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友漁:應對劣質譯著亮紅燈——《自由主義者與社群主義者》翻譯錯誤舉例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近年來,我們翻譯出版了很多國外重要學術著作,這對于學術研究、文化建設和滿足廣大讀者的需求都是大好事。但是,問題也隨之而來,翻譯水平的低下和出版、編審的不負責任使得怨聲不斷,以至于有人發(fā)出疑問:以這么快的速度和規(guī)模,這么差的質量出版國外學術著作,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因為專業(yè)關系,我閱讀當代英美政治哲學著作較多,經常遇到翻譯或制作低劣的出版物,對于造成問題的背后的不負責任態(tài)度,不時產生拍案而起、大聲斥責的沖動。去年,我撰文批評了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何懷宏主編的“人文譯叢”中《西方自由主義的興衰》編審缺位、粗制濫造產生的大面積錯誤,F(xiàn)在,我想舉例說明同一出版社、同一叢書和同一主編之下的《自由主義者與社群主義者》一書的翻譯質量問題。
我的例子只包括我剛讀此書20分鐘,前3頁,不到1500字之內的問題。讀者可以判斷,錯誤如此密集、如此低級,譯者到底有沒有資格翻譯此書,主編和出版社方面有沒有盡到起碼的把關責任。對我而言,這本書不堪卒讀,我敢斷言,若以段落為單位,這個譯本中沒有硬傷性錯誤的文字,一定比有錯誤的少,而且很可能少很多。
本書原作者談到羅爾斯在發(fā)表《政治自由主義》之后思想的最新發(fā)展使得他們有必要對第一版作大幅度更新,譯文說:“我們更多地是試圖把他依賴于向政治自由主義的轉變對社群主義的回應與他發(fā)生這種轉變以前的觀點區(qū)別開來。”這段話在第二版序言中的原文是:we make more of an attempt to distinguish those responses to communitarian objections that depend upon his shift to the political from those that do not.作者在這里區(qū)分的是羅爾斯對社群主義反對意見的兩種回應,而不是在他的回應和自己以前的觀點之間作區(qū)分——譯者應該動腦筋想一想,不但事實上不是這兩方面的區(qū)分,而且從邏輯上說,要在這兩個方面進行區(qū)分也是講不通的,令人費解的。其實英文的語法結構很簡單,from those中的those對應的是those response,即區(qū)分的都是回應,而第二種回應(those)有一個限制性定語that do not,它對應的是that depend upon his shift to the political。所以,正確的譯文應該是:我們更是試圖作一個區(qū)分,即區(qū)分他依靠自己轉向政治自由主義來回應社群主義的反對意見和不依靠這種轉向而作出的回應。
在緊接著的第二段,譯文說:“我們不清楚為什么德沃金在本書第一版沒有占據(jù)應有的一章。現(xiàn)在,我們寫了這一章,并且整個第三編容納了它所輸出的漣漪。我們有許多理由不把他收入本書,因為他的理論包含相當復雜的內容,這要求我們明確地提出問題并且引進在上一版僅僅是十分含蓄的那些特色!奔词共蛔x原文,也可以發(fā)現(xiàn)譯文很奇怪。作者在第一版沒有寫德沃金,自然有自己的考慮,哪怕后來感到這樣做沒有把握,他們怎么會說“我們不清楚為什么德沃金在本書第一版沒有占據(jù)應有的一章”,自己做的事,卻不清楚為什么會做,腦子有毛病?新版關于德沃金的一章,“它所輸出的漣漪”是什么意思?“我們有許多理由不把他收入本書,因為他的理論包含相當復雜的內容”,既然有許多理由不收入,為什么自己又“不清楚”呢?“引進特色”是什么意思?對這些前后矛盾、不知所云的話,讀者該怎么辦呢?
