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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時:陳寅恪的「愛國主義」?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上]

  

  這部《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在我個人的生命史中具有非常獨特的意義。現(xiàn)在第三次增訂刊行,我想略述書成的經(jīng)過,并對先后關(guān)心過它的朋友——包括相識與不相識的——表示我的感謝。

  

  我為什么寫陳寅恪?

  

  首先我要說明,我從來沒有過研究陳寅恪的打算,這本書從萌芽到成長都是意外。而且除了一九五八年刊布的〈陳寅恪先生論再生緣書后〉第一篇文字外,其余都不是我主動撰寫的,而是由各種客觀因緣逼出來的。所以我想交代一下我為什幺會寫〈書后〉這篇文字。

  我在書中已說過,一九五八年秋天我在哈佛大學(xué)偶然讀到《論再生緣》的油印稿本,引起精神上極大的震蕩,F(xiàn)在我愿意補充一點,即這一精神震蕩和自己當(dāng)時的處境很有關(guān)系。那時我在美國的法律身份是所謂「無國籍之人」("AST-ATELESSPERSON"),因為我未持有任何國家頒發(fā)的「護照」。最初我對此并不十分在意,因為我一向認為沒有「國籍」并不能阻止我在文化上仍然做一個「中國人」。但終一夕之力細讀《論再生緣》之后,我不禁深為其中所流露的無限沉哀所激動。這首為中國文化而寫的挽歌在以后幾天之中都縈回在我的胸際,揮之不去。我在香港住了五、六年,對于當(dāng)時大陸上摧殘文化、侮辱知識分子的種種報道早已耳熟能詳。但在那個冷戰(zhàn)高潮的時期,報章上的文字都無可避免的受到政治意識的侵蝕。我平時讀這些文字,終不能無所存疑!墩撛偕墶肥俏业谝淮温牭降闹苯觼碜源箨憙(nèi)部的聲音,而發(fā)言的人則是我完全可以信任的陳寅恪。他一生與政治毫無牽涉,但就其為中國文化所化而言,則可以說是王國維以來一人而已!墩撛偕墶分胁o一語及于現(xiàn)實,然而弦外之音,清晰可聞:中國文化的基本價值正在迅速地隨風(fēng)逝去。

  顧亭林曾有亡國與亡天下之辨,用現(xiàn)代的話說,即是國家與文化之見的區(qū)別。我已失去國家,現(xiàn)在又知道即將失去文化,這是我讀《論再生緣》所觸發(fā)的一種最深刻的失落感!柑炷┩器鏊拇梗泄卵嗄骘L(fēng)飛,江湖寥落爾安歸!」王國維這幾句詞恰好是我當(dāng)時心情的寫照!竿鎏煜隆沟幕炭忠矤縿恿恕竿鰢沟膶嵏。一個「無國籍之人」想要在自己的文化中安身立命似乎只是一種幻覺。

  

  我怎么變成「無國籍之人」?

  

  說的這里,我不能不順便解釋一下:我怎么會變成了「無國籍之人」?一九五五年春天哈佛燕京學(xué)社接受了新亞書院的推薦,讓我到哈佛大學(xué)訪問一年。但從三月到九月,臺灣國民黨政府一直拒絕發(fā)給我「中華民國護照」。據(jù)說這是因為我在香港刊物上寫過不少提倡民主、自由的文字,屬于所謂「第三勢力」。錢賓四師雖曾出面說明我其實只是新亞書院一名「助教」,但仍未發(fā)生效力。最后由友人介紹,得到亞洲協(xié)會(ASIAFOUNDATION)駐港代表艾維(JAMESIVY)先生的說項,美國領(lǐng)事館允許我到律師事務(wù)所取得一種臨時旅行文書("AFFIDAVITINLIEUOFPASSPORT"),以「無國籍之人」的身份發(fā)給簽證。所以我一直遲至十月初才抵達哈佛大學(xué),已在開學(xué)兩個星期之后了。

