一個布娃娃,他看著她給布娃娃把屎把尿,哄它睡覺,又掀起衣服給它喂奶。她喂奶的樣子真是迷人極了,微微低著眼瞼,嘴唇一張一合的。石頭說,他從來沒把她當(dāng)做八歲,在他看來,她是個比他更年長的女子,十八歲,二十歲,她像的。
她比我們街上任何一個少女都像少女!^這句話,傷了我們街上的所有女孩,尤其是女孩的母親們。我媽就說,她怎么就像少女了?少女就得遭強奸?總之,這是個奇怪的混合體,她時而嬌揉做作,時而落落大方,她看人的眼神是直接、清澈的,有時也曲折。石頭忘不了那一雙天使的眼睛,純潔,坦蕩,看上去什么都明白……她的鼻翼上有人的汗珠。
她叫他好看的石頭哥哥,有時她會親他,央求他給她買一根冰棍。她也會撒嬌,她是對誰都要撒嬌的,扭一下小身子,傷心的時候淚水就汪在眼里。她讓石頭背著她,身體吊在石頭的脖子上,嘴唇咬在他的耳邊,撇李清的口氣說道,李石,李石。后來,我們街上的人都說,這是個小尤物,雖然她什么也不懂……這事怪不得石頭。
那天上午,一聲尖叫刺破了小街的上空,直到二十年后,這尖叫還回蕩在我們的耳膜,讓我們想起久遠的一段往事,那發(fā)生在十七歲的少年和八歲女孩之間的一場“友情”:那于他們都是新鮮的,第一次……兩人都很害怕。他央求她別把這事告訴給別人,她答應(yīng)了,她求他帶她去看一場電影,他也答應(yīng)了。她漸漸感到疼了,石頭的最后一個暑假就結(jié)束了。
石頭被判了兩年。
女孩的父親是刑警隊隊長,他是在外地執(zhí)行任務(wù)時聽說這件事的,一個七尺男兒當(dāng)即蹲在地上痛哭,他拿拳頭砸地,水泥板上血肉模糊。后來,他撥出槍來,朝幽暗的星空連放了數(shù)槍。他是當(dāng)夜趕回來的,到我們街上接他的女兒。女兒蜷縮在嬸嬸懷里,天已經(jīng)很晚了,她真的困了,就要睡了。一屋子的人卻圍住她,輕聲地說著,側(cè)過頭去抹眼淚。
父親抱住女兒慟哭,女兒也哭,大呼小叫的。我們街上的人都說,究竟為什么要哭,她自己其實是不知道的。
父親來到石頭家里,在屋子里站了會兒,他的牙齒都在發(fā)抖。他畢竟是刑警出身,并未做出什么過急之舉,臨走的時候只丟下一句話說,我會讓你賠命的。
這是真的,石頭差點就送了命,雖然他只有十七歲;
石頭家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們甚至越級到了省城——李叔叔是供電局局長,是能通上很多關(guān)系的。反正至少在半年里,這件事是我們小城的頭等大事,被大家議論得沸沸揚揚。當(dāng)事的兩個男女主人公,也成為我們這里的名人。
我們街上的人都在嘆息,石頭毀了。
不可避免的,我們眼前就常浮現(xiàn)出一個玉樹臨風(fēng)的少年,他優(yōu)雅懂禮,有著青瓷一樣秀美的五官和膚色,他笑起來是不出聲的,白牙齒微微地露出來。再有一學(xué)年,他就要考大學(xué)了,老師們都說,誰能想到石頭會出這種事呢?這孩子老實,成績又好,不知有多少女生暗戀他,往他書里夾紙條,他一概不理的。每年暑假開學(xué),總有幾個學(xué)生來不了的,他們或是病死的,或是游泳淹死的,李石是強奸的。
那個女主角呢,聽說被送到外地的舅舅家里,每天上學(xué)由外公外婆接送,只在過年的時候才被悄悄地送回來。全族的人都在為她制造一個安全的氛圍,讓她忘掉往事,忘掉這個小城,某一年夏天,那條小街……就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城里有個“智多星”說,其實大可不必,既然事情已經(jīng)做了,兩個孩子也都廢了,那兩家更應(yīng)化干戈為玉帛,不如結(jié)成親家,橫豎石頭再等幾年,等她長大了,倒真是一對璧人呢。
不過這話也就私下里瞎說說,傳了一陣,就沒人提起了。
石頭放出來的時候,我們已差不多忘了他。兩年,我們這撥孩子的個子又長高了一點點,有了新的朋友、知識和思想。有一天,我就看見了他,他一個人在路邊走著,他的身后,是我們生長于斯的嘈雜的街巷,來來往往的下班的人群,整個龐大的夏日的蟬鳴,夕陽的光輝一點點地掉下去了。
我看見了一個青年,他趿著拖鞋,穿著白襯衫和肥大的黃軍褲,他似乎瘦了點,鼻梁上架著副眼鏡,神情沉著而硬朗。而且,他抽煙了,他一只手抄在褲兜里,一只手夾著煙,偶爾手臂輕輕一抬,從鼻孔里冒出白色的氣霧來。我看見了他那青梗梗的下巴,青梗梗的,他十九歲了,到了該用剃須刀的年紀(jì)了。
說不清楚我是以怎樣的眼光來看石頭的,他也看見我了,朝我大方地點點頭,笑笑,我也笑笑。非常奇怪的,原來存在于我們之間的那種緊張微妙的東西不見了,我傷心地發(fā)現(xiàn),從前那個青澀的石頭不在了,他長大了,看見任何一個姑娘,再也不會害臊臉紅了。
我媽說,你要當(dāng)心石頭,晚上最好別一個人出門——我們街上,所有的母親都是這樣告誡女兒的?墒俏蚁,石頭對我們是不會有興趣的,不管丑的還是美的,因為我們不是夏雪——那個八歲的“少女”;
因為,他亦不是他了。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屋子里哭了很久。
