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濤:竹簡《性自命出》與《孟子》“天下之言性”章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按]本文最初完成于2002年,并在清華簡帛會議上宣讀,當時一些學者對筆者將“故”字訓為有意識、有目的的行為,提出疑問,時裘錫圭先生在坐。03年裘先生寫了《由郭店簡〈性自命出〉的“室性者故也”說到〈孟子〉的“天下之言性也”章》一文,肯定筆者對故的訓釋是很正確的,同時對“故”做了詳盡的考釋。讀裘先生文,使我大開眼界,認識到我在“故”字的訓釋上有不準確的地方,但我認為裘先生可能遺漏了“故”字積習、習慣的用法,而這可能才是《孟子》“天下之言性”章的真正含義。另外,我對裘先生對《孟子》該章的解釋也有不同看法,故對原文作了修訂,正式發(fā)表,并求教于裘先生及各位讀者。
《孟子·離婁下》“天下之言性”章是孟子討論人性的一段重要言論,但是由于個別文字難以訓釋,其內(nèi)容一直不被人們理解,影響了孟學研究的進一步深入。新近出土的郭店竹簡《性自命出》中,一些文句與“天下之言性”章有可溝通之處,為我們破解該章內(nèi)容提供了重要材料。本文擬結(jié)合新出土竹簡材料對該章文字進行訓釋,并由字義訓釋進一步探討孟子性善論思想。不妥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一
讀過《孟子》的人都知道,其《離婁下》“天下之言性”章非常難懂,千百年來使注疏者費盡了心機。其文云: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此章難解,就在“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這一“故”字。此章下文又說,“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此兩個“故”字應為同義,所以以往學者往往根據(jù)“茍求其故”的故字來推測“則故而已矣”這一故字的含義。如漢趙岐《孟子章句》說:“天雖高,星辰雖遠,誠能推求其故常之行,千歲日至之日,可坐知也!绷私饬诵浅竭^去的運行,千年之內(nèi)的日至都可以推算出來。釋“故”為“故常之行”,即星辰自身的運動規(guī)律。與此相應,釋“故而已矣”的“故”為性的常態(tài)和特點:
言天下萬物之情性,當順其故則利之也。改戾其性則失其利矣。若以杞柳為桮棬,非杞柳之性也。惡人欲用智而妄穿鑿,不順物之性而改道以養(yǎng)之。禹之用智,決江疏河,因水之性,因地之宜,引之就下,行其空虛無事之處。如用智者,不妄改作,作事循理,若禹行水于無事之處,則為大智也。
順從性的常態(tài)和特點則有利,穿鑿妄為,改變性的常態(tài)和特點則失其利。所以下面又說:“能修性守故,天道可知;
妄智改常,必與道乖。性命之旨也。”趙岐注釋此章時,聯(lián)系到孟子“順杞柳之性以為桮棬”的觀點,是其可取之處,對我們理解該章極有參考價值。不過從“天下之言性也”一句看,孟子是引述當時人們的觀點,并加以評論,而趙岐注顯然沒有反映出這一點。另外,其對“故”字的訓釋也顯得含混、不夠明確。
宋代以后,理學興起,《孟子》因為被列入“四書”而倍受人們的重視,理學家對此章多有討論。如朱熹《孟子集注》說:
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故者,其已然之跡,若所謂天下之故者也。利猶順也,語其自然之勢也。言事物之理,雖若無形而難知;
然其發(fā)見之已然,則必有跡而易見。故天下之言性者,但言其故而理自明,猶所謂善言天者必有驗于人也。然其所謂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勢,如人之善,水之下,非有所矯揉造作而然者也。若人之為惡,水之在山,則非自然之故矣。
朱熹釋性為“人物所得以生之理”,而釋故為“已然之跡”。按照朱熹的看法,理屬于形而上,是“若無形而難知”,但它可以在具體事物中表現(xiàn)出來,“然其發(fā)見之已然,則必有跡而易見”,所以天下討論性的人,根據(jù)性的“已然之跡”就可以了解到性本身,就象從星辰的“已然之跡”,就可以知其運行規(guī)律一樣。朱熹的這個解釋是建立在他“理”“氣”、“未發(fā)”“已發(fā)”的理學觀念之上,更多的是一種哲學創(chuàng)造,它與孟子思想存在著一定距離,是學界公認的事實。