  我提起這一段往事并不表示我今天對此還耿耿于懷,而是因為敘事中無法省略。在「黨」高于一切的現(xiàn)代中國,「護照」不是公民的權(quán)利,而是政府控制人民的手段,原是一種常態(tài)。而且事后來看,我早年沒有「國家」,因此思想也不受「國家」的限制,其中得失正未易言。不過當(dāng)時「無國籍之人」的法律身份確曾使我每年受美國移民局的困擾,他們很難決定是不是應(yīng)該延長我的居留權(quán)。這個身份在五、六十年代的美國好象是很少見的。

  現(xiàn)在回想,當(dāng)年「亡國」而兼「亡天下」的奇異感受也許正是使我讀《論再生緣》而能別有會心的重要背景。無論如何,這個背景和《論再生緣》中所謂「家國興亡哀痛之情感」是恰好能夠交融的。我情不自禁地寫下那篇〈書后〉,并將《論再生緣》稿本寄交香港友聯(lián)出版社刊行,其根本動力也出于我個人所經(jīng)歷的一種深刻的文化危機感。

  

  研究明遺民的政治動向

  

  但是我的認同危機不久便經(jīng)過自我調(diào)整而化解了。此后我漸漸淡忘了這篇〈書后〉,更不曾動過研究陳寅恪的念頭。一九七零年初,陳寅恪的死訊初傳到海外,一時掀起了悼念的熱潮。這年三月俞大維〈懷念陳寅恪先生〉一文對學(xué)術(shù)界的影響尤大。連向來不大寫通俗文字的楊蓮生師也寫了一篇〈陳寅恪先生隋唐史第一講筆記引言〉。楊先生撰文的那天晚上還打電話要我代查所引《資治通鑒》中的一段文字。俞大維先生當(dāng)時希望在哈佛的中國學(xué)人都能以文字參加紀念。所以我也收到了他的文章的單行本。楊先生更鼓勵我加入紀念的行列。但我自問既未受教于陳寅恪,又無新資料可憑,更不想重復(fù)十幾年前在〈書后〉中說過的話。所以始終未著一字。甚至我也沒有接受楊先生的建議,把〈書后〉寄給《談陳寅恪》一書的臺北編輯委員會。在整個悼念期間,我一直保持緘默,因為借題發(fā)揮不但毫無疑義,而且是對死者的大不敬。

  再度提筆寫陳寅恪是一九八二年底,上距〈書后〉已整整二十四年之久。這次完全是出于偶然,而且不是由我主動的。其時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寒柳堂集》等已出版了一年多,我也曾反復(fù)讀過多次,只是為了想進一步了解他晚年的史學(xué)取向,但毫無見獵心喜、以他本人為研究對象之意。理由很簡單:我的專業(yè)是十八世紀以前的中國史,不是現(xiàn)代史,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去研究陳寅恪的「晚年遭遇」。我細讀《柳如是別傳》主要還是為了研究明遺民的政治動向。一九七二年我出版了《方以智晚節(jié)考》一部專題研究,指出方氏逃禪以后并未真與政治絕緣,最后在惶恐灘自沉而死。八十年代初大陸上有幾位學(xué)人專就此一斷案和我爭論,文字往復(fù)不少!读缡莿e傳》所研究的恰好是同一時代、同一范圍。我曾在其中找到不少可以助證我的論點的材料。

  一九八二年友人金恒煒先生旅居美國,主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我們偶爾見面,也曾談到陳寅恪和他的晚年著作。恒煒對我的一些看法極感興趣,一再慫恿我把這些意見正式寫出來,《人間副刊》愿意為我提供發(fā)表的園地,而且篇幅不加限制。我經(jīng)不起他的盛情鼓舞,終于寫出了那篇惹禍的長文——〈陳寅恪的學(xué)術(shù)精神和晚年心境〉。當(dāng)時董橋先生主編香港的《明報月刊》,對我的文字也有偏好,要求同時刊出此文,這才流入了中國大陸。生平文字闖禍,事已多有,而未有甚于此者,尚在紅樓夢爭議之上。但我有自知之明,并不是這篇文字涵有特別的價值或特別的荒謬,而是由于其中道破了一些歷史疑點,為人人心中所已有,適逢其時,竟釀成一大公案,至今未了。這正應(yīng)了陳寅恪「人事終變,天道能還」的預(yù)言。現(xiàn)在我必須趁增訂本出版的機會向金恒煒和董橋兩位老朋友致最誠摯的謝意。無論是功是罪,他們兩位恐怕都不能不和我共同承當(dāng)。

