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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含夷談古代文獻的不斷重寫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作者:夏含夷 黃曉峰

  

  

  美國芝加哥大學的夏含夷(Edward L. Shaughnessy)先生與魯惟一先生主編的《劍橋中國上古史》,是劍橋中國史系列中唯一還未譯成中文出版的。也許在夏含夷先生看來,隨著中國出土文獻的不斷公布,那段歷史乃至傳世的文獻都需要不斷重寫。他在2006年所著的《重寫中國古代文獻》的中譯本即將出版。夏含夷在書中指出,每一部原來書于竹帛的古書都是經(jīng)過了許多改變才成為我們現(xiàn)在所見到的印刷品,而這一點以往常常被我們忽略了。

  

  

  △李學勤先生在《走出疑古時代》中曾提出要“重寫中國學術(shù)”,您提出的“重寫中國古代文獻”與李先生說的“重寫”有什么差別?

  

  夏含夷:李學勤先生的“重寫”和我的“重寫”差別很大。李先生所說的重寫是廣義的,就是要重新考慮、重新改寫中國古代學術(shù)。因為我們有很多新的證據(jù)、資料,可以重新寫作一段歷史。我所說的“重寫中國古代文獻”,是直接的意義,就是重新寫一遍、寫兩遍。我的意思是,當我們拿到一篇手寫的文本,然后進行抄寫或編寫,在這個過程中,抄寫者或編寫者起了什么樣的作用。與李先生比起來,我說的“重寫”是狹義的。當然也有廣義的意義,研究重寫的過程,就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文獻經(jīng)過了很長的發(fā)展過程。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中國古代文獻與真正的原本,恐怕有相當大的差別。

  

  清末的俞樾在《古書疑義舉例》的序言中說:“執(zhí)今日傳刻之書而以為是古人之真本,猶聞人言筍可食,歸而煮其簀也。”就是說,如果以為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古書都是古代真實的文本,那就等于聽說竹筍很好吃,回家就把席子煮來吃一樣。我覺得這個說得非常好,非常恰當。

  

  

  △您所說的真正的原本與傳世的文獻究竟有什么樣的關(guān)系呢?

  

  夏含夷:比如說,有人想看《老子》,于是到書店買一本看,里面說“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就認為這是老子寫的書。而西方有很多學者傾向于認同古史辨派的疑古思想,認為《老子》是公元前三世紀,就是戰(zhàn)國后期才寫定的。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老子》,與馬王堆出土的帛書《老子》非常相似,但是并不完全一樣。馬王堆的《老子》分兩篇,一篇是“道”,一篇是“德”,從某個角度看作為完整的一部書的《老子》還不存在。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我覺得早在此之前已經(jīng)有一部《老子》了,只是與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本子不一樣。打個比方,一種深紅的顏色,如果每次淺一點,淺到什么時候成為粉紅色,就很難判斷。在戰(zhàn)國早期,應該也有一部《老子》,但是不一樣到什么程度,我們才能說這不是《老子》?如果只差一個字,應該就是《老子》;
但如果缺了兩章,或有五分之一內(nèi)容不一樣,我們能不能說這還是《老子》?這很難判斷的。我的基本看法是不要太輕易地下一個結(jié)論,不應該太極端。

  

  李學勤先生說,我們現(xiàn)在整理文獻,可以體會到古代的學者,如東漢的劉向、劉歆,西晉的荀勖、束皙等遇到的問題,他們是怎么造成我們現(xiàn)在對古代文獻那些不滿意的地方。我在這個說法基礎(chǔ)上稍微改變了一下,就是在整理文獻的時候,不僅能體會到我們不滿意的地方,而且還能體會到我們以往還沒有感到不滿意的地方。

  

  

  △您所說的以往沒有感到不滿意的地方是指什么?

  

  夏含夷:比如郭店楚簡和上博楚簡都有《禮記》中的《緇衣》篇,是重要的文獻。兩千年以來,沒人感覺有什么問題,認為這是很完善的文獻。郭店楚簡和上博楚簡公布之后,我們忽然發(fā)現(xiàn),《禮記》本的《緇衣》非常有問題,次序完全顛倒,F(xiàn)在要恢復《緇衣》的原本,不但不太可能,而且也許簡直是一種誤導。這就可以體會到我們原來沒有感覺到的問題。

  

  每一次抄寫、編寫文獻,都會或多或少地做些改變。上海博物館的竹簡《孔子詩論》有二十九枚簡,2001年12月初發(fā)表的,到了2002年2月,對《孔子詩論》的解釋已經(jīng)有六個不同的派別,每個都很不一樣。李零、范毓周、李學勤等都有各自編連的次序。不一樣到什么程度呢?這二十九枚簡,沒有任何兩枚簡的編連,是得到大家一致同意的。在這個情況下,我們可以說,現(xiàn)在《孔子詩論》已經(jīng)有六七個本子了,李零等人整理出的本子都是《孔子詩論》,又都不是《孔子詩論》。我們很難判斷《孔子詩論》的原本到底是什么樣的。