宋代著名理學家、心學派代表人物陸九淵對《孟子》此章亦有解釋,其《象山語錄》云:
“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此段人多不明其首尾文義。中間“所惡于智者”,至“智亦大矣”,文義亦自明,不失孟子本旨。據(jù)某所見,當以《莊子》“去智與故”解之。觀《莊子》中有此故字,則知古人言語文字,必常有此字!兑住るs卦》中“隨無故也”,即是此故字。當孟子時天下無能知其性者,其言性者,大抵據(jù)陳跡言之,實非知性之本,往往以利害推說耳,是反以利為本也。夫子贊歷明易,治歷明時,在革之象。蓋歷本測侯,常須改法。觀革之義,則千歲之日至,無可坐致之理明矣。孟子言“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正是言不可坐而致,以此明不可求其故也。
陸九淵釋“故”為“陳跡”,是取“故舊”之義。但這樣以來,下文“茍求其故”的故字便不好解。所以陸九淵實際是把上面一章分為三個不同的部分,認為前面是孟子對當時人性論的評論,批評當時之人據(jù)陳跡言性,以利害相推算,忘記了性的根本;
中間一段是孟子關(guān)于“智”的觀點,并認為其“文義亦自明”;
后面則是講“贊歷明易,治歷明時”,并根據(jù)“歷本測侯,常須改法”,改“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為“不可坐而致”。陸九淵素以不讀書自詡,且主張“茍得于心,《六經(jīng)》皆我注腳”,故常常妄改經(jīng)義,此章即是一例。
清代考據(jù)學流行,許多學者對孟子此章進行解釋,如毛奇齡釋“故”為“智”,認為“是以孟子言,天下言性不過智計耳。順智亦何害,但當以通利不穿鑿為主。夫所惡于智者,為穿鑿也。如不穿鑿,則行水治歷,智亦大矣”(《四書■言補》)。焦循將故釋為“已往之事”,認為“孟子此章自明其道性善之旨”,“孟子獨于故中指出利字,利即《周易》元享利貞之利!断缔o傳》云:‘變而通之以盡利!跺鑲鳌吩疲骸雷兓髡悦,保合太和乃利貞!阅茏兓杂诠适轮,審其能變化,則知其性之善!保ā睹献诱x》卷8)當代學者中也有對此章進行注釋者,如楊伯俊先生譯此章云:
孟子說:“天下的討論人性,只要能推求其所以然便行了。推求其所以然,基礎在于順其自然之理。我們厭惡使用聰明,就是因為聰明容易陷于穿鑿附會。假若聰明人像禹的使水運行一樣,就不必對聰明有所厭惡了。禹的使水運行,就是行其所無事,[順其自然,因勢利導。]假使聰明人也能行其所無事,[無違反其所以然而努力實行,]那聰明也就不小了。天極高,星辰極遠,只要能推求其所以然,以后一千年的冬至,都可以坐著推算出來。”[1]
楊注《孟子》以簡潔、明了著稱,但此章卻很難說作到了這一點,這也反映了“故”字理解上的難度!睹献印芬粫務撔缘牡胤胶芏啵姘l(fā)表對性的看法,卻僅此一章,是理解孟子人性論不可多得的重要材料。但由于“故”字得不到訓釋,此章的含義也就含混不清!疤煜轮孕砸玻瑒t故而已矣”到底表達了什么意思?它與孟子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是孟子贊同的,還是要批判的?這些都存在著不同的理解,且一直難有定論。所以一方面,盡管此章內(nèi)容十分重要,但另一方面,在以往討論孟子尤其是其人性論的著作中,卻很少有引用這段材料的,[2]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這種局面,直到郭店簡的出土發(fā)現(xiàn)才出現(xiàn)轉(zhuǎn)變。
二
1998年在湖北荊門出土的郭店竹簡中,有《性自命出》一篇,其中明確提到“節(jié)性者,故也”,將“性”、“故”聯(lián)系在一起,并對“故”字作了專門解說。《性自命出》年代在孟子以前,反映的正是當時“天下之言性也”的情況,為破解《孟子》“天下之言性”章提供了重要材料。竹簡說:
凡性,或動之,或逆之,或節(jié)之,或厲之,或出之,或養(yǎng)之,或長之。凡動性者,物也;
逆性者,悅也;
節(jié)性者,故也;