  

  陳寅恪說:"作者知我"

  

  今天我們已確知寅恪先生當(dāng)年是熟悉我的〈書后〉的內(nèi)容的。那幺他自己究竟有過什幺樣的反應(yīng)?答案在十年前便已揭曉了,F(xiàn)在我既已決心告別陳寅恪研究,經(jīng)過再三的考慮,我認為不應(yīng)該再繼續(xù)讓這樣的事實埋沒下去。一九八七年十月二十五日香港大學(xué)的李玉梅博士寫了一封信給我,茲摘抄其中最有關(guān)系的部分于下:

  "晚正研究史家陳寅恪,因于八月下旬結(jié)識陳老二女兒陳小彭、林啟漢夫婦,暢談陳老事,至為投契。小彭夫婦于一九五四年調(diào)返中山大學(xué),據(jù)稱此乃周恩來之意,好便照顧陳老云云。今則居港七、八年矣。于細讀教授有關(guān)大作后,小彭命我告知教授數(shù)事如下:

  〔一〕陳老當(dāng)年于讀過教授〈陳寅恪論再生緣書后〉一文后,曾說:「作者知我」。

  〔二〕教授《釋證》頁七十(按:此指一九八六年新版)有「陳先生是否真有一枝云南藤杖」之疑,答案是肯定的。

  〔三〕陳老夫婦確曾有為去留而爭執(zhí)之事。

  小彭夫婦對教授之注陳老思想,能得其精神,深覺大慰,特命余來信告之。"

  我還清楚地記得,我當(dāng)時讀到寅恪先生「作者知我」四字的評語,心中的感動真是莫可言宣。我覺得無論我化多少工夫為他「代下注腳,發(fā)皇心曲」,無論我因此遭到多少誣毀和攻訐,有此一語,我所獲得的酬報都已遠遠超過我所付出的代價了。這次增訂版加寫了〈儒學(xué)實踐〉和〈史學(xué)三變〉兩篇研究性的長文,也是為了想對得住寅恪先生「作者知我」這句評語。但是當(dāng)時我的〈晚年心境〉、〈詩文釋證〉都在遭受質(zhì)疑的階段。如果我用任何方式公開了這封信的內(nèi)容,都等于拖人下水,硬把陳小彭女士和李玉梅博士劃入我這一邊,也許因此給她們制造意想不到的困擾。那便適成其為「以怨報德」了。此信「留中不發(fā)」(一笑)至十年之久,其故端在于是。小彭女士長期侍奉老父于側(cè),吳宓《日記》一九六一年九月一日條至有「小彭攙扶盲目之寅恪兄至,如昔之ANTIGONE」的記載。(《吳宓與陳寅恪》,頁一四五)我讀了十分感動。我相信她一定愿意寅恪先生晚年的一言一行都留在歷史紀錄上,否則她便不會鄭重托人向我傳話了。李玉梅博士也早已治學(xué)有成,我最近讀到了她〈《柳如是別傳》與詮釋學(xué)〉一文,發(fā)表在《柳如是別傳與國學(xué)研究》(一九九六)上面。現(xiàn)在事過境遷,當(dāng)年的種種顧慮早已不復(fù)存在,如果我再不公開此信,則未免埋沒了小彭女士的苦心和孝思。小彭女士和我從無一面之雅,但她當(dāng)年傳其父語,曾對我發(fā)生了極大的鼓舞作用,至今感念不忘。所以我寧可不避自炫之嫌,也要坦白說明:寅恪先生「作者知我」一語是本書增訂版問世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動力。

  

  消解陳寅恪的新論說

  

