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你和梅琳，讓俺受啥委屈都成
　　大傻子愛笑是出了名的，十八九歲那會兒不知收斂，大嘴咧成河馬狀，涎水順著口角流進脖子，最后黏連到衣領(lǐng)上，弄得衣領(lǐng)硬戳戳的，好像被米糊糊裝裱過一般。
　　娘見兒傻笑，心便緊，緊到不會說話了。
　　干活的理會娘心情，嘀咕說，誰讓你喊他傻子的？
　　隊長接過大家的話頭，冷冷說，他傻？傻子能這么干活？隊長的幫腔，讓娘有些感激，是呀，不就是笑起來有些荒唐嘛。隊長杵著鍬指著大家伙說，都得學(xué)學(xué)他干活呢。
　　干活的挨了隊長的赳，不搭理娘了，掉轉(zhuǎn)話頭說其他的，大傻子見隊長幫他說話，又笑，直到指縫間發(fā)出陣陣舅句隆聲，還掐滅不了傻氣。
　　娘見狀，走過來摸摸大傻子的頭問，笑好了么？娘說，梅家姑娘可不喜歡這么傻笑的人。
　　大傻子這才抬頭反駁說，喜歡著呢。
　　娘搖頭想，這孩子，不能提梅家姑娘了。
　　這場笑源于大家說到了梅姑娘，娘問其他干活的，見過梅家姑娘么？越來越俊哪。娘有點顯擺，難怪，娘沒有啥值得炫耀的。別人把嘴撇成八字狀，不搭理娘。只有大傻子聽到娘說梅姑娘便無所顧忌地傻笑。見大傻子笑好了，娘心里便涌出大團大團的難受，娘想，不該掐了學(xué)，可惜了。小時候大傻子也鬧著讀書的，被娘生生追回了，娘想，一群鵝，還有鴨子，離不開人，娘揪住上了三天學(xué)的大傻子說，你到了學(xué)堂，那些鵝呀鴨呀誰放？大傻子坐在地上哭了半天，最后跟娘回家了�，F(xiàn)在比比上過學(xué)的孩子，娘難受得有道理，就說笑吧，讀了書的男孩都斯文得像姑娘，哪像大傻子這般呢。說到底，這會兒娘還是擔(dān)心梅姑娘，想，誰家姑娘不想嫁個刁巧的？
　　叫梅琳的姑娘也沒有上過學(xué)，本不在一個村，不知道為啥放鵝放在了一起，鵝在溝塘堰壩吃草，鴨子在溝塘里戲游，兩個人坐在塘埂雜樹蔭涼下說話，頭挨著頭，不知道說啥，估計說的是誰家的鵝偷吃了生產(chǎn)隊的秧苗，占的便宜多呢。偶爾大傻子的鵝吃得少了，便讓梅琳去掐秧苗給他的鵝吃，大傻子說，俺受欺負，鵝不能。梅琳不聽大傻子的話，小臉紅紅的，背過身去，僵硬地坐著。和解時分，多半是看到下學(xué)的孩子稀稀拉拉走來，大傻子就主動找話說，看看他們多舒服。梅琳不說話，眼淚絲絲的，直到晚霞落幕。
　　將要黑透時，鴨子貪戀晚食，不上岸，梅姑娘不敢下水趕鴨子，便求大傻子。大傻子記著鵝吃秧苗的事，不干，趕上自己的鴨子，趕上鵝，唱著歌回家呢。不知道梅琳家的鴨子什么時候上岸的，之后梅琳就不到這邊放鵝放鴨子，大傻子心里空落落的。之后大傻子到處找梅琳，討好說以后替她趕鴨子，梅琳才答應(yīng)跟大傻子一起放鵝和鴨子的。放鴨子放鵝，也就三兩年的事情，稍稍長了個子，都埋在大生產(chǎn)隊的活兒里，再也沒有見過面。成人后，提親的偏偏就把倆人說到了一處，梅琳聽到媒婆夸完大傻子，羞答答說，他呀，認識呢。
