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維新公子,先帝舊臣——陳三立從晚清到民國的心路歷程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提要:本文講述了晚清著名人物陳三立的心路歷程。他在戊戌變法中,協助父親陳寶箴奮發(fā)革新,而變法失敗后失意政壇,詩酒怡情。進入民國后更是格格不入,成了“前清守墓人”。
■維新不同心
一轉眼,戊戌變法已整整110周年了。春夢并非了無痕,一代史家陳寅恪感懷身世,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涌上心頭,晚年留下的《寒柳堂記夢未定稿》,憶及祖父陳寶箴、父親陳三立在湖南推動改革、功敗垂成的一幕,心頭禁不住有無限的感慨。
他說,當時參與推動變法的人有兩個完全不同的思想源流,不可混為一談,其中一源以康有為為代表,“治今文公羊之學,附會孔子改制以言變法”,另一源就是“歷驗世務欲借鏡西國以變神州舊法者”,從郭嵩燾到他祖父、父親這些人即是代表。
陳三立一度也曾對康有為五體投地,說過“中國有此人,即亡如不亡”,梁啟超在《時務報》上的言論讓陳三立刮目相看,神往不已,陳寶箴也“以才辯器重啟超”。
隨著變革的展開,陳三立與譚嗣同等湖南維新同道的分歧日益加深,有些分歧是具體事務上的不同看法所致,但最根本的還是譚嗣同更接近康有為的急變主張。陳氏父子則不認同康有為的激進態(tài)度,希望穩(wěn)健、開明的漸變,主張起用有經驗而穩(wěn)健的重臣主持變法。陳氏父子也并不認同譚嗣同那種沖決網羅的思想,他們不想以“宗教家心力的超度”,來代替“政治家現實的變革”。陳寶箴欣賞康有為的才,不同意康有為的學,尤其不贊成借孔子托古改制,這一點康有為也深知。所以他的挽陳寶箴詩中就有“公笑吾經學,公羊同賣餅”二句。
1898年百日維新轉瞬即逝,譚嗣同等“六君子”血灑菜市口,康、梁流亡海外,陳氏父子被革職,永不敘用,湖南新政化為烏有。
和康有為等人相比,陳氏父子的步子要走得更務實、更穩(wěn)健一些,然而覆巢之下無完卵。他們感嘆的并不是一己的榮辱進退,他們當時耿耿于懷的是漸進的改革終究因康有為代表的冒進而夭折,他們對康、梁的不滿可想而知。
■舊臣空懷舊
物換星移,當1914年夏天,陳三立與康有為在上海重逢時,清王朝已崩潰,回首往事,當年所有的分歧都已不再重要,在閱盡滄桑之后,把酒換盞,他們都曾是“先帝舊臣”,畢竟同是戊戌維新黨人,新生的民國對他們而言是那么陌生和格格不入。在以后的十多年中,上海辛園、杭州丁家山都留下了他們敘舊的聲音、徜徉湖山園林之間的身影。
自從戊戌政變之后,直到1922年冬天梁啟超到東南大學講學,陳三立和他才在南京重逢。陳在“散原精舍”設下酒宴,特別“開五十年陳酒”,盛情款待梁啟超。梁啟超大開酒戒,開懷“相與痛飲”,“大醉而歸”,追懷往事,禁不住“噓唏長嘆”,傷心不已。時務學堂學生蔡鍔的早逝都引起了他們無限的傷感,他們同聲嘆息“今不可復得矣”。畢竟都是維新夢中人,閱盡興亡之后,陳三立超越了對康、梁的恩怨,他們晚年的交往,凸顯出內心深刻的無奈和時代的滄桑感。
陳三立曾致力于革新,而最后落花流水都成空,等來的是一個他不認識的新時代。在他送給梁啟超的詩中,最有意思的是“憑欄一片風云氣,來作神州袖手人”這兩句。戊戌政變擊碎了他所有變革求新的夢想,他從此以“神州袖手人”自居。
1904年是慈禧太后70大壽,清廷赦免了康、梁之外的戊戌黨人,并多次有意起用陳三立,都被拒絕了。辛亥革命之后,面對改朝易代,陳三立一而再地哀嘆“我輩今為亡國人”、“負手了今昔”、“負手視劫運”、“負手對殘棋”,始終不認同新生的民國。但是在日寇入境,大好河山即將淪陷之時,他身上又顯示出了一種浩然之氣。