  最后,我要談一談今天大陸上所謂「陳寅恪熱」和本書的交涉。從一開始大陸官方宣傳人員及其海外的附和者便對本書采取了一種先聲奪人的栽贓策略。其具體運作的方法則是先給我?guī)弦豁斦蚊弊樱缓笤夙樌沓烧碌亟o本書貼上一條政治標簽。而這頂「帽子」和這條「標簽」則早在大陸上丑化了好幾十年,是大陸上老、中輩知識分子一見即義憤填膺或鄙夷不屑的。這樣一來,我對陳寅恪晚年詩文所做的一切解釋便都成為「別有用心」而不足采信了。政治栽贓本是國際共產(chǎn)黨人的一貫手法,但中共繼承衣缽以后又加以「名教化」,因此更是妙用無窮。在馬家店的新名教之下,「帽子」和「標簽」形成了一套一套的「名」的系統(tǒng),一般人只要看見某種「名」便習(xí)慣成自然地發(fā)出某種條件反射。這當(dāng)然是從五十年代初到七十年代末的狀況,尤以所謂「文化大革命」時期為然。由于種種原因,馬家店的新名教今天確已漸漸失靈了。但不可否認的,只要極權(quán)的政治體制不變,新名教的余威便不可能完全消失,「帽子」和「標簽」也依然會繼續(xù)發(fā)生一定的效用。我對此有切身體驗,深信不疑。我為什么寫陳寅。

  

  [下]

  

  四十年前我在〈書后〉中早已指出陳寅恪對極權(quán)統(tǒng)治是深惡痛絕的。任何人對他的價值意識稍有所知都必然會得到同樣的論斷。無論就個人或民族言,他都以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為最高的原則。馬家店的極權(quán)體制不但是從外面移植過來,強加于中國民族之上,而且對個人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摧殘壓制更超過古今中外的一切專制統(tǒng)治。陳寅恪絕不可能接受這樣一個徹底否定他的價值系統(tǒng)的政治制度。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仍找不出任何理由來改變原有的觀點。相反的,由于史料的大量出現(xiàn),我的觀點只有更強化了。

  大陸官方學(xué)術(shù)界和我的爭執(zhí)主要便集中在這個觀點上面。他們加給我的「帽子」和「標簽」一直未收回,但持以駁斥我的具體說法則因時勢的推移而屢有變易。一九七八年廣州《學(xué)術(shù)研究》復(fù)刊號說陳寅恪「曾多次表示對毛主席和共產(chǎn)黨的感激!挂痪虐宋迥旰鷨棠镜膶懯帧格T衣北」已不得不稍稍降低調(diào)門,改說陳寅恪在一九五零年的詩中表達了「不意共產(chǎn)黨待我如此之厚」的意思。一九九五年《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出版了。這似乎表示官方也不想或無法再阻止陳寅恪「晚年遭遇」的問題曝光了。至少它已默認了陳寅恪在中共統(tǒng)治下受盡踐踏和侮弄這一事實。但在這一事實的基礎(chǔ)上卻出現(xiàn)了下面這個新論說:不錯,陳寅恪最后二十年確實遭遇了一波接一波的苦難,并終于「迫害至死」。(《最后二十年》,頁二十七)然而政治是俗人之事,對于高雅出塵的陳寅恪來說,卻是無足輕重的。陳寅恪對中國文化是那樣的一往情深,他最后二十年的生命已完全托付了給它,一切著述也都是為了闡發(fā)它的最深刻的涵義。不但如此,他的文化癡情又和他的土地苦戀是那樣緊密的連成一體,以至他無論怎樣也不肯「去父母之邦」。所以一九四九年他在人生旅途中已作出了最有智能的抉擇。即使他在當(dāng)時能預(yù)知以下二十年的一切遭遇,他的決定也不會兩樣。為了文化,他「雖九死其猶未悔。」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過去曾有一條絕對的「孝道」原理,叫做「天下無不是父母」。陳寅恪則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了這一絕對原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使之成為「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之邦」。陳寅恪這位超群絕倫的文化大師的全部偉大便在這里。所以今天談陳寅恪絕不應(yīng)再涉及政治,因為一說到政治,便會害得他在九泉之下仍不能安穩(wěn)。怎么談陳寅恪呢?我們只需反復(fù)不斷地說:文化、文化、文化……。

