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奉孝:丁香花下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這是我在勞改期間寫過的一篇追憶短文,原稿早已被查抄沒收,F(xiàn)在憑記憶再復述一便,并做了少許補充。
表姐郭春玲是我三姑的女兒,大我五歲。三姑是一個封建傳統(tǒng)很深的女人,小腳,假如能活到現(xiàn)在,也有一百一十多歲了。聽三姑說,三姑父與裴昌會(原國民黨中將,解放戰(zhàn)爭中起義,解放后曾任過云南省主席)曾是把兄弟,但三姑父很早就得結核病死了,撇下了三姑和一兒一女。三姑父死時,三姑還不到三十歲,裴昌會曾要把她和兩個孩子接到云南撫養(yǎng),她沒答應,但她恪守婦道不改嫁,一直活到一九八0年以八十二歲高齡離世。三姑還告訴我,她的兒子十七歲考入燕京大學讀書,畢業(yè)前參加了“一二.九”愛國學生運動的南下請愿團,到南京后不久就失蹤了。三姑多方托人打聽,有人說可能被國民黨特務裝進麻袋仍到長江里去了,也有人說可能投奔了共產黨,但始終沒有下落。那時三姑的兒子已結婚,愛人是他中學的同學,兩人感情篤深,也象婆母一樣,發(fā)誓不改嫁,從此便是兩個寡婦守著表姐,三個女人度日。三姑和她的兒媳都會繡花,每天給戲院子繡戲妝,爭點手工錢,我伯父和我父親也經常接濟她們,生活也還過得去。
三姑家住著一明兩暗的三間屋,東屋三姑和表姐住著,西屋兒媳住著,院子很寬大。西屋窗下栽著一棵海棠樹,東屋窗下栽著一棵丁香樹。每到陰歷五月份,丁香花和海棠花競相開放。海棠花非常嬌媚,丁香花雖小,但香氣濃郁,透過窗戶飄進屋里,滿屋子清香怡人。我小時候經常到三姑家找表姐玩耍。三姑還給我和表姐講過一個故事,說古時候有個皇帝,皇帝的正宮娘娘叫丁香,長的不美,但作風正派;
妃子叫海棠,長的很美,但作風不正派,因此每當兩人碰在一起,妃子海棠便垂下頭,顯出羞愧的樣子,若把丁香花和海棠花浸在一起,不久海棠花就會萎下來。我和表姐不信,就掐了丁香花和海棠花各一小枝浸到同一個瓶子里,不到半天時間,海棠花果然枯萎了。
四八年家鄉(xiāng)解放,社會上大力進行婦女解放的宣傳,那時社會上離婚再婚的風氣很盛了一陣子,特別是那些進城不久的老干部,不少人拋棄了農村的糟糠,在城里另娶了年輕漂亮的新夫人。居委會的干部多次到三姑家宣傳,動員表嫂改嫁(那時三姑已五十多歲,不可能再改嫁了,表嫂不過三十左右),但表嫂始終不答應,一直跟婆母守著表姐艱難度日,表姐自然成了母親和嫂嫂的心頭肉。表姐已十七歲,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睛,皮膚皙白,身材高挑,留著兩只大辮子,楚楚動人。解放前夕表姐已師范畢業(yè)。解放后不少進城的干部對表姐展開了追求,但表姐不為所動,后來跟她的一位男同學結了婚。她跟她的這位南男同學是文友,都喜歡讀小說,尤其是外國文藝小說,兩人情投意合。她的這位男同學是膠南人,婚后兩人同去了膠南,丈夫進了膠南教育局當了一名小干事,她當了小學教員。
五五年的“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因為表姐丈夫寫過贊美胡風的文章受到批評斗爭,被打成“胡風反革命集團”的爪牙,無辜被關押半年后教育釋放。五七年整風反右運動中,他為自己受到的冤屈寫了一張大字報,結果被打成右派送去勞動教養(yǎng)。這時組織上動員表姐要劃清界線,與丈夫離婚,表姐說什么也不答應。那時的勞動教養(yǎng)根本沒有期限,跟判了無期徒刑差不多,這一點當年被勞動教養(yǎng)過的人都知道。表姐每年都到勞教隊去看望自己的丈夫。丈夫多次向表姐提出離婚,說“你還年輕,我不忍心這樣長期把你耽誤下去”。表姐卻斬釘截鐵的說“只要你活著一天,就別再提離婚二字,即便你死了,我發(fā)誓也會象母親和嫂嫂一樣,絕不改嫁!”連那些平時對勞教人員吹胡子瞪眼的管教干部聽后也不由得點頭嘆息。表姐以后的日子之艱難就可想而知了。
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表姐的丈夫被造反派活活打死,表姐也被剃了鬼頭,受到輪番批斗。表姐本來心臟就有點毛病,那里經得起這樣的折磨,不久便含恨去世。表姐死后,三姑和表嫂心如刀絞,兩個寡婦將表姐的骨灰取回來,一直就擺放在中間的客堂上。
七九年我的“反革命案件”得到平反,落實了政策,回老家看看,順便去了三姑家。三姑告訴我,兩年前表嫂剛剛因癌癥去世,現(xiàn)在只剩下八十一歲的三姑孤身一人挨日子。三姑已行動不便,看來離去世也不遠了。我問表姐的情況,三姑將表姐在五五年胡風事件、五七年的反右運動和文革中的遭遇告訴了我。三姑對我說“我已經活不了幾天了,我死后你表姐的骨灰沒人處理,F(xiàn)在正好你來了,你幫我在院子里那棵丁香樹下扒個坑,將你表姐的骨灰埋了罷,你表姐從小喜歡丁香花。”我走到院子一看,西窗戶下那棵海棠樹早已枯萎了,而東窗戶下那棵丁香樹卻依然枝葉繁茂,于是我就用一把鐵鍬挖了一個坑,將表姐的骨灰埋下,三姑還用她那雙干枯的手哆哆嗦嗦地插上了三柱香,點燃著。
八0年我在內蒙當了教師并結了婚。八一年我領我愛人再次回老家探親,順便又去看看三姑?墒钱斘仪萌眉业拈T時,開門的卻是一個從未認識的五十歲左右的婦女。我問她三姑還在嗎?她回答說,你三姑去年已經去世了,因為她沒有后代,房子被房管局收了去分給了我和另外一家,現(xiàn)在我住東屋,另一家住西屋。我說我們進院子看看可以嗎?她說那請進吧。我和我愛人進院子看看,西屋窗戶下那棵早已干枯的海棠樹已被刨掉,東屋窗戶下那棵丁香樹卻更加枝葉繁茂了,而且正是開花季節(jié),滿院子的花香飄溢著。我默默地站在那棵丁香樹樹下足有十多分鐘,心想,也許這是表姐的靈氣罷……
二00八年九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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