厲性者,義也;
出性者,勢也;
養(yǎng)性者,習也;
長性者,道也。(《性自命出》第9—12簡)
如學者指出的,重視“學”、“教”對人性的塑造、培養(yǎng),是竹簡的一個重要特點,竹簡提出“動性”、“逆性”、“節(jié)性”、“厲性”、“出性”、“養(yǎng)性”、“長性”,正反映了這一點。值得注意的是,竹簡中有“節(jié)性者,故也”一句,與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顯然有某種聯(lián)系,故需要重點討論。其中“節(jié)性”的“節(jié)”,郭店簡整理者曾釋為“交”,有學者認為同“教”,意為“使”;
也有學者引《小爾雅·廣詁》:“交,更也。”認為“交”可以訓為“更”。[3]筆者在2002年清華大學“新出楚簡與儒學思想”國際學術(shù)會議上宣讀本文時,即作“交性”講。但裘錫圭先生在會上提出,上博簡《性情論》中與“交”相應的字,實作“室”下加“心”之形,可知“交性”應改釋為“室性”。因“交”、“室”形近,被郭店簡抄書者寫走了樣,致使誤釋。這個可加“心”旁的“室”字,裘先生認為應讀為與“室”音近的“實”。[4]后又在《由郭店簡〈性自命出〉的“室性者故也”說到〈孟子〉的“天下之言性也”章》(下簡稱《“天下之言性也”章》)一文提出,“‘室’是書母質(zhì)部字,‘節(jié)’是精母質(zhì)部字,上古音的確相當接近。……它們所代表的那個詞,有可能是音、義都跟節(jié)制的‘節(jié)’非常相近的一個詞,也有可能就是節(jié)制的‘節(jié)’。” [5]從文意看,“節(jié)性”的說法可能更合理,裘先生的論證也較為充分,故暫從其說。關(guān)于該字的訓釋,文字學家還可作進一步討論,但不論最終結(jié)論如何,它都是指塑造、培養(yǎng)性的活動和行為,所以對我們以下的討論影響不會太大。至于“故”字,下文說“有為也之謂故”。所謂“有為也”就是指有特定的目的或用意,這里的“為”讀去聲(第四聲)。竹簡說:“《詩》、《書》、禮樂,其始出皆生于人。《詩》,有為為之也;
《書》,有為言之也;
禮樂,有為舉之也。”(第15—16簡)就是指《詩》、《書》、禮樂是根據(jù)一定的意圖和目的創(chuàng)造出來的!肮省币部梢宰髅~,指有意識、有目的的行為。如,“牛馬四足,是謂天;
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保ā肚f子·秋水》)“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保ā肚f子·知北游》)這里的“故”就是指有意的人為。值得注意的是,當時人們談論這種“故”時,常常與“知”(智)聯(lián)系在一起。如,“去知與故,遁天之理!保ā肚f子·刻意》)“恬愉無為,去智與故。”(《管子·心術(shù)上》)這可能是因為,有意的人為總是和思慮、謀劃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有“故”也就有“智”。
裘錫圭先生在《“天下之言性也”章》一文中曾引《荀子·性惡》中的“圣人積思慮,習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一語,指出“‘習偽故’與‘積思慮’為對文。‘思’、‘慮’義近,‘偽’、‘故’之義亦應相近!省衷诠艜械挠梅,跟‘偽’頗有相似之處!笔呛苡械览淼。不過“偽”和“故”除了裘先生所強調(diào)的“人為”的意思外,似乎還有積習、習慣等一層意思。如,“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慮積焉,能習焉,而后成謂之偽!保ā墩罚┻@里前一個“偽”是指“人為”,后一個“偽”則是指經(jīng)過“人為”而形成的能力、積習等。荀子講“性偽之分”,也主要是針對后一種“偽”而言。“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注:或疑為天)者,謂之性;