  以上可以算是今天大陸上為了消解陳寅恪「最后二十年」而發(fā)展出來的最新論說的一個基本模型。這個模型自然是由我模擬而成,不能指實為某一個人或某一部著作的特有觀點。而且在模擬的過程中,我把一些緊要的潛臺詞也點破了。用西方學(xué)術(shù)界的術(shù)語說,這是建立一個「理想型」("IDEALTYPE");
這種「理想型」是為分析和討論的便利而設(shè),在方法論上是必要的。就我閱覽所及,上面所擬的論說模型可以適用于近來大陸上許多關(guān)于陳寅恪的討論文字。我絕不敢說,上面試建的「理想型」已達到了恰如其分的地步,因此我歡迎別人肯加以指摘和改進。但是我相信,以整體的意向而言,它大概可以說是雖不中亦不甚遠。

  這一套最新的論說即使不是完全針對著我的《詩文釋證》一書而發(fā),意中也必有我所提出的「晚年心境」在,這是毫無可疑的。冷眼旁觀的人也看出了這一點。(見程兆奇〈也談陳寅恪〉,《中國研究》,一九九六年九月號,頁五十至那幺對于當(dāng)前這一具有典型意義的新論說,我究竟應(yīng)該怎樣看待呢?陳寅恪的「愛國主義」?

  這里既不可能、也無必要對它作系統(tǒng)而全面的回應(yīng)。但是我愿意指出它的幾點特色:

  第一、上面所擬的模型可以使我們更清楚地看出,這一新論說其實是企圖提出另一種「陳寅恪的晚年心境」來取代我的看法。但持論者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十分嚴肅的史學(xué)工作——重建陳寅恪晚年的生活和思想世界。歷史重建的最低限度的要求是通過文獻研究所得到的證據(jù)(EVIDENCE)和經(jīng)過謹嚴推理所建立的論辯(ARGUMENT)。兩者缺一不可。相反地,他們好象是陳寅恪親自授權(quán)的發(fā)言人,可以隨時隨處告訴讀者陳寅恪晚年在一切問題上是怎樣思考、怎樣判斷、怎樣感受的。他們不但對一個歷史人物的內(nèi)心隱曲暢所欲言,而且出之以如數(shù)家珍的方式。他們似乎假定讀者都像天真無知的兒童聽成人講故事或神話一樣,一個個張開嘴巴、睜大眼睛,完全信以為真,絕不會發(fā)生半點疑問。

  第二、新論說的另一個特色是把政權(quán)隱藏在中國大陸這塊土地的后面,來加以維護。這是對于「投鼠忌器」的心理的一種巧妙運用!父兄x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待我如此之厚」之類的話當(dāng)然消失了。甚至黨內(nèi)的「極左派」和「文化大革命的瘋狂」曾對陳寅恪造成嚴重傷害,現(xiàn)在也不妨直認不諱,因為這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何況「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正迫切需要對「極左」和「史無前例」展開猛烈的批判?

  陳寅恪與中共政權(quán)「認同」的問題今天自然已無從談起,而且也失去了政治上的重要性。在國家社會主義(即「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新意識形態(tài)之下,大陸上研究陳寅恪的基調(diào)已明顯地轉(zhuǎn)換為「愛國主義」。(一九九四年季羨林在廣州中山大學(xué)召開的關(guān)于《柳如是別傳》的討論會上的主題講演詞便是明證。見〈陳寅恪先生的愛國主義〉,收在《柳如是別傳與國學(xué)研究》中,頁一至七)陳寅恪可以不認同政權(quán),但絕不可能不認同國家。依照大陸官方的邏輯,只要你承認了陳寅恪「愛國」這個前提,你就不能不接受下面這個必然的結(jié)論:「難道祖國是抽象的嗎?不愛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社會主義的新中國,愛什幺呢?」(見《鄧小平文選》,頁三四七)當(dāng)然,在陳寅恪研究中,這句話只是潛臺詞,不必說破,也不能說破。如果你說陳寅恪愛的是中國文化,邏輯的結(jié)論也還是一樣。季羨林說得很透徹:文化必然依托國家,然后才能表現(xiàn),依托者沒有所依托者不能表現(xiàn),因此文化與國家成為了同意詞。(前引文,頁四)