清朝垮臺之后,在他生命的最后25年,陳三立大量寫體舊詩,雖然清譽很高,但終究有著濃厚的“遺老”氣息,仿佛像個古董,已然是屬于過去的人物,與其說他是個詩人,還不如稱他是前清的守墓人。遙想當年,在戊戌變法時代,他卻是個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新氣息的新人,與譚嗣同等同被譽為“維新四公子”之一。
■濟世佳公子
從陳寶箴、陳三立到陳衡恪、陳寅恪,陳家三代都在歷史上留下了痕跡。江西“義寧陳家”如今已成為一個歷史名詞。
陳三立生于1853年,1889年進士,曾擔任吏部主事,不久辭職南下,湖北的在兩湖書院執(zhí)教,受到張之洞賞識。他一生功業(yè)主要是輔佐父親陳寶箴推動湖南新政,從1895年到1898年,不足三年。
1895年8月,陳寶箴以花甲之年出任湖南巡撫,生平第一次有了獨當一面、一展抱負的機會。陳三立沒有職位,但在整個湖南新政中,他的功勞很大,出謀劃策,網羅人才,并參與一些具體事務。當時很重要的礦務總局,他雖不在其中任職,但“礦務一切為其主持”!案母锇l(fā)原(源)于湘,散源(原)實主之”,這是歐陽競無的說法。有人甚至說,湖南一省政事,“隱然握諸三立手,其父固信之堅也!彼麑⒕ㄝ浀氐暮蠈W者鄒代鈞請回長沙,此前,他們在武昌一起議論國事,頗有共識。鄒在寫給汪康年的信中盛贊陳寶箴“識見為當今所無也”,當時的他們計劃是以湖南為天下富強之先,并與湖北的張之洞、譚繼詢聯成一氣,以撐東南大局。
因時勢而成的湖南新政,陳寶箴、陳三立父子當然是毫無爭議的中心人物,梁啟超在《戊戌政變記》中稱陳三立是湖南新政運動的幕后主持人并不是憑空想象,正是他和黃遵憲、江標、徐仁鑄、譚嗣同、唐才常、熊希齡、皮錫瑞、梁啟超等“一班活活潑潑的壯年名士”,因緣際會,聚集在湖南一隅,成為新政得以展開的一個重要條件。他們欲以湖南一隅為天下先。在他們的倡導下,“南學會”出現了,保衛(wèi)局出現了,武備學堂出現了,算學堂、時務學堂出現了,《湘報》、《湘學新報》出現了,這一切都是新生事物。短短兩年間,有了電線、鐵路、輪船、電信、銀行、礦務總局、銀圓局、鑄造錢局、官錢局、機器制造公司、電燈公司、火柴廠、煤油公司,而且疏通河道、建造港口,便利航運。種桑公社等農工商業(yè)也都是這個時候出現的,從改革書院到改革幣制,從教育、新聞到實業(yè)建設,湖南新政興盛一時,生氣勃勃,開全國風氣之先。
1897年成立的“南學會”,一方面推動政治參與,一方面普及教育新知,常常用演講的方式介紹新知識,內容涉及學術、政教、天文、輿地等,聽講時可以發(fā)問,可以辯論,學會還有圖書館,人人可以借書!澳蠈W會”的講演,當時的少年范旭東(以后成為一代實業(yè)家)幾十年后仍記得:“那天,上述各位,到的不少,都是坐在臺上,講演的時候,也不站起來,聲音很小,又是文言,我一點不懂。我記得我只看見他們坐著搖扇子,仿佛還有一位抽著水煙……不要笑他們腐舊,要知道那時候,凡是官府出門,就要鳴鑼清道,排場十足。他們這樣不同流俗,降格相從,和民眾接近,的確下了最大決心。如果不是真正讀通了書,而且有為國為民的心,決做不到!
在“南學會”示范、帶動下,湖南各地各種學會如同雨后春筍般冒出來,除了“南學會”的分會,還有輿地學會、算術學會、公法學會、化學會等等。很多年后,史學家張朋園在《湖南現代化的早期進展》中評價湖南新政運動,“在政治方面提倡參與,以群策群力來發(fā)揮團結一致的力量;
在經濟方面,力主開發(fā)富源,以提高人民生活,增強社會實力;
在社會方面,提倡教育,發(fā)展人民知識,主張自由平等,期望人民皆能為國家效力!