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性惡》)所以在荀子看來,性與偽雖然不同,但二者又是相互依賴的,“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保ā抖Y論》)所以主張“化性起偽”,要求以“禮義法度”改造先天本性!叭酥詯,其善者偽也!保ā缎詯骸罚┒忍斓谋拘灾阅苄纬伞皞巍保饕怯捎诤筇斓沫h(huán)境和“人為”的影響。“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積靡使然也,故人知謹注錯,慎習俗,大積靡。”(《儒效》)人們所處的環(huán)境不同,所形成的積習、習慣也不同。這種習慣不是出于天性,而是靠 “積靡”(注:靡,借為“摩”。指切磋、研究)后天形成的。所以荀子主張性惡,但又認為“涂之人可以為禹”,“身日進于仁義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薄笆ト苏撸酥e而致也!保ā缎詯骸罚┧f的仁義就是指后天的積習、習慣而言。“故”與“偽”相近,所以也有積習、習慣的含義。《莊子·達生》云:
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
長于水而安于水,性也;
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對于“故”字,成玄英疏云:“我初始生于陵陸,遂與陵陸為故舊也。”不可取。其實這里的“故”就是指在具體環(huán)境下形成的能力、積習等,曹礎基釋為“習慣”是正確的。[6]這種“故”雖然是后天形成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但又“習而成性”,與性成為一個有機整體,并達到“不知吾所以然而然”的精妙境地,故說“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可見,道家雖然反對“偽”與“故”,但這主要是針對“落馬首,穿牛鼻”之類的“有為也”而言的,如果能“循天之理”,從事物的本性出發(fā),這樣的“故”他們同樣是肯定的。
“故”由“有為也”又可引申出成例、規(guī)范、制度等含義,這就是典籍中所說的“故事”、“舊典”、“故俗”等意,它們是古人“有為為之”,所以也稱為“故”。對于“節(jié)性者,故也”,現(xiàn)在學術(shù)界一般即取“故”的這種含義,認為是指合乎儒家思想的各種禮制和倫理道德規(guī)范。但作為外在規(guī)范的“故”之所以能夠“節(jié)性”,顯然是靠“化性起偽”,是靠積習、習慣的力量來實現(xiàn)的!肮省背衫、規(guī)范的含義,與積習、習慣的含義其實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上面一段翻譯過來就是:對于人性來說,感應、觸動它的是外在之物,迎合、順應它的是歡悅之事,節(jié)制、完善它的是禮義典故,磨礪、錘煉它的是行為之義,使它表現(xiàn)、展示出來的是客觀情勢,培養(yǎng)、塑造它的是后天的修習,增長、統(tǒng)率它的是人之道。
竹簡如此看重性的塑造、培養(yǎng),不是偶然的,而是古代人性論的一個基本特征。古人以生言性,性并非抽象的實體和本質(zhì),而是生命之成長的傾向、過程和規(guī)定,此性需要經(jīng)過后天的塑造和培養(yǎng),養(yǎng)性乃是古人的一個重要觀念。作為儒學的創(chuàng)始者,孔子提出“性相近,習相遠”(《論語·陽貨》),認為人的性相近,而后天的積習卻相差很遠,將性與習的問題明確提了出來。竹簡在此基礎上作了進一步探討,其文云:“牛生而長,雁生而伸,其性使然,人而學或使之也。凡物無不異也者,剛之樹也,剛?cè)≈。柔之約也,柔取之也。四海之內(nèi),其性一也。其用心各異,教使然也!保ǖ7—9簡)在竹簡看來,人不同于動物的地方在于,動物總是本能地聽命于性的支配,而人卻是因為學而成其為人。四海之內(nèi),人的性是一致的,但由于教育的緣故,每個人的性——通過心——的表現(xiàn)卻各不相同。因此,孟子以前,人們往往是將性和習聯(lián)系在一起的,認為雖然“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性是上天的賦予,先天的稟賦,但還需要經(jīng)過后天的塑造和培養(yǎng),這可以說是當時的一個普遍觀念,為儒、道各家所認可。