  因此在新論說中,一九四九年陳寅恪的「去」「留」問題仍所必爭。但所爭已不在政權(quán)認同,而在「留在大陸」還是「出走海外」。愛國或不愛國、人品識見之或高或下、道德意識之或強或弱,無不由「留」或「去」而判。如果有人引《詩經(jīng)》「逝將去汝,適彼樂園」、《論語》「乘桴浮于海」、或曾子「小杖則受,大杖則走」之類的典據(jù)與之爭議,企圖說明儒家文化未嘗不允許陳寅恪當(dāng)年離開大陸,那就未免「書生氣」到了可笑而又可憐的地步了。陳寅恪今天之所以被描寫成一個神秘不可思議的「戀土情結(jié)」的精神病患者,有如胎兒之不能須臾離開母體,正是因為「去」、「留」問題不僅具有歷史意義,而且更取得了新的現(xiàn)實意義。試看季羨林在上引講詞中開頭的幾句話:"陳寅恪先生一家是愛國之家,從祖父陳寶箴先生、其父散原老人到陳先生都是愛國的,第四代流求、美延和他們的下一代,我想也是愛國的。"(頁一)

  我初讀時大惑不解,陳寅恪的二女兒小彭在父親晚年侍奉最力,有蔣天樞《編年事輯》與吳宓《日記》可證,為什幺竟被排斥在「愛國之家」以外了呢?稍一尋思,我終于恍然大悟,原來小彭女士早已于八十年代前后移居香港,她已失去愛國之家的資格了。現(xiàn)在香港已「回歸祖國」,我盼望她能恢復(fù)陳寅恪女兒的自然身份。

  第三、新論說中以文化取消政治也是一個極其顯著的特色。這一點我在前面所擬的模型中已有所說明。新論說與舊論說最大不同之處在于它明白承認陳寅恪在政治上備受折磨,但卻堅持政治絲毫不影響他的文化追求。他們好象想藉著政治與文化一刀切的辦法來推崇陳寅恪的高潔。一九四九年以后陳寅恪能留在「父母之邦」,胎息于中國文化之中,那已是生命的最大充實。其它一切不幸,雖也不免令人嘆息,卻已不值得計較了。所以在新論說中,陳寅恪對于折磨他二十年以至于死的政治始終沒有一個明確的看法。他的許多感事詩,當(dāng)時他的朋友已看出是「謗詩」,甚至黨委書記也說是「諷刺我們」,現(xiàn)在都被解釋成為「文化苦吟」。他在一九五三年《對科學(xué)院的答復(fù)》,在我們俗人看來明明是「痛斥極權(quán)統(tǒng)治者箝制思想」,竟在新論說家的筆下變成了「文化苦痛」的一種表現(xiàn)。不用說,他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終于活活給嚇死了」(《最后二十年》,頁四八零),那也只好怨他自己經(jīng)不起「文化恐怖」。

  

  大陸上流行的「政治文化」

  

  不過真要把陳寅恪說成一個只有「文化」概念而無「政治」概念的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以后,我曾讀到許多老學(xué)人引用趙元任先生的名言:「說有容易說無難」。不知為什幺新論說家竟那樣健忘?陳寅恪晚年詩文中的反證太多,但這里不能涉及,F(xiàn)在姑引吳宓《日記》中一句話以概括之。吳宓一九六一年九月一日記陳寅恪的談話有一條說他「堅信并力持:必須保有中華民族之獨立與自由,而后可言政治與文化!梗ā秴清蹬c陳寅恪》,頁一四五)這里他明明把「政治」和「文化」劃分為兩個互相獨立的領(lǐng)域,而且「政治」還置于「文化」之前。他怎么可能對日日身受其苦的政治沒有一個明確的整體概念呢?如果真對政治全無概念,他又如何能大談清談與政治的關(guān)系?更如何能寫出《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呢?