以開民智為宗旨的時務學堂受到光緒帝的關注,曾夜讀時務學堂章程,并特批以湖南部分鹽稅資助經費。1897年8月28日,第一次招生考試,錄取學生40人。參加者章士釗、楊樹達等回憶,陳寶箴親臨收卷,陳三立親自“校閱文卷”。
當年,黃遵憲向陳寶箴建議請康有為擔任長沙時務學堂總教習,陳三立主張請梁啟超,他說自己讀過梁的文章,“其論說似勝于其師,不如舍康而聘梁”。最后請了梁。在寫給汪康年的信中,他說自己第一次讀到《時務報》,“心氣舒豁,頓為之喜”,認為“必能漸開風氣”,此前他聽說梁啟超“乃曠代奇才,今窺一斑,益為神往矣”。
事實證明,梁啟超到時務學堂講學,對湖南影響很深。無論是請先生,還是選學生,都顯示了陳三立的見識。1922年,他和梁啟超在南京重逢,談及蔡鍔,他告訴梁,當年蔡鍔來考時務學堂,只有14歲,文章不通,已經被排除在錄取名單外了,是他看蔡鍔年少特別錄取的,果然后來有大成。這只是其中一個例子。
■神州袖手人
湖南新政推行的過程,阻力一直存在,1898年春天,左都御史、長沙人徐樹銘就在保守派的慫恿下,上疏彈劾陳寶箴、江標、徐仁鑄等,要求責令撤換梁啟超,另外請人主持時務學堂。6月18日,陳寶箴保薦了“名位未顯,而志行可稱,才識殊眾”的17人,其中包括楊銳、劉光第、陳寶琛等。劉光第與他素不相識,楊銳則是張之洞的門生,沒有想到的是這次舉薦將為他們父子帶來災難。
當戊戌政變的消息傳到長沙,沒有意識到自己處境危險的陳寶箴還致電榮祿,希望他能“息黨禍,維元氣”。9月24日,張蔭桓、徐致靖、楊深秀及譚嗣同、楊銳等“軍機四卿”被革職拿辦。28日“六君子”被殺。接著,張蔭桓被發(fā)配新疆。御史黃桂鎏先后兩次上折彈劾遠在湖南的陳寶箴。10月6日上諭下達:“湖南巡撫陳寶箴,以封疆大吏濫保匪人,實屬有負委任,陳寶箴著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伊子吏部主事陳三立,招引奸邪,著一并革職。”據說這是榮祿、王文韶苦求的結果,否則也有可能發(fā)配新疆。
在移交完湖南巡撫印信后,陳寶箴一家踏上了返鄉(xiāng)之路,父子“一生政治抱負,遂盡于此”。陳三立憂國之念雖未泯滅,從此“不再與聞政事,唯以文章行誼,為世推重”。
陳氏父子罷黜后,有人以為陳寶箴是為兒子所誤,王闿運嘆息:“江西人好聽兒子說話”,并從宋、明歷史中找出依據,說王安石變法時,遇事都由兒子主持,嚴嵩當國,也唯兒子世藩之言是從,這不過是江西人的慣例,不值得奇怪。
對陳氏父子的議論也一直沒有停止過,陳三立主持礦務,一位朋友謀事被拒,心懷怨望,在陳家落難后,寫匿名信嘲諷,“翩翩濁世佳公子,不學平原學太原”。陳夫人俞明詩看罷,微笑著說:“此二句卻佳”。戊戌變法失敗對陳家的打擊之沉重是外人難以體會的,陳三立再也未恢復元氣,但有了湖南新政的那一幕,他就將站立在歷史中。
■詩酒長相伴
在漫長的后半生中,陳三立時時回望橘子洲頭。1898年,世人都說守舊的榮祿還保舉陳三立應經濟特科。英國人濮蘭德與白克浩司的《慈禧外紀》中說:戊戌4月23日,“榮祿力薦一維新人物于帝,乃湖南巡撫陳寶箴之子。此事言之極有趣味,蓋歐人皆謂榮祿始終反對變法也,觀于此,則知榮祿初亦非堅持反對者,其后情勢所迫,乃成勢不兩立之勢。雖其前日所力薦者,亦不得不反而為仇矣。此非榮祿忽然變其政見,乃當前維新黨人,自趨于危險之地,且其所行,太出人意料之外也!