時間不斷地流淌,清新,永恒。等我長到了石頭的十七歲,也讀高一的時候,石頭已是一個三歲男孩的父親了。他很早就結(jié)了婚,娶了一個樸實能干的鄉(xiāng)下姑娘,聽說感情還不錯。李叔叔又托關(guān)系為他在醫(yī)藥公司謀了一份職,這些年來,石頭過得還湊合,他健康,平安,矜持。而且他胖了,也沒有到癡肥的地步,不過,從前秀弱的體態(tài)確實不見了。他也很少出門,只偶爾,我們會在街上看見他,他騎著自行車,前杠上放著兒子,有時他會俯下身來聽兒子說話,夕陽迎面照過來,他微微瞇著眼睛,身后的影子拖得很長。
我們都說,石頭是善始善終。他心中的熊睡著了。
要不是今年秋天發(fā)生的一件事,石頭也許就這樣過著平庸的生活,一年年的,看著自己的軀體在腐壞,衰老……靜靜老死于街巷;
他將和我們一樣,成為一介良民,一生碌碌無為,心力越來越麻木。二十年過去了,我們這些當(dāng)年一起長大的孩子,都已步入而立之年。李叔叔也退休了,這年秋天他得了中風(fēng),被送進了醫(yī)院。
是啊,這事說出來誰會相信呢,就在這所醫(yī)院里,石頭又遇見了夏雪。這些年來,我們城里也算發(fā)生過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可是都不及這對男女……長輩們說,瘋了,這事蹊蹺了,天上的哪顆星要掉了。也有人說,這就是命吧,二十年前的孽債還沒盡,他們不安生呢!當(dāng)年發(fā)表預(yù)言的那個智多星還活著,他聽了,愣了半晌嘆道,這兩個可憐的孩子,當(dāng)年要是聽我的話結(jié)了婚,也不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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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事情確實發(fā)生了。兩個歷盡滄桑的人,共同經(jīng)歷了少年時期的一段往事,他們已認不出對方了。他們的容顏都有了很大的改變,女方隱姓埋名,她從八歲起就被送離了自己的小城,就像做賊一樣,后來幾經(jīng)輾轉(zhuǎn),嫁給了一個轉(zhuǎn)業(yè)軍人,三年前離婚了。這年秋天,她回家來休年假,順便陪陪父母,跟外人就說,這是她的姑父姑母。
這天傍晚,大約五六點鐘的光景吧,她來醫(yī)院找“姑母”。她姑母是醫(yī)生,正在病房里值班,不能陪她,她就一個人出來轉(zhuǎn)轉(zhuǎn)。門診部的左側(cè)有一條僻靜的甬道,參天的樹木底下擺著一排排綠長椅,她先是在長椅上坐了會兒,大約是百無聊耐了,就沿著甬道走。她把手抄在風(fēng)衣的口袋里,低頭看自己的腳,偶爾她也抬起頭來,秋天的陽光從樹葉的深處漏下來,像雨點一樣砸進她的眼睛里,她站了會兒,閉了閉眼睛。
這時候,她感覺身邊有一個男人迎面走過去,是個中年人,她也沒在意。這天下午,總有一些人走在這條甬道上,和她擦肩而過。這個人也是。他們各自瞥了對方一眼,似乎都愣了一下。后來她說,她只是覺得這個人有點面熟,好像在哪見過,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那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好像是漫長了些,有意轉(zhuǎn)過身去看吧,又覺得沒必要?傊,是頓了頓腳步,心思微微動了一下,就各自走開了。
后來,她又看見了這個人,在甬道的盡頭,朝她這邊看過來。他在看她,卻裝著在看別人……他穿著高領(lǐng)線衣,牛仔褲,棕色皮鞋。微風(fēng)之中,頭發(fā)有點亂了。他看上去并不老,雖然也有小腹,眼袋,皺紋……是個體面男子,沒什么特征。想來,他不過和這城里的大部分中年人一樣,過著安靜優(yōu)越的生活,身體一天天地沉了下去。
然而這一天,他遇見了一個女人。這女人并不美,高,出奇的瘦,石頭的心竟一凜。石頭后來說,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等一個女人,他不知道她長什么樣子,身在何方,可是他總在設(shè)想一幕情景,設(shè)想他和她見面了,他的身體因此而抽得緊,他的手心里攥著汗,他的呼吸里能聽到隱隱的尖叫聲。
這尖叫已經(jīng)久違二十年了,石頭說,他差不多已經(jīng)忘了,可是又常常想起,尤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睡不著覺,就會坐到院子里,或者摸黑走到妹妹的房間里,妹妹出嫁后,這房間就空著,他沿著床沿滑到地上,連他自己都不知曉,淚水就汪在眼里。
有時他也不哭,僅是干巴巴地坐著,耳邊就會響起那風(fēng)嘯一樣的聲音,在很多年前的烈日底下,像幽靈一樣地刮過來。那是像唿哨的,像人的喘息,刀子一樣的聲音,刺進了他的身體里。他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那個八歲小姑娘的身體,胖乎乎的,粉紅色的……石頭一下子把燈打開,雙臂搭在床沿上,拿手撣了撣床單。
石頭決定朝女人走去,現(xiàn)在,他還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他有點害羞,身體在輕微的發(fā)抖。后來,他站到了她面前,她便抬了抬眼睛。
石頭低了低眼瞼,把兩只手團著,按得指節(jié)骨骨直響。他笑道,你也是來看病人?
