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開花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喂這只流浪貓已經(jīng)一年多。第一次見它,是在小區(qū)的一塊石頭上,褐色的毛發(fā)跟石頭的顏色接近,如果不是它朝我發(fā)出了喵喵幾聲,我不會發(fā)現(xiàn)它。小區(qū)里有不少流浪貓,它是第一只朝我喵喵叫的。并不僅僅是這幾聲使我對它萌生了憐意,而是它發(fā)聲的嘴。它的左邊嘴角缺了一塊,從臉頰處陡峭地凹陷下去,皮毛再茂盛也掩蓋不住這個缺陷。一眼之下,是讓人覺得丑的。我猜是流浪貓之間為爭地盤,互相斗毆所留下的傷。好在,除了這個缺陷外,它還是屬于那類好看的貍花貓,身上間隔的花色斑紋勻稱,尤其是眼睛,圓溜溜水汪汪,朝我叫那幾聲的時候,也跟家里被寵著的貓無異,眼神里流露著與人相認相識的含義。
每天黃昏,我就會到那塊石頭上去找它。那塊石頭成了它天然的貓食盤。由于它的牙齒不便,幾乎沒法吃下硬食,所以,我持續(xù)地買一種濕軟的貓糧給它,一聞到這個味道,它就連我也熟悉了起來。它的活動范圍并不大,因此,只要我一接近那塊石頭,就能看到它不知從什么地方躥了出來,喵喵地迎著我。
一段時間以來,我覺得這是我與它的一種緣分。幾乎從第一次我們相遇,它就跟我親昵,用腦袋蹭我的褲腳,豎起尾巴在我的兩腿之間繞行,并且一路跟著我繞過小花園、游泳池,如果不是我小跑著離開,它估計會跟著我回家。對于貓這種敏感、多疑的動物來說,這種緣分實在太少見了。即使它是一只又老又殘缺的貓,我都會對它很牽掛。逢著雨天雪天這種日子,躺在溫暖的被窩里,我會想,這只老貓在哪里躲?
有一個大雨的冬夜,我撐著雨傘打著手電去那塊石頭找它,站了幾分鐘,學著它喵喵叫,四下尋找,影子都沒一個,想著它肯定躲在一個干爽安全的地方,心里既欣慰又有一點失望。正要轉(zhuǎn)身回去的時候,從對面那個車庫出口處聽到幾聲嘶啞的喵喵叫聲,很快,就看到它沖進雨里,一路朝那塊石頭小跑過來。我蹲下來,它就跑到了我的傘下。我把它抱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抱它。我始終對它有隔離,家人也一再警告,流浪貓很臟,跳蚤、蜱蟲之類的一旦跳到身上人會患皮膚病。所以,我從不用手碰它,更不要說抱了。但在那一刻,我的所有隔離防范的想法都消失了,只想把它抱起來,抱到不遠處那個涼亭里的長椅上。我在那張長椅上喂它吃了一包濕糧。吃完之后,我也沒有急著回家,就像一個被暴雨滯留的路人,跟它一起坐了很久。它先是滿足地梳理著自己的毛發(fā),不時用眼睛斜瞄我。很快,它的喉嚨就發(fā)出了均勻的咕嚕聲,這是一種放松、愉悅的信號。它咕嚕咕嚕地慢慢挨近我,試探性地用“手”搭上我的膝蓋。我用手去撫摸它的腦袋、下巴,甚至它那殘缺的半邊臉頰。我的手所到之處,能感覺到它的回應,充滿著享受、依賴。它的咕嚕聲越來越大了。最終,在我的鼓勵之下,它整個身體爬上了我的膝蓋,蜷縮在我的懷里。逐漸,我的懷里也暖和起來了。
從那以后,我去石頭那里找它,就會引它往涼亭走,在椅子上喂它,然后停留一陣,用手撫摸它的腦袋下巴和那殘缺的半邊臉頰。這些,都成了我和這只流浪貓的默契。