孟子說“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應當正是對此而言。不過孟子所說的“故”,似乎不應簡單地根據(jù)“節(jié)性者,故也”一句,“理解為人為的規(guī)范、準則。”[7]性與“人為的規(guī)范、準則”是完全不同的東西,思想史上從沒有人將性理解為規(guī)范、準則的!肮识岩印钡摹肮省敝荒苁且(guī)范、準則“節(jié)性”的結(jié)果,是指積習、習慣而言,上引竹簡就是將習看作性的。所以“天下之言性者,故而已矣”是說,人們談論的性不過是指習慣、積習而言。這是當時人們的看法。
“故者,以利為本”一句,向來有兩種不同的理解,一種是理解為孟子的正面言論,釋“利”為有利,趙岐、朱熹、焦循等持這種看法;
一種與此相反,是理解為孟子反對的言論,釋“利”為自利、利害,陸九淵、黃彰健等持這種看法。裘先生同意后一說,并批評筆者釋“利”為“順”,是有問題的。但經(jīng)過仔細思考,筆者認為,“以利為本”的利,可能還是應釋為有利或順,因為下文“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茍求其故”,講的都是順應事物的本性、規(guī)律的問題,“利”如何訓釋,顯然應該根據(jù)這些內(nèi)容作出判斷。相反,如果將利釋為自私自利,“故者,以利為本”一句便與下文無法發(fā)生聯(lián)系,勢必將文意完整的一章內(nèi)容,分割為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三個部分,這是取“自私自利”說者始終無法回避的困境所在。在這一點上,裘先生也不例外。另外,從上引竹簡的內(nèi)容看,似乎也可找到訓“利”為“順”的旁證:“剛之樹也,剛?cè)≈。柔之約也,柔取之也!眲偽飿淞橹,柔物用于纏束,是順應事物本性的結(jié)果。竹簡的比喻正是要說明,后天的加工、塑造要順應先天本性。“故者,以利為本”與其應當是同一個意思,它是說,積習的塑造、培養(yǎng)要順從人的本性也即是仁義之性為根本。這是孟子的觀點和看法。
由于談到“故”或“習”,必然要涉及到“智”,所以下面又有關(guān)于智的論述。不過孟子這里所謂的“智”,不同于他平時所說的“是非之心,智也”,不是指良知判斷,而是指經(jīng)驗認知。因為“有為也”的“故”總是和認知活動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上引竹簡在“道者,群物之道”一段后說,“凡道,心術(shù)為主”,認為道雖然客觀存在,但只有通過心才能認識、實踐道,并進一步增長、培養(yǎng)性。這里的“心術(shù)”就是指心的認知能力,同于這里所說的智。孟子生活的時代存在著這樣一種觀點,認為智是不利于性的。所謂上古之世,“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逮德下衰”,“然后去性而從于心,心與心識,而不足以定天下! (《莊子·繕性》)智本身是道德衰落的產(chǎn)物,過分運用智會導致人失去本性,故主張“去智與故,循天之理”(《刻意》),“以恬養(yǎng)知,知生而無以知為也!保ā犊樞浴罚┟献觿t認為,問題并不在于智本身,而在于人們?nèi)绾慰创、運用智。人們之所以厭惡智,是因為有人穿鑿附會,不從事物本身出發(fā),如果能象大禹治水一樣,根據(jù)水的習性采取相應的治理辦法,“行其所無事”,那么智不僅不應該被反對,而且作用是非常大的,就象了解了星辰的運行,其千年之內(nèi)的日至可以輕易推算出來一樣?梢,從事物本身出發(fā),順應事物的本性才是運用智的關(guān)鍵所在。此章前后兩個“故”字,雖然都是“有為也”,但前一個“故”是指積習、習慣;
后一個“故”則是指星辰固有的運行規(guī)律,二者在文意上存在著細微差別。今試將此章翻譯如下:
人們所談論的性,往往不過是指積習而已。積習的培養(yǎng)要以順從人的本性為根本,人們之所以厭惡智,是因為用智的人往往穿鑿附會,[不從事物本身出發(fā)]。如果用智的人能像大禹治水一樣,那么人們就不會厭惡智了。大禹治水,[順從水的本性,采用疏導的辦法],不有意多事。如果用智的人也不有意多事,那么智的作用就大了。天極高,星辰極遠,如果了解它們的運行規(guī)律,千年之內(nèi)的日至,坐著都可以推算出來。