她脧了他一眼,鄭重說道,我在等一個親戚。
石頭抿了抿嘴唇說,聽口音不是本地人?
她點點頭。
哪里人?石頭問。
她笑了起來,擺出一副寬恕的、什么都明白的樣子,石頭的臉便刷的紅了。他搓搓手,囁嚅著說道,你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說不下去了,心有點疼。她以為他是誰?想干什么?他近乎惱怒了。二十年了,沒有人知道他這二十年是怎么過來的,如行尸走肉一般,他早就死了。他的心里爬滿了無數(shù)羞辱的蟲子,每個蟲子都在跟他說強奸兩個字……石頭的身體抖了一下。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越發(fā)警惕了。自小,她就被告誡不要跟陌生人說話,八歲那年的事,她并不記得很多,記得的就是她曾受過傷害,這傷害很重要,人人都同情她。她處處要做出一副端正的樣子,據(jù)說這樣就不會受侵犯,而這些年來,類似的侵犯總有一些……總有一些人會上來跟她搭話,問問她幾點鐘,貴姓,芳齡,家在哪里,是否需要送送;
問問她是否結(jié)過婚了,跟她說她很迷人!獰o論她怎樣冷淡,這些男人……可是細細琢磨起來,她并不是每次都生氣的。
這一次也是。首先,這男人還不算討厭,他面目溫和,衣著得體,如果他要追求她,又是單身,或許……她會委婉地拒絕他,跟他說她是離過婚的,家又在外地。她對他有點愛理不理的,三句話能接個一句,可是一句話就能讓石頭留下來。
石頭真是不想走,他有點眷戀,也不知為什么。面前的這個女人……她告訴他,她姓顧,叫顧平平。無緣故的,石頭聽到自己吁了一口氣,他有些失望,仿佛又更加安心。
有好幾次,他想鼓足勇氣跟她說說他自己,他從前的一些事……這些事他跟任何人都沒說過,放在心里,只想哭。他還想說,這些年來,他在等一個人,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哪怕從未見過面,可是打一眼,他就知道他們會很親近,她能理解他,她長得并不美,可是她很迷人。
有一瞬間,石頭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時他還很年輕,才十七歲吧,是個無所事事的少年。他仿佛又聽到了當(dāng)年在睡夢里才能聽到的尖叫聲,迷迷糊糊的,正午的太陽底下,有什么東西被烤焦了,他的心動了一下,他感到害怕。
石頭現(xiàn)在害怕的,是女人的眼神,小心而機警的,戒備的,像兔子一樣忐忑不安。天色漸漸暗下來了,林蔭道上沒什么人,路燈光從很遠的地方打過來,恍若隔世。他有點看不清楚她了,然而記得的總是她的眼神,那溫綿的,柔軟無骨的,勾魂懾魄的……她的眼神。石頭很沮喪,他得努力控制自己,不讓眼淚落下來。
女人表示要走了,她很慌張,幾乎沒說什么話,掉頭就走,她的腳步越來越快,幾乎要跑起來了,石頭也跑。他“哎”了一聲,三步兩步就抓住了她的臂膀,那是一個死角,平時很少有人來這里,而且,它的四周一片黑暗……
我媽說,四周一片黑暗,他追上了她……我一下子失聲尖叫起來。我清楚地記得,那是我的尖叫,很銳利,凄楚,它在二十年前的暑假就發(fā)作過,它發(fā)作過呀,那高亢的、捉摸不定的唿哨一樣的聲音,曾一直在石頭的耳旁縈繞,只是石頭不知道罷了。
石頭怎會知道呢?石頭!
這么多年來,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了石頭,真的,有多少年了,我不再想起他!可是這年年末,我回小城探親,當(dāng)我媽說起他的時候,當(dāng)我看見弟弟的資料袋里有當(dāng)事人口述記錄的時候(我弟弟在公安局工作),我淚如雨下。
二十年過去了,我竟然不能忘掉他,他竟然還很愛她。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異常的萎頓,很傷悲。
2002/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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