  我很理解新論說家的苦心孤詣。他們是為了要駁斥我的"謬說"而不得不然。但其實這是由于胡喬木及其寫手們有意栽贓而引出的。我從來便認定陳寅恪的終極關(guān)懷是文化而不是政治。不過我同時也指出他出身于近代變法的世家,對政治既敏感也關(guān)心。因此在他的思想中政治與文化是互相關(guān)涉的。由于中共官方的刻意歪曲,大陸學(xué)人中頗多相信我的《晚年詩文釋證》一書只是為了證明陳寅恪「認同于國民黨政權(quán)」,他們也相信我曾提出「陳寅恪最初準備追隨國民黨去臺灣」之說。事實上這兩點恰好都是適得其反。大陸學(xué)人對于本書大概耳聞?wù)叨,目見者寡。他們能讀到的也是「馮衣北」《陳寅恪晚年詩文及其它》的〈附錄〉,已先經(jīng)過了一道「批判」程序。而且「馮衣北」與我「商榷」時,其口吻簡直是在和一個國民黨的宣傳人員作「階級斗爭」。其意顯然是為了要給我扣上一頂「帽子」,以達到「斗垮」「斗臭」的目的。

  今天新論說家文明多了,但仍然一口咬定我用「政治」污染了陳寅恪的「文化」。所以他們反其道而行之,專以「文化」來消滅我的「政治」。他們甚至不惜棄車保帥,推出「馮衣北」與我同斬,說雙方「都無法抹掉『弦箭文章』的色彩!梗ㄒ姟蹲詈蠖辍罚撐辶阋唬┪乙芽汲鲫愐∮谩赶壹恼隆怪涑鲇谕糁小吹躐R守真文〉,意指代「府主」作文章,說的是「府主」腹中之語!格T衣北」的「府主」是胡喬木已有明證,不成問題。那幺我的「府主」又是誰呢?

  圖窮匕首見,新論說家原來是在暗中為我補行加冕禮。這樣看來,他們的「文化」也并不那幺「純」,它消滅了我的「政治」,卻又以走私的方式挾帶進自己的「政治」。這與以國土認同掩護政權(quán)認同的手段不但異曲同工,而且殊途同,它的立足點恰恰是今天在大陸上流行的「政治文化」(POLITICALCUL-TURE)。我這本書大概短期內(nèi)還不可能在中國大陸流傳!副娍阼p金,積毀銷骨,」它所受到的種種曲解和誣毀則仍在擴散之中。但這一層全不在我的心上。我以偶然的機緣,竟能在先后四十年間為陳寅恪的晚年詩文「代下注腳,發(fā)皇心曲,」而今天終于親見「陳寅恪熱」的出現(xiàn),這是我在一九五八年寫〈論再生緣書后〉時所根本不敢想象的。我在精神上所得到的滿足已足夠補償我所化費的時間與精力而有余。更重要的是通過陳寅恪我進入了古人思想、情感、價值、意欲等交織而成的精神世界,因而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及其流變獲得了較親切的認識。這使我真正理解到歷史研究并不是從史料中搜尋字面的證據(jù)以證成一己的假說,而是運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在已凝固的文字中,窺測當(dāng)時曾貫注于其間的生命躍動,包括個體的和集體的。這和陳寅恪所說藉史料的「殘余片斷以窺測其全部結(jié)構(gòu)」(《金明館叢稿二編》,頁二四七),雖不盡同而實相通。如果我當(dāng)時從他的劫余詩文中所窺見的暗碼系統(tǒng)和晚年心境,居然與歷史真相大體吻合,那幺上面所提示的方法論至少已顯示了它的有效性。在中國現(xiàn)代史學(xué)家中,陳寅恪是運用這一方法論最為圓熟的一位先行者。我曾一再說過,我盡量試著師法他的取徑,他怎樣解讀古人的作品,我便怎樣解讀他的作品。從這一點說,這本書不能算是我的著作,不過是陳寅恪假我之手解讀他自己的晚年詩文而已。

  但我不否認我對此書有一種情感上的偏向。因為他已不是外在于我的一個客觀存在,而是我的生命中一個有機部分。它不但涉及歷史的陳跡,而且也涉及現(xiàn)實的人生;
不但是知識的尋求,而且更是價值的抉擇。此書不是我的著作,然而已變成我的自傳之一章。因此在告別陳寅恪研究之際,特寫這一篇〈自述〉,敘書成因緣,作為我個人生命史的一種紀念。

  

  一九九七年十月十二日于普林斯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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