三
《孟子》“天下之言性”章的解讀,使我們對孟子人性論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我們知道,孟子“道性善”是儒學發(fā)展史上的重要事件,而對于孟子性善論如何理解,也一直是儒學研究中具有挑戰(zhàn)性的重大課題。從孟子的有關(guān)論述來看,他是即心言性,以四端之心論證性善。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孟子·盡心上》)這里的“心”就是指四端之心。孟子認為,充分擴充了生而所具的惻隱、羞惡、是非、辭讓之心,就可以了解人的本性。四端之心中,惻隱、羞惡、辭讓屬于道德情感,是非屬于道德理性,指道德判斷,故四端之心實融合了道德情感和道德理性,可合稱為情理。在孟子看來,四端之心作為實踐主體可以判斷是非善惡,并引發(fā)道德行為,所以說它是善的。“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羞惡之心,人皆有之;
恭敬之心,人皆有之;
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保ā陡孀由稀罚⿵摹皭烹[之心,人皆有之……”的內(nèi)容來看,“乃若其情”的“其”就是指四端之心,因為它是生而所具的稟賦,故又稱為“才”;
“乃若其情”的“情”應訓為“實”,指四端之心的實情。上面一段中分別出現(xiàn)兩個“善”字,但具體所指又有所不同。其中前一句“則可以為善矣”的“善”是名詞,指具體的善行,如見孺子將入于井,必生“怵惕惻隱之心”而援之以手;
見長者必生“恭敬之心”,為其“折枝”等等;
后一句“乃所謂善也”的“善”是形容詞,是對四端之心所作的判斷和說明。
這一段話是說,至于四端之心的實情,可以表現(xiàn)為具體的善行,這就是所認為的善。所以孟子實際是以良知、良能言善,認為心具有良知、良能,所以是善的,并進一步由心善論證性善。
不過孟子雖然肯定性善,但又認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只是仁、義、禮、智之端,故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
羞惡之心,義之端也;
辭讓之心,禮之端也;
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保ā豆珜O丑上》)一個“端”字道出孟子思想的奧秘。端,在古文中寫作“耑”,象幼苗初生之形!墩f文》云:“耑,物初生之題(段注:題者額也,人體額為最上,物之初見即其額也,古發(fā)端字作此)也,上象生形,下象其根也!睋Q言之,“端”即事物的萌芽、開始!岸恕北砻鲪烹[、羞惡、辭讓、是非之心并非既定、完成的事實,而是有待充實、發(fā)展的。從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到仁、義、禮、智有一個生長、發(fā)展的過程,正如樹苗到樹木有一個生長、發(fā)展的過程一樣。由于孟子以四端之心言性,其性就不是一種抽象的本質(zhì),而表現(xiàn)為一動態(tài)的過程:
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盡心上》)
在古漢語中,“所”常常用在動詞的前面,組成“所”字結(jié)構(gòu),在句子中充當主、謂、賓、補等各種成分。據(jù)學者對《易經(jīng)》、《尚書》、《詩經(jīng)》、《左傳》等21部先秦古籍的考察,在共出現(xiàn)的6484例“所”字中,用作“所”字結(jié)構(gòu)的有6252次之多。“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與‘所’字相結(jié)合的詞,動詞自不必說,即使非動詞的其他各類詞,一旦與‘所’相結(jié)合以后,都可具備動詞的性質(zhì)!彼杂袑W者主張,凡與“所”相結(jié)合的詞,一律可稱作動詞。[8]因此,“君子所性”的“性”用作動詞,指性的活動。在上面一段中,“君子所性”與“仁義禮智根于心……”一段是同位語,后者是對性的解釋和說明。所以孟子所說的“性”,實際是由四端之心到仁義禮智,并進一步表現(xiàn)于形色和行為的整個實踐過程,一個“根”字形象地道出孟子性的特點。