　　梅家爹娘知道梅琳也沒有上過學(xué)，也知道大傻子娘是個善良的人，想到孩子沒啥意見，便應(yīng)了親事。問題是，女大十八變，這幾年梅琳越長越好看，像春天里的花呀草呀，好看起來，娘開始擔(dān)心，大傻子這么笑下去，傳到梅家，梅琳會不會提出退親，現(xiàn)在退親的多呢，怕死人了。于是，娘見大傻子傻笑便數(shù)落，可惜大傻子依然我行我素，有時候還跟娘頂嘴說，俺笑咋了？開心么。
　　好在隊長堅持說，大傻子不傻。隊長還說，做人傻點不怕，就怕那些聰明的。
　　娘翻眼看隊長，隊長說話后面帶贅子呢，什么意思么？
　　隊長知道娘要強，提高嗓門說，老天不殺傻子。
　　當(dāng)時就在夏末秋初，好多天沒有下雨，到處灰突突的，黃豆苗兒長得跟人一樣黃皮刮瘦的，大家情緒不高，蔫巴巴的。隊長見大家干活磨洋工，心里噗噗冒火，喊，心里藏私呢，怕踩到螞蟻呢。
　　大家知道，再累也是白搭，隊長天天說截水閘就要動工了，說了好幾年，還沒有影兒。水到不了崗上，咋都種不出好莊穰。啥時能旱改水，才能種出好地呢。所謂的“旱改水”就是把旱地改成水田，麥豆改成水稻啥的。崗上田薄，別的地“旱改水”后，連年增收呢，羨慕死人了�，F(xiàn)在一年忙到頭，收不到多少糧食，冬天盤點分紅，滿工的人家還結(jié)不到幾個錢，更別說缺勞力的人家了。
　　娘比別人更擔(dān)心收成，這么下去，只怕無法娶兒媳婦了，不說“三轉(zhuǎn)一響一咔嘰”，只怕幾件像樣的衣服也買不起。大傻子最怕娘說“三轉(zhuǎn)一響一咔嘰”了，所謂“三轉(zhuǎn)”指的是，自行車、縫紉機、手表，“一響一咔嘰”大概指的是收音機和皮鞋了。這些東西要命地貴呢，沒有幾戶人家買得起。
　　大傻子不擔(dān)心，常對娘說，稀罕俺的，就來，圖轉(zhuǎn)呀響的，寧愿打光棍。
　　娘給了大傻子一巴掌，捋著臉說，讓你傻，讓你傻，人家稀罕你啥呀？
　　大傻子不服氣，頂撞娘，問，我哪點傻了？不會喊娘咋的？
　　娘把碗敲得當(dāng)當(dāng)響，娘想起了爹，他爹要活著的話，就不會這么操心了，爹得癆病走了，一盆一盆的血，整夜咯。說起來就是肺結(jié)核，可是當(dāng)時沒有青霉素、鏈霉素，治不好，最后爹喘不出氣，自己把自己吊死了。辦喪事的時候，大家鬧哄哄的，娘也忘記了悲傷，一直罵爹不負責(zé)任，禍害人。親戚、鄰居跟著娘一起抱怨，說爹不該上吊。
　　鬧哄哄的，喪事缺了應(yīng)有的哭聲，也難怪，娘帶頭抱怨爹，大家一起抱怨，誰還能想起爹的好？不念叨一個好，悲傷何來呢？大家按照該有的程序，入棺掩殮，領(lǐng)頭的對娘喊，你得哭呀。娘哭不出聲，一直噘著嘴，大傻子還小，一直站在人群后面，早被鬧哄哄的氣氛淹沒了。就在釘上棺材的那一會兒，誰也沒有在意躲在哪里的大傻子卻突然喊了聲，俺爹在墻旮旯邊上坐著呢？
　　大傻子的話嚇壞了一屋子的人，大家回頭問大傻子，哪兒呢？哪兒呢？
　　大傻子指指墻角，一屋子辦喪事的人撐著膽子朝墻角圍去，墻角除了農(nóng)具什么也沒有。大傻子卻拼命嚷，你們不要趕爹，他怕了呢。那種時刻，大傻子說出這樣駭人的話，誰不驚恐？娘拉過大傻子邊打邊罵，讓你胡說。
　　大傻子“哇”地哭了，不停嘟囔，俺就看見爹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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