陳寅恪說:“慈禧外紀所言,或非無因”。此前,內閣學士張百熙奏保17人應經濟特科,包括康有為、梁啟超、陳三立、唐才常、楊銳、湯壽潛、宋育仁等人都在這個名單上。七年后,時勢已變,山東學務處議員兼總監(jiān)宋恕《推薦國文學堂監(jiān)督人選稟》推薦14人,其中就有陳三立,稱他“學行之優(yōu),世所共信”,名單上的其他人包括蔡元培、湯壽潛、孫詒讓、嚴復、陳黻辰等。第二年,學部保舉33人名單,他也榜上有名。但他一一拒絕了。嚴復與熊純如書中臧否人物,往往不露情面,卻多次推許陳三立“學問行誼,性情識度,令人低首下心”,雖“具新學識”,然“游于舊法之中,行檢一無可議。”民國初年,嚴復出任京師大學堂總監(jiān)督事務,請陳三立前往任職,他堅辭不就。
自戊戌變法失敗以來,陳三立便以詩酒自娛。他在晚清是典型的新人物,在守舊派看來不合時宜。他在民國卻是遺老,依然是不合時宜。歐陽漸評價他:“得志則改革致太平,不得志則抑郁發(fā)憤而一寄于詩,乃至于喪命。徹終徹始,純潔之質,古之性情肝膽中人。發(fā)于政不得以政治稱,寓于詩而亦不可以詩人概也!
陳三立的詩是詠嘆、是抒懷、是一曲正在逝去的農業(yè)文明的挽歌,他曾參與變革,當一切化為烏有,他實際上有點自暴自棄,他的詩中彌漫著一種理想破滅后的悲哀與蒼涼。他的思想停留在維新時代,甚至倒退了。
但是有兩點不能忘記,第一,他曾親身參與了文明轉型的實踐,作為“維新公子”做了一番事業(yè),他的作為融入了現代化的進程。第二、他身上有一種不為利祿所動的人格力量,是古老文化傳統中有價值的一面在轉型時期的延續(xù)和傳承。
■憂憤唯此身
1923年6月29日,陳三立的夫人俞明詩病故,接著,8月7日,他們的兒子、以繪畫知名于世的陳衡。◣熢┮惨徊〔黄,撒手而去。接連的喪妻喪子之痛,使70老翁不堪憂傷,三個女兒很為他擔心,送他到杭州西湖邊休養(yǎng)。1925年,他為夫人、兒子在杭州西湖畔的九溪十八澗、牌坊山下選定了墓址,而且準備自己將來也葬在西湖。
1934年5月18日的北平,毛子水約胡適吃午飯,同座的還有陳三立,已是83歲的老人。胡適在留學札記中說陳三立的詩“言之無物”,但對其人還是相當尊重,當天日記中說陳“精神神智尚好”。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衰邁的陳三立正在北平,亡國的憂慮籠罩了他生命的終點,他日日關心戰(zhàn)況,幻想著奇跡發(fā)生。8月8日,日軍入城,他拒不服藥,甚至拒不進食,支撐到9月14日,“憂憤不食而死”。臨終之際,他還發(fā)出這樣悲憤的疑問———中國人豈能豬狗不若,“終將帖然任人屠割耶?”物傷其類,1937年10月14日,遠在上海的張元濟給陳寅恪的電文說:“戊戌黨人盡矣,愴痛何極”。
河山破碎,拖到1948年,陳三立才得以了卻歸葬西湖的心愿。如今我們能找到他在杭州的痕跡,大約只有牌坊山下一片茶園中那個寂寞的墳墓,寂寞地守望著日起日落。
在杭州美麗的湖山之間,陳三立之墓迄今還不算一個景點,如果不是他有個兒子陳寅恪以學問人格為當世讀書人追捧,陳三立差不多也被遺忘了。陳寅恪生前也有歸葬在西湖父母、兄長墓旁的想法,他女兒陳美延證實,一代史家歸葬杭州的心愿,多年來屢次申請,因最后沒有眉目而作罷,前些年已下葬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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