由于孟子將性看作一動態(tài)、發(fā)展的過程,而不是固定的抽象本質(zhì),其人性論與修習論便具有一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二者構(gòu)成一個有機整體。《荀子·性惡》說:“孟子曰:人之學者,其性善!睏顐娮ⅲ骸懊献友匀酥袑W,適所以成其天性之善,非矯也。與告子所論者是也。”大凡一個人的觀點,往往在他的批評者那里最能真實反映出來。荀子在人性論上與孟子針鋒相對,對孟子思想有過認真研究,他的概括應該是準確的。根據(jù)荀子所說,孟子的人性論實際是一種性善修習論,認為“學”和“性善”具有一種因果聯(lián)系,因為“性善”,所以要“學”;
或者說,“學”促使了“性善”的完成,就好比樹木的成長需要灌溉培養(yǎng),而灌溉培養(yǎng)適促成樹木的生長一樣。所以孟子雖然“道性善”,但并不意味著他所說的善性僅僅是先天的,與后天積習無關(guān),相反,只有經(jīng)過不斷的塑造、培養(yǎng)、完善,性善才能真正實現(xiàn)。
孟子“天下之言性”章,顯然正是針對性的這一特點而發(fā)。學術(shù)界有一種看法,認為孟子“道性善”,故只重視內(nèi)省,重視“思”,而不重視后天的積習,不重視經(jīng)驗認知,這顯然有失片面。從“天下之言性”章的內(nèi)容來看,孟子對后天積習也是很重視的,他所說的“故”,就是一種積習、習慣,這種積習是和“學”等認知活動密切相關(guān)的。在《孟子》一書中,也不乏有關(guān)“學”的論述,如孟子認為“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如果有人說“姑舍女所學而從我”(《梁惠王下》),那一定是辦不到的,說明一個人的所學對其是十分重要的。孟子又說,“湯之于依尹,學焉而后臣之,故不勞而王;腹诠苤伲瑢W焉而后臣之,故不勞而霸!倍斀竦木鳌昂贸计渌,而不好臣其所受教”(《公孫丑下》),認為“學”是區(qū)別君主賢明與否的一個重要標準。還有,“滕文公問為國”,孟子的一個重要主張就是要“設為庠序?qū)W校以教之”,認為學!叭仓运悦魅藗愐病保ā峨墓稀罚。又說“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離婁上》)!皩W”關(guān)系到一個國家的興亡,可見其在孟子思想中的重要。孟子還引孔子曰:“圣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引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保ā豆珜O丑上》)認為“學”乃成圣的重要一環(huán)。甚或生而所具之善端的呈現(xiàn),也往往需要以聞見“善言”、“善行”為機緣:“孟子曰:舜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其所以異于深山之野人者幾希;
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盡心上》)這些都說明,“學”在孟子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認為孟子不重視經(jīng)驗認知顯然有失片面。
不過由于孟子以四端之心言性,性具有自身的規(guī)定性,具有自身的生長過程,所以他強調(diào)后天積習的塑造、培養(yǎng)必需“以利為本”,以順從性的發(fā)展為根本。他提出“所惡于智者”,也主要是針對有人穿鑿附會,不順從事物的本性而發(fā)。(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在《孟子》一書中,類似的論述還有不少,如“一暴十寒”:“孟子曰:無或乎王之不智也。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見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告子上》)此章是以植物的生長類比人性的培養(yǎng)。孟子認為,縱使有天下容易生長的植物,如果“一日暴之,十日寒之”,它一樣無法生長。同樣,王雖然具有善的本性,但如果“退而寒之”,不及時加以培養(yǎng),它同樣難以表現(xiàn)出來。又如“拔苗助長”:“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