直到有一天中午,我無事可干,拎著一袋貓糧又去那塊石頭找它。遠遠的,看到幾個女人在石頭旁邊聊天,那只老貓就圍在她們腳邊轉(zhuǎn)悠,喵喵喵喵地叫。直到我走近了,它似乎還沒看到我,還在用腦袋蹭一個阿姨的褲腳。這個阿姨手上拿著一包吃剩的魚骨架子,一點點地用手將剩下的魚肉掰下來,扔到地上給它撿。阿姨一邊喂,一邊跟其他幾個人絮絮叨叨地說:“這只老貓,最會討吃了,沒得吃,還懂得跑到樓上,蹲在人家家門口叫個不停!备鶕(jù)她們聊天的內(nèi)容,我才知道,原來有很多人都在喂這只貓,因為它遇人不怕,相反,會跑過來纏人。阿姨看我手里拿著貓糧,就說:“你也來喂它的吧!蔽尹c點頭。阿姨說自己就住在這塊石頭旁邊那個單元樓上,每天上下樓會遭到它的“糾纏”,而她的女兒幾乎每天早上上學前,都會將貓食放在石頭上。阿姨又告訴我們,這只老貓剛開始并不是流浪貓,是她那棟宿舍一樓家養(yǎng)的,后來那家搬家了,沒帶它走,所以,它就一直在這附近討吃。“哦,難怪不怕人,這老家伙討吃還很有一套咧。”好像她們在講的不是一只貓而是一個流浪漢。其中一個女人說完,用腳推了推它。它吃得很努力,當然應該也是很開心的吧,即使被人用腳推了幾下,都不為所動地咀嚼著。
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那個流浪漢的臉。近二十年過去,那張臉依然清晰,即使那是一張臟得五官模糊的臉。那時我剛工作,每天上下班,都要穿過熙攘的石牌東路。那天我上班走得很急,又在打手機,走到石牌東拐彎到崗頂?shù)慕纸翘,一腳伸出去,只聽到一聲哐啷響,回頭一看,那個匍匐在地的男人,抬頭睜大眼睛驚悚地看著我,雙手朝上攤開著,而我身前,是一只還在滾動的鐵碗,以及幾枚溜出鐵碗還在四處逃竄的鋼镚。我一下蒙了,本能地跑了起來,沒跑幾步,就聽到他發(fā)出一陣哇嗚哇嗚的哭聲,哭聲很夸大,完全不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就像一個孩子在肆無忌憚地哭。我害怕得頭也不敢回,越跑越快,希望盡快躲進人堆里。這二十年來有很多次,我無端會想起這件小事,也跟身邊的人說起過,除了自責,我更多地會想,如果這事情發(fā)生在更晚一些時候,我應該不會跑,我會彎下腰來,將那只碗扶穩(wěn),將那幾枚鋼镚撿起來放回去,并且將碗不偏不倚地擺回到他的面前。可是,晚一些時候是什么時候?我其實并不確定。大概基于我得知那流浪貓是一只吃百家飯的貓,我對它喂食的義務和責任減輕了許多,刮風下雨、太熱太冷、工作太累不愿下樓等等這些原因,都會讓我心安理得地不去那塊石頭找它。我想我的這種懈怠還因為對它的情感有所減弱,畢竟它不是那個我單方面認定的緣分,確切地說,它對我的需要不是唯一。
夏天的一個黃昏,剛給一個小說結(jié)尾,心情有點激動,我下樓慢慢散步,不自覺又走到了那塊石頭附近,只聽到草叢一陣窸窸窣窣,它從里邊鉆了出來。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因為沒準備,我兩手空空,竟然對它生出了愧意。對于一只討吃的流浪貓,除了吃,我還能為它提供些什么?它似乎認出了我,不,它一定認出了我。因為它一邊叫著,一邊將我朝涼亭方向引去,走幾步就回頭看我是否在跟著它,直到我們在涼亭的椅子上坐下來,它才停止叫喚,不斷地用腦袋蹭我的胳膊,我的手指剛一抬起來,它的鼻子就湊了上來,將那歪斜的臉頰從我指尖劃過去,并且很快發(fā)出了愉悅的咕嚕聲。我們重新找回了那種久違了的默契,我用手一遍一遍地撫摸它的下巴、額頭和臉頰,它高興得在椅子上翻滾,亮出了米色的肚皮,它把兩只手掌張得開開的,放心地摁在我的膝蓋上。我記得一篇動物知識的文章將這個姿勢稱為“掌上開花”,貓咪做這個動作,表示它很放心也很開心,就像人們心花怒放的時候。
我想,我大概忘記了,除了提供一些生存的必需,我還可以給予一些撫慰,或者說情感,而這些東西,無論對人還是動物,無論身處貧窮還是富足,同樣也是本能的一種。如同這個世界永遠需要鮮花,我們總是愿意看到那一幕幕掌上開花的時刻,讓人欣慰和滿足。
選自《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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