  

  過去也有這樣的問題,劉向開始編寫中國古代文獻的時候,在國家圖書館里找到的資料,有的很多重復,有的是矛盾的。無論是劉向還是劉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做法:重復的就扔掉,有的他們認為是矛盾的,有的說法是A,有的說法是B,有時他們認為A和B都不對,自己再確定一個C。所以他們編成的這些文獻,是我們現(xiàn)在能看到的。西方學者有一個普遍的說法,比如白一平(W. H. Baxter)談到詩經(jīng)的時候,說《詩經(jīng)》是穿漢代衣服的周代文獻。很多人認為這種說法很對,《詩經(jīng)》是到漢代才固定下來。在漢代以前,沒有隸書,劉向、劉歆把這些古文文獻改寫成隸書,這個過程不像我們現(xiàn)在在電腦里把繁體字改成簡體字那么簡單。

  

  這些年來,我研究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最大的考古發(fā)現(xiàn)——西晉時代出土的《竹書紀年》和《穆天子傳》,也是經(jīng)過了編寫、抄寫的過程。而且這個過程有兩次,朱希祖先生已經(jīng)證明,《竹書紀年》中有荀勖的編本,也有束皙的編本。荀勖編寫的時間在公元280年到287年之間,束皙的編寫時間在公元290年到300年之間。兩人獨立地編寫的《竹書紀年》,造成了很多差別!吨駮o年》有內(nèi)在的矛盾,但這并不是因為原本有內(nèi)在的矛盾,而是因為他們兩人的編寫本有矛盾。從這些矛盾看來,人們覺得《竹書紀年》很有問題。我要強調(diào)編寫、抄寫過程中另外的一個意義,就是文本在不斷地變動。這和李學勤先生的說法有點差別。

  

  

  △新出土文獻的發(fā)現(xiàn),對于學術(shù)史、思想史有哪些重要的影響?

  

  夏含夷:現(xiàn)在說這些東西的影響還太早,從銀雀山漢簡、馬王堆簡帛、睡虎地秦簡的發(fā)現(xiàn),到現(xiàn)在不過三十多年,還是太短。馬王堆帛書《老子》出土之后,大家發(fā)現(xiàn)與現(xiàn)在的本子非常相似。銀雀山中出土的《孫子兵法》、《孫臏兵法》,證明了古代的那些傳說是真的,還有《尉繚子》,以前多以為《尉繚子》是偽書,現(xiàn)在可以證明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于是人們就說,疑古思想是錯的,我們現(xiàn)在可以重新寫作古史。問題是這個新古史應該像一個什么樣子?李學勤先生說要“走出疑古時代”,但是并沒有說走進什么時代。走出一個時代很簡單,但是要走進什么時代,他并沒有說,不過他給人的印象是要走進一個信古時代。

  

  我們可以走出疑古時代,但是還不能說就能走進信古時代。雖然我們已經(jīng)證明古代有《老子》、《尉繚子》、《鹖冠子》,但是它們的樣子與我們現(xiàn)在的本子不一樣,次序也不同。比如,我們該相信什么樣的《緇衣》?是郭店的,還是《禮記》的?古史辨派懷疑傳本的《緇衣》不是子思的著作,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的《緇衣》,至少可以說是戰(zhàn)國中期的。也許是子思自己或接近子思時代的抄寫者的作品,可以證明《緇衣》是可信的。但是郭店與傳本的《緇衣》有那么大的差別,我們該相信或懷疑哪一部《緇衣》呢?我們不要太極端,不要疑古、信古,也不要說釋古,這些說法意義都不大,歷史學說不能僅僅以信或疑為基礎(chǔ)。

  

  

  △那么學術(shù)史還有重寫的必要嗎?

  

  夏含夷:不論有什么樣的歷史,總是會有人改寫的。我們有很多新的問題或新的資料,這會促使我們重新思考。舉個例子,美國的第七位總統(tǒng)安德魯·杰克遜于十九世紀二十年代在任,到現(xiàn)在快兩百年了。關(guān)于他的生平已經(jīng)出了六部傳記,幾乎每三十年就有一部傳記出版,六部傳記都很不一樣。如果把六部傳記都看過,當然對安德魯·杰克遜會很了解,但是,更重要的是會對美國歷史學、思想界有一個概括的了解。因為每過三十年,人們對歷史的看法就會不一樣。安德魯·杰克遜只是一個對象,每一代的人都想說明他起了什么樣的歷史作用。這些傳記,回答的是傳記作者自己時代的問題,而不是安德魯·杰克遜時代的問題。我們當然不能強逼別人不做這些事,每一代人都會有人做這樣的事。

