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葉新:我曾是……是個……是個結(jié)巴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我很小就患口吃。我的口吃是嚇出來的。我小時調(diào)皮,父親就叫一個像門神一樣的山東漢子手執(zhí)板斧嚇我,我一見到他便驚恐萬狀,口不能言,久而久之,說話就結(jié)巴了?诔宰钆氯藧u笑,越怕,口吃越厲害。記得上初中時,寒假去南京成賢街的市圖書館借書,面對圖書管理員我就是開不了口,因為“同志”的“同”字怎么也說不出來。憋了老半天,非要重重地一跺腳,才能說出。每次跺腳時,“砰”的一聲巨響,聲震四座,總是把管理員嚇一跳。管理員對我說:“你要是對我們工作有意見,請好好提,不必要采取這種驚人的方式!鄙细咧兄,因為發(fā)表了詩歌和小說,很受同學(xué)的尊重,自信心也隨之增強,口吃居然也逐漸地不治而愈。到了大學(xué),更是躊躇滿志,不但自信甚至自負,口吃更是消逝得無影無蹤。
可到了“文化大革命”,不行了,今日挨批,明日挨斗,魂飛魄散,一日數(shù)驚,不但不再有自信,連起碼的自尊也沒有了。精神的緊張,內(nèi)心的驚恐,使得我又再次口吃。當時上海人民藝術(shù)劇院有三個著名的結(jié)巴,一是劇作家王煉,二是化妝師朱士場,三是我。三人的結(jié)巴似有分工。朱士場是一句話的開頭結(jié)巴;
我是中間結(jié)巴;
王煉最妙,是結(jié)尾結(jié)巴,話都快說完了,他還結(jié)巴!比如罵人,他罵起來是這樣的:“滾你的蛋……蛋……蛋……噢!”其實后邊三個“蛋”完全可以省略不說,說到前邊第一個“蛋”字便可戛然而止,可他老人家為了語氣的完整,為了那最后一個“噢”字,非要結(jié)巴三次不可。
“文化大革命”期間,雖日坐愁城,但大伙碰在一起,也會苦中作樂,偷偷說笑,其中也會說到我們?nèi)撕蛣e人口吃的笑話。最精彩的有如下兩則。一則是說有一青年滬劇演員,說話結(jié)巴,唱戲倒一點也不結(jié)巴。某日,家中失火,他急忙奔至父親的單位處,大叫:“爸……爸……爸……爸……爸爸爸爸……”他越急越結(jié),怎么也說不下去。父親見他急得滿頭大汗,便舉起手做了個音樂指揮的姿勢,說:“預(yù)備──你唱!”于是這青年滬劇演員立即唱道:“哎格隆咚喲,阿拉屋里天火燒!”終于向父親報了火警。還有一則說的是我們劇院一個同事的弟弟,也是口吃,他到王煉家去還照相機。別人敲門“篤、篤、篤”,每一記都應(yīng)是同樣的節(jié)拍,可這位同事的弟弟敲起門來卻是“篤……篤篤……篤篤篤……篤篤……”連敲門也結(jié)巴。王煉開門,問:“你找誰……誰……誰呀?”同事的弟弟說:“王……王……”王煉一聽,明白了,連忙替他說下句:“…
…煉!蓖碌牡艿茳c點頭。王煉說:“請……請……”同事的弟弟也連忙幫王煉說下句:“……進!”這下該王煉點頭了。于是兩個口吃的人一同進屋。同事的弟弟說:“我……我……我哥哥叫我……叫我……來還……還……還……還照相……照相
……照相……”王煉不失時機地接道:“……機。”王煉又說:“請……”同事的弟弟說:“……坐!弊詈蟾鎰e時,同事的弟弟說:“再……再……再……”王煉仍然及時地補上:“……見!”這兩個結(jié)巴子可算是“結(jié)”拜兄弟,能“結(jié)”二連三,
“結(jié)”得天衣無縫。此事也不知是真是假。王煉是個極忠厚的人,聽了也只是笑笑,最多再罵上一句:“滾你的蛋……蛋……蛋……蛋噢!”此時王煉顯得越發(fā)的可愛。
但最好不要拿口吃患者開玩笑,這是把自己的歡樂建筑在別人的痛苦上。不過口吃患者也無需自卑?诔灾皇橇(xí)慣性的語言障礙,并非心智或品格上的缺陷,況且如今已有不少醫(yī)院可以矯正這種語言障礙。還有一點可以使口吃患者引以為榮的是一些偉人也口吃,如戰(zhàn)國的大哲學(xué)家韓非、漢代的御史大夫周昌、三國的鎮(zhèn)西將軍鄧艾等,他們或有文名,或有武功,都是了不得的人才,口吃并未妨礙他們建功立業(yè),發(fā)揮才干。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前總書記胡耀邦也有些口吃。70年代末我在北京西山腳下采訪女將軍李貞時,她就曾對我說過:“胡耀邦善于鼓動,很會演講,就是手勢多,動作大,為什么?他有點結(jié)巴,手不揮動就說不出話!边@和我跺腳是一樣的道理,情同手足。后來我隨《陳毅市長》劇組到中南海演出,胡耀邦上臺接見全體演職人員,見他說話時果然有些期期艾艾。像胡耀邦這么偉大的人物,有那么一點口吃,反而覺得偉大得真實,偉大得平易,絲毫無損他的形象。一個領(lǐng)導(dǎo)人,如果硬要掩飾自己的缺陷,竭力要把自己裝扮成個完人、圣人,在鏡頭前始終像演戲似的,那反而顯得生硬、造作,不及胡耀邦的口吃來得那么親切可愛了。
“四人幫”倒臺之后,我又逐漸恢復(fù)了自信,我的口吃也撥亂反正,徹底根治了。所以就我而言,口吃是種社會病。假如政治環(huán)境寬松,社會氣氛祥和,人民享有民主和自由,領(lǐng)導(dǎo)者能廣開言路并尊重異見,那么像我這類社會性的口吃患者就會越來越少,說起來和表達思想時就能暢所欲言,再也不會結(jié)結(jié)巴巴了。
如今我結(jié)巴倒不結(jié)巴了,但常常有種勢力想封住我的嘴巴,讓我成為啞巴,這……這……這……不……不……不……不太……不太……不太好吧?您看,我又結(jié)……結(jié)……結(jié)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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