讓我們看看原文:We are not sure why Dworkin did not warrant a chapter in the first edition.Now that we have written it,and accommodated the ripples it sends throughout Part Ⅲ,we can think of many reasons not to have had him in,for his inclusion considerably complicates matters,requiring us explicitly to raise issues and introduce distinctions that remained only implicit last time.如果像下面這樣翻譯,意思就清楚了,文句也通順了:我們不敢確信沒有在第一版中為德沃金保有一章一定有道理。既然在新版中寫了一章,并在整個第三編呈現(xiàn)了它所產生的反響,我們就可以想到第一版未將其包括進來的許多理由,因為他的結論使一些問題大大地復雜了,需要我們明確提出問題和作出區(qū)分,而它們在第一版中只是處于隱含狀態(tài)。看了原文更能發(fā)現(xiàn)譯者的英語基本素質,他把“既然”(now that)當成“現(xiàn)在”(now),把“區(qū)分”(distinctions)譯為“特色”,全然不管這樣處理之后文句是否還可以理解。
本書序言的第一段譯文是這樣的:“本書的目的是對政治理論中的一系列爭論加以介紹,這些爭論集結在有關自由主義的社群主義批評的標簽下,1980年以后成為這一學科的核心,并且仍然以這種或那種方式豐富著某些當代理論。然而,現(xiàn)今,塵埃已經落定,我們感到,現(xiàn)在正是俯察一下這個戰(zhàn)場的時機,使之易于為那些未經啟蒙的人們,無論是本科生還是研究生所理解。”這段譯文表明,譯者在專業(yè)上不熟悉當代西方政治哲學的情況,在語言上不清楚時間表達的精確含義和差別,而這兩個方面在這里密切相關,可以相互印證或是糾正。
“自由主義的社群主義批評”譯得不對,原文是communitarian critique of liberalism,應為“社群主義對自由主義的批評”,在當代西方政治哲學的最新發(fā)展中,出現(xiàn)了一種“自由主義的社群主義”,也出現(xiàn)了一種“社群主義的自由主義”,前者的英文是liberal communitarianism,譯者的“自由主義的社群主義批評”在英文中應該是liberal communitarian critique。“1980年以后”就年份數(shù)字來說沒有錯,但沒有表達出作者的原意。英文原文是the 1980s and continue,準確的譯法應為“20世紀80年代以降”,作者居然不知道the1980s意為“20世紀80年代”,而當成了1980年。我們知道,社群主義對自由主義的批評集中、活躍地表現(xiàn)在上世紀80年代,并延續(xù)到后來,80年代是一個整體性時段,而譯文有1980年這一年是一個標志性年份的意思!皦m埃已經落定”不對,原文是the dust is beginning to settle,用的是現(xiàn)在進行時而不是完成時,應為“塵埃正要落定”,熟悉專業(yè)的人知道,此書出版時,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之爭并無定論。譯者把a great deal譯為“某些”是不對的,應為“大量”或“大部分”!拔唇泦⒚傻娜藗儭弊g得很別扭和費解,原文是the uninitiated,應為“尚未入門的人”,指對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之爭缺乏基本了解的人,他們也許對其他領域很熟悉,不論在哪種意義上說都扯不到啟蒙。
接下來,譯文還有一句“新羅爾斯可以被看做是試圖闡述一種接受了諸多社群主義批評的自由主義觀點”,這犯了一個實質性的錯誤。原文是:the new Rawls can be understood as attempting to formulate a liberal position that is sensitive to aspects of the communitarian critique,不知為什么,譯者對文中的sensitive(敏感的)和aspects(諸多方面)完全不管不顧。事實上作者想說的是,新羅爾斯試圖闡述的自由主義觀點是考慮了社群主義批評的一些方面的,或是對社群主義批評的某些方面并非無動于衷的。批評的某些方面并不等于“諸多批評”,對批評敏感即是會加以注意或考慮,其結果有可能是接受批評,也有可能是反駁批評,還有可能是其他反應,比如重新表述、換一種方式論證,等等,作者沒有理由斷言一定是“接受”了批評,除非把“方面”(aspect)看成了“接受”(accept),這在初學英語而又粗心大意的人那里倒是經常發(fā)生的。
這本書的譯者是孫曉春,我很奇怪,按照這樣的譯文,難道他在翻譯過程中沒有力不從心之感?他應該一下子就能判斷出自己完全不能勝任,至少,他應該就每一段譯文請教高明。他是怎么硬著頭皮無知無畏地干下去的,我想象不出來。
這本書的責任編輯是孫建軍,責任校對是魏彬、趙秋實,我不知道他們(以及本書主編,以及出版社的總編等)工作的時候是否對照著原文抽查過幾段譯文。其實,就算不看原文,只要認真看中文,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前后矛盾、不知所云、明顯不通的地方。
我提議,應該對這樣的劣質譯著亮紅燈,以免貽害讀者、浪費資源,同時也損害原作者的聲譽。同時,我還愿向這樣的譯者、責任編輯、責任校對,特別是叢書主編、出版社負責人呼吁,你們要么認真一點,要么停止爛譯、爛編、爛出,把好書讓給夠格的人來做,對原作者和讀者負點責行不行?
。ㄔd《中華讀書報》2008年9月3日)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