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公孫丑上》)可見,不論是“一暴十寒”還是“拔苗助長”,都不是從事物本性出發(fā),不是“以利為本”,而是穿鑿用智的結(jié)果,所以是孟子所批評和反對的。但如果能象大禹治水一樣,不事穿鑿,從事物的本性出發(fā),那么誠如孟子所說,智的作用“亦大矣”。所以孟子并非一般地反對“學”和經(jīng)驗認知,而是強調(diào)不能將“學”和經(jīng)驗認知看作簡單的經(jīng)驗積累,不能以其自身為目的,而是要“適所以成其天性之善”,要服務于心、性的發(fā)展和需要,故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告子上》)。孟子“天下之言性”章可以說表達的正是這一思想,其中“故者,以利為本”乃是這一思想的核心。只不過由于此章中的文字沒有得到訓釋,其所含的深義一直不被人們理解。而通過竹簡,不僅使其含義大白于天下,也使我們對孟子性善論有一全新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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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楊伯。骸睹献幼g注》,中華書局1960年版,上冊第196頁。
[2] 據(jù)臺灣中央研究院黃彰健院士告知,傅斯年先生當年寫《性命古訓辨證》時,就因為讀不懂此章的內(nèi)容,而沒有將其收入。黃先生后寫有《釋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章》(收入《經(jīng)學理學文存》,臺灣商務印書館1976年版),釋“故”為“有所事,有所穿鑿”,認為此章是孟子批評楊朱“全性葆真”的自利思想,受到傅先生的贊賞。當黃先生得知我準備寫作該文時,主動將其著作贈送于我。讀黃文后,使我收益甚多,但在對該章的理解上,我與黃先生仍存在較大差別,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此章的艱難探索過程。
[3] 參見劉昕嵐:《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篇箋釋》,《郭店楚簡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334頁;
陳寧:《〈郭店楚墓竹簡〉中的儒家人性言論初探》,《中國哲學史》,1998年第4期。
[4] 裘錫圭:《談談上博簡和郭店簡中的錯別字》,載《新出楚簡與儒學思想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清華大學2002年3月。
[5] 載《第四屆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論文集》,香港中文大學2003年10月。
[6] 《莊子淺注》,中華書局2000年修訂本,第278頁。
[7] 見上引裘文。
[8] 王克仲:《關(guān)于先秦“所”字詞性的調(diào)查報告》,載《古漢語研究論文集》,北京出版社1982年版,第69~102頁。又見李人鑒:《略談“所”字結(jié)構(gòu)和有關(guān)的一些問題》,《中國語文》,1982年第6期;
朱德熙:《自指和轉(zhuǎn)指》,《方言》,1983年第1期。
▇膡字目換為貝
2002年2月初稿;
2004年4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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