  

  很幸運的是,對于中國上古史,我們既有新的問題,也發(fā)現(xiàn)了新的資料。這些新發(fā)現(xiàn)的資料能影響我們的問題,反過來,我們的問題也能影響這些資料。我前幾年在臺灣做了一個演講,叫“重寫周易”,這個題目讓人覺得很恐怖,這是中國歷史的經(jīng)典,怎么能重寫?我的意思是做注解的人會影響到經(jīng)文,因此注文會影響經(jīng)文。在中國古代,文本還沒有固定下來的情況下,抄寫者也是作注者,作注者也是抄寫者,兩者會混在一起。抄寫者在抄寫的過程中,對經(jīng)文會有自己的解釋,某個字應該是什么意思,他會按照自己的家法來抄寫,就可以影響到經(jīng)文。那些作注的人一邊看一邊抄寫,一邊作注一邊傳授。至少要到東漢,也許是到唐代,經(jīng)文刻在石碑上,才逐漸固定下來。這個說法也許很怪,但我覺得這種情況是很有可能的。

  

  在最后固定下來之前,文獻在不斷地變化。歷史過程也一樣,無論有沒有新資料,歷史都會繼續(xù)改變。再過二三十年人們會重新寫,我們不能說自己是歷史最后的階段。我們只是在歷史完成過程中的一個點,將來還會有很多的解釋。

  

  

  △在您研究的這個領(lǐng)域,西方漢學界與大陸學者的分歧似乎非常大,比如夏商周斷代工程,您怎么看待這些分歧?

  

  夏含夷:這個問題不簡單,在還沒得到博士學位之前,我的理想是讓自己成為媒介或一座橋梁,把中國學術(shù)界與西方學術(shù)界連接起來。然而到現(xiàn)在我卻比較悲觀,當然不是完全絕望。這三十年來,中西方的交流有很大的進步,但是還有很多分歧和誤解。應當說,中國學者的愛國和民族主義,這是很自然的事,是不能避免的,F(xiàn)在很多中國學者都到國外去,對國外的學說和文物都有興趣,經(jīng)常到國外去參觀博物館,跟國外的學者交流。我覺得三十年前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不應該怪中國學者,因為他們那時是被封閉的。當然,西方漢學家也有他們自己的問題。他們認為自己是國際人物,所以沒有民族主義的傾向,所以很客觀,這其實是另一種偏見。他們有時欺負或鄙視中國學者的民族情緒。我希望雙方能越來越接近、了解,當然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在1995年到1996年期間,報紙幾乎每天都在登夏商周斷代工程的消息,說這是中國政府最大的一個科研項目,特別是對人文科學。當斷代工程結(jié)論出來的時候,有很多漢學家對此批評,說中國要造成一個新的對亞洲其他國家的霸權(quán),是一個民族主義的過程,而不是一個科學的過程。正好那時《紐約時報》的一個記者打電話給我,問我對斷代工程有什么看法。我說了大概四十五分鐘,說斷代工程在某些方面錯了,在某些方面也是有益處的。我也說了斷代工程大概是帶有愛國或民族主義的成分。第二天早上,我看報紙,這篇文章還引用了其他人的觀點,關(guān)于我的說法只有一句話:“夏含夷教授說斷代工程帶有愛國或民族主義的成分!蔽艺f的其他四十四分鐘的話都沒有了。報紙刊登后,中國的學者很生氣,說我批評了中國。但我還是要強調(diào),我的那四十四分鐘的話更重要。斷代工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十年了,現(xiàn)在沒人談了,是因為大家都知道錯了,而且不是有個別錯誤,幾乎全都錯了,尤其是西周的年代部分。斷代工程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年代系統(tǒng)全都錯了。當然,現(xiàn)在要批評斷代工程,應該寫一篇學術(shù)文章,這個將來我應該會做。

  

  西方與中國學術(shù)界之間,應該可以溝通,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溝通。現(xiàn)在中國學術(shù)界也在采用我的學術(shù)成果,不太說“美國學者夏含夷”,只是說“夏含夷”怎樣說,等于把我看待成與中國學者一樣。我們只要考慮觀點的對錯,不要考慮具體是哪個國家的學者說的。我現(xiàn)在不太參加西方學術(shù)界的活動,學術(shù)文章也大多是用中文寫的,所以有些西方學者對我有反感,說我太中國化了。但是一個人的精力和時間是有限的,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學術(shù)交流的橋梁。我現(xiàn)在不太向西方學者介紹中國學者的成果,反過來也是如此。我只想做自己的學問。

  

  

  原載《